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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老去

父母的變老,是一個逐漸的、緩慢的過程,有如樹木的顏色,自夏徂秋,在不經意間,由蒼翠轉為枯黃。

一個人在生命的不同階段,留意的事情會很不同。某個時候,他會忽然意識到,以前忽略甚至遺漏了一些原本十分重要的東西。也就是最近這幾年,隨著孩子長大,隨著自己漸漸感覺體力精力的衰減,才更明顯地感覺出時光對生命的蠶食,也開始有意識地端詳這一點在父母身上的體現。

好幾年前,大概是在他們搬過來兩三年後,有一個晚上看電視,父親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側面看上去,我不禁被強烈地觸動了一下。原本稜角分明的嘴巴,平時總是抿得很緊的,這時卻癟了下去,半張著,頭一點一點的,在打瞌睡。曾經多次看到過這種老年人的衰弱的神態,但從來不曾和自己的親人聯繫起來。

那是第一次,有一種刺痛般的感覺。

那以後,看他們時的目光,便多了些審視的成分,便總是能夠發現衰老的跡象。拎不多的幾樣菜,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歇口氣。陪他們散步時,得注意放慢些腳步,否則他們會落在後面。母親雖然常年堅持鍛煉,做保健操,但上下樓梯時的步態,明顯地遲緩,手要扶著欄杆。父親的頭更向前傾,腰背也更傴僂了。

心理上,也變得缺乏承受力。他們原本都是脾氣平和開朗的人,可如今一點不順心的小事,就能夠影響他們的情緒。比如,在外麵攤上買了水果,回去發現缺斤短兩,就會鬱悶半天。要去南方的弟弟家,動身前兩天就開始嘀咕了,擔心出行那天天氣不好,到機場的路上會不會堵車。同時,也變得越發不愛走動了。他們住在遠郊,出行不便,有時候想拉上他們進城,去某個景點走走,或者逛逛新開張的商廈,頭兩年還有興緻,後來就輕易勸不動了,只有逢年過節,才去看看不多的幾家親戚、同事,也彷彿是盡義務,坐一會兒就惦記著要離開。假期去外地旅遊,想帶他們一同去,父親卻不想動,說想起到處是人就怵頭,母親於是也走不成。

有一次父親生病了,半邊腮幫鼓起來老高,兩三天不消腫,吃不下飯。接到電話,我趕過去,拉到就近的一所醫院治療。看病的過程中,我感到了父親有一種孩子般的緊張和煩惱,大禍臨頭的樣子。其實不過就是發炎,吃了些葯,第二天就明顯好多了。過後母親笑著揶揄父親說,那天他鬧著說不行了,這次肯定躲不過去了,要寫遺囑。父親一直是很受情緒控制的人,老了以後就更是如此。

OCTOBER隨著時間推移,這些年,越來越感受到,他們成了需要惦記照料的對象。帶他們到什麼地方去,看到他們遲緩的動作,就需要不時地提醒,過馬路時注意兩邊的車輛,或者留意商場的轉門,小心腳下的電梯,就像兒時被他們不停地照料一樣。不單單是身體上的,也表現在其他方面。比如,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們的決定也會變得困難,像在餐館裡點菜,像外出走哪條路,常常躊躇半天拿不定主意,這時候就要替他們作決定了。不知不覺中,角色對換了,是時間促成了這種變化。尋思起來,其中有多少滋味可供品嘗啊。

有時,看著他們,意識忽然會產生一瞬間的恍惚:眼前這一雙年邁老人,就是為我們兄妹提供衣食、撫養長大、又挨個兒供四人讀完大學的生身父母嗎?記憶中,他們也曾精力旺盛,健步如飛,笑聲朗朗。在家鄉那個狹窄的小院里,在幾間擺放著最簡單傢具的房間中,他們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用他們那點微薄的工資,為維持一個多子女家庭最基本的物質生存條件,百般籌划算計,節衣縮食,但有時仍不免愁腸百結。記憶中,尚留存有一些生動的片段,但更多的內容,已經落入遺忘的深淵。

七年前,我們兄妹幾人,在京南大興區一個小鎮上的一處小區,湊錢買了一套經濟適用房,把父母從幾百公里之外、河北老家的縣城裡接來。那一年,父親六十六歲,母親六十四歲。多年的盼望實現了,終於來到子女身邊了,他們精神爽朗,喜氣洋洋。

對他們來講,搬到這裡來,也是一次頗為重大的人生轉折。大半輩子生活在小縣城,生活方式、人際關係都已經固定化,如今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周邊的環境和生活設施,要慢慢熟悉。城裡有幾家遠房親戚,還有若干當年的同學,要去看望,以及接待對方回訪。不知不覺,大半年的時間在新鮮的體驗中過去了。

體驗到變化的不僅是他們。因為距離縮短,去的次數增多,親情的分量,感覺陡然增加了許多。感情是要在不斷的來往中加強的,即便父母子女之間也是如此。面對面交談,甚至是默默相對,那些動作表情,聲音氣息,都會轉化為一份情意。我開始自責,為在過去的許多年中,回家次數太少,有時一年都沒有一次,雖然離故鄉只有幾百公里。因為疏懶,因為曾沉湎於若干不切實際的夢想,也因為那些年裡孩子還小,需要照顧,走不開,還有,是基於那個年齡段特有的錯覺,覺得未來的日子會很長,一切都來得及。這可能很讓他們失望,一定還有一些不滿,但他們沒有公開表達過。他們在街坊鄰居面前都是好面子的人,又是千方百計為兒女考慮的人,所以會想出種種的借口來,說給鄰居聽,也讓自己相信。

回頭想來,那些年頭,許多事情做得不妥,生活中會有多少不易覺察的盲區啊。只有時間的流逝,才會讓我們慢慢意識到。因為這種遲來的覺悟,那一年裡有很長時間,我心中感到十分愧疚,然後又感到慶幸:好在尚有機會彌補。他們搬來了,就在身邊,我過去的疏忽還可以補償,不必像許多人那樣,一旦天人相隔暌違,才猛然發覺昨日之非,後悔不迭,但現實無情,「子欲養而親不待」,即便捶胸頓足又有何用?

記得那年十一,是建國五十年的國慶節,因為是大慶,北京城內外,到處都布置得十分熱鬧。我帶父母和從外地趕來的小姨,去天安門廣場看花壇和音樂噴泉,以及各省、直轄市、自治區及各部委設計製作的數十輛國慶遊行彩車展覽。父親那天十分興奮,情緒少見的激昂,坐在車裡,一路上追述自己在建國那年來北京找工作的情形,如何從天安門旁的中山公園,一直步行到現在首鋼所在地的石景山。聽他描述當年的情形,恍如隔世。聲聲嘆息中,半個世紀的歲月如雲煙過眼。

父母多次說到,他們有一個幸福的晚年。這話他們說給老家來的親戚、客人,說給小區的鄰居,也說給我們幾個兒女,語氣中流露著滿足和感激。當年的同事,如今的鄰居,都有人家孩子不孝、晚景凄涼,他們慶幸自己的兒女孝敬體貼。本來是子女應該盡到的義務,在他們那裡卻常常視為一種額外的饋贈一樣。父母的心理,那樣一種謙卑、容易滿足的感情,隨著自己也當了父親,體驗得越來越深了。大半輩子過著貧寒的生活,所以如今在別人看來是很一般的條件,他們卻覺得非常滿足了。離子女近了,不再像過去那樣,一年見不到一兩次面。條件比在縣城時強得多,做飯有煤氣,取暖有暖氣,冬天不用拉蜂窩煤,掏爐渣。有衛生間,不用走老遠上公廁。更不必冒著危險爬上房頂掃雪,因為擔心融化後會滲漏。房子裝修時,沒有經驗,又想讓他們趕在春節前搬過來,很著急,因此弄得很簡單,有些地方不大方便。也住了好幾年了,很想重新裝修一次,這期間讓他們來家裡住上幾個月,但說了多次,都不肯,說他們覺得已經不錯了。當然,以他們在老家的微薄的工資,看這邊的物價,什麼都貴。雖然已經不需要再為經濟操心,但節省的習慣改不了了,買一份青菜,也要比較好幾個攤位。像大多數父母都會有的錯覺一樣,他們也覺得孩子們有出息,沒有任何背景,憑著個人的奮鬥,從小地方考取了名牌大學,分配在大城市,擁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雖然他們也知道,孩子們也無非都是普通的白領,既沒有當官的也沒有發財的,按社會上的成功標準來看,都算不上什麼。但父母評價孩子的標準大多數是難以客觀的,總是對優點誇大,缺點縮小。他們搬來這裡,空間距離大大壓縮了。其實,另一種變化更有意義,那就是心理距離的縮短乃至消失。但這點卻是慢慢意識到的。固然是因為住得近了,很容易就可以坐在一起,但關鍵還是,在父母子女雙方,都已經到了那個輩分年齡的界限被打破的階段了。人生際遇、感受隨著歲月流逝而增添、調整,相互重合的區域越來越多,共同的話題自然也多起來了。「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對這樣的話有了更具體的認識。在那裡,除了充當兒子特別是長子的角色——這讓我更多地參與家庭中一些重要的和臨時性的事情的「決策」——還經常臨時擔任裁判。老兩口兒有時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執,起因通常是母親嘮叨一件什麼事,父親不愛聽,雙方爭辯,然後誰的一句話就跨越了臨界點,引起爭吵。聽起來很可笑,實在不值得,但想下去,倒也很正常,在他們退休生活的狹小圈子裡,還能有什麼大不了的跟「原則性」掛鉤的事情?如果我去的時候離發生爭吵的日子還不算遠,兩人都還沒有忘記,就可能會舊事重提,請我評判。這種時候,每個人都很較真,搶著介紹爭吵的前後原委,數說對方的不是,詳細到了瑣碎的地步,讓我想到了那個「老小孩」的說法。好在,我從來不擔心,這種衝突會發展到真正需要憂慮的地步。我能想像出,父親當時可能神情更激動,聲調更急,但最後總是他率先作出示好的表示,母親便有了台階下,雖然神情似乎很委屈。這種時候,我總是含糊其辭,不偏不倚,典型的騎牆派,而他們也沒有人提出異議。這時我會有一種感覺,這其實正是他們相互之間表達感情的方式。在很多細節上,母親更多表現了母性的細緻、慈祥和寬厚。這些年來,她多次說起,小時候因為我偷吃糕點,用笤帚把打過我,如今每次想起來,都後悔得要狠狠地掐自己右胳膊幾下,怨自己當年怎麼那麼大的火氣。有好幾次,看到我因為什麼緣故訓斥女兒時,都及時制止,並把我叫到一邊,很嚴肅地提醒我,對孩子一定要心平氣和,否則將來會後悔的。四七年下來,他們已經是這裡的老住戶了。剛搬來的時候,小區里還沒有幾家入住,入夜只有不多的房間亮著燈,在一片漆黑的樓群中顯得孤零零的,看上去有些發憷。周邊也是一片荒涼,要走出老遠才能找到商店和飯館。如今,小區里早已經人滿為患,孩子們到處跑來跑去,有不少是這幾年新生出來的。出小區大門,通往公路的幾百米長的道路邊,各種店鋪鱗次櫛比,熱鬧非凡。更遠處,還有規模不小的超市和農貿市場。周邊,也新建起了檔次更高的居住小區。每天晨昏時分,在樓前那片十分開闊的中心花園裡,都有一大群人打拳、做操和聊天,輕鬆悠閑。去那裡走走,你會感受到,平民生活自有一種濃郁的樂趣。住久了,鄰居們之間也早都熟悉了。住戶中有不少是從城裡搬來的拆遷戶,把老北京人住衚衕大雜院的那種人情味也一塊兒移過來了。有幾家的子女,在附近的一個蔬菜批發市場做生意,時常會送一些菜來。父母也把老家來人捎來的一些特產,作為回報。有時候,我和妹妹把他們接到城裡住,但住不幾天,就惦記著回去。只有在自己家裡,才感到放鬆和自在。雖然已經徹底融入了這裡的生活,但他們大半輩子是在家鄉小縣城中度過的,難以割斷那種牽掛。他們單調生活中的一項內容,是和家鄉的親戚朋友們聯繫。好在電話方便了,撥幾個號碼就能聽到熟悉的聲音。當年的同事故舊,街坊鄰居,誰得了病,誰去世了,誰的境況不濟,都會讓他們唏噓半天。母親每年都要搭便車或乘長途車,回去一趟,住上十天半月。然後,對這些日子的回憶和談論,就會成為回來後很長時間內的重要內容。尤其是剛搬來的頭幾個月里,一下子置身於全然陌生的環境中,連個說話的人沒有,母親實在感到寂寞,坐長途車回家住了一個月。第二年的國慶節長假,母親還把幾個當教師的同事約來,住了好幾天,聊天,搓麻將,一塊兒包餃子,那幾天真是熱鬧。她們都是我小學時的老師,因為是母親同事的緣故,叫老師的時候少,更多時候是按家鄉的稱呼,叫大姨。聽她們用家鄉話大呼小叫,感到特別的親切溫暖。當年一個個都是精幹利落、腳下生風,如今全變成花白頭髮的小老太太了。我帶她們進城逛了王府井步行街、新華書店,坐在車上看了街景,算是盡了一點學生和晚輩的心意。五每隔兩周左右,有時候還要長一些,我帶妻子女兒過去一次,陪他們吃一頓飯,聊一會兒天,攏共也就幾個小時的樣子。平時工作纏身,周末兩天,要做一周累積下來的家務,還要接送讀初中的女兒上課外強化班。人到中年,深切而無奈地感受到時間的短缺。那天,從早晨起,他們就開始慢慢準備了,變換著花樣做我們愛吃的東西,燜餅,煎茄夾,烙北瓜絲的瓠溻子,用自己採摘、晾乾、切碎後的馬齒莧餡蒸包子,等等。每次都吃得超出平常飯量很多,過後頗為後悔。臨走時,還要帶回來不少,夠吃好幾頓的。這麼短暫的時間,多數情況下,實際上根本談不了什麼。彷彿一種儀式,定期釋放一下親情和挂念。三四個小時的相聚後,後面便是十幾二十幾天的分離。這樣,也便無暇深入到他們的內心,不知道每天他們都在想些什麼?退休養老的生活,有足夠的時間和靜謐,他們會把一生的經歷遭際,反覆地回想和咀嚼嗎?應該會的。有些時候,待的時間稍長一些,他們就不知不覺中談到了某個話題。當年生活的捉襟見肘,兄妹幾個或痴傻或調皮的故事,某個鄰居或同事的趣聞,等等,都很生動詳細。雖然有些是自己經歷過的,但因為當時年幼懵懂或者漫不經心,了解得並不多,感受也不深,故而此時聽起來十分新鮮。他們並非忘記,只是沒有機會傾訴而已。聚少別多,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有一些話,可謂是老生常談,平時人們經常都會說到,但很少會認真思索其中的深意。只有在某些時刻,某種情境中,它們才會於瞬間變得尖銳,顯露出咄咄逼人的意蘊。有一次告別後,車已經開出很遠,轉過彎兒就要出小區了,回頭一看,他們還站在樓前朝這邊張望著,因為隔著很遠,只是兩個模糊的身影。這時心裡忽然升起了一個想法:以這樣的節奏頻度,還能夠見他們多少次?我尚且有這種念頭,他們就更會這樣考慮了吧?這樣一想,就強烈地意識到了生命的短促,一些憂傷也迅即在胸間瀰漫開來。見一面就少一面了。單位有位領導,每年的幾個七天長假,都要趕回遠在一千多公里外的故鄉,只為探望八十多歲的老父親。當有人問起何以如此頻繁時,他這樣回答。其實誰又不是如此,當父母已經踏上暮年之路,漸行漸遠?壽齡的長短也只具有相對的意義,不變的是相伴的暫時性。初次意識到這點時,我記得心中掠過一縷寒意。他們搬來已滿七年,按說不算很短了,但在記憶中那些日子卻彷彿可以數點出來。今後,還會有幾個這樣的七年?度量生命可以用不同的標尺。在人們習慣的童年、少年、中年、老年之外,還可以有更開放的、多樣化的尺度,譬如,哪幾年從事的是什麼職業,哪幾年在什麼地方居住等等,都可以拿來繪製具體的人生坐標圖。有一次翻《詩經》,讀到這樣的句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願我復我,出入復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其實,人生也可以這樣劃分:在父母身邊的日子,不在父母身邊的日子;同樣是分離,有短暫分離的時候,也有陰陽阻隔、生死暌違的時候。六父母好多次對我們表示,他們眼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身體照料好,生活能夠自理,免得得上個半身不遂之類膩歪人的病,自己遭罪受不說,還累贅別人,給你們增添負擔。這時候,我們總要笑著打斷他們的話頭:說什麼呢,你們還要制訂至少二十年的目標,多想想怎麼活得健康、活得樂呵吧!看他們今天的身體狀態,這樣的話也並非只是為了討個吉利。何況,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新的定義,這個年齡還只是屬於老年的早期,未來尚有堪稱長久的日子。報紙上電視里,不是也經常刊播一些百歲老人的消息?我時常將這一類的信息帶給他們,既是為他們鼓勁,也是安慰自己。還不斷地捎過去一些健康保健類的雜誌,他們也仔細地讀,按照上面所說去安排自己的飲食起居。差不多每隔兩年,為他們做一次全面的體檢,各項指標大都比較正常,有一些小毛病,也都是這個年齡的人常見的,並無大礙。父親總是說,知足了,就是現在就蹬腿的話,也算活夠本了。父親從年輕時身體就不好,縣委的同事們開玩笑,說老彭熬過的中藥夠裝幾車了,藥渣能夠把自己埋幾次了。他多次談到,當年在滄州干休所療養院的幾十名病友,如今還在人世的,只有他和另外兩三個人了。最後,又總是千篇一律地轉到兒女孝敬,讓他們生活好,心情舒坦,才有今天的樣子。但自然規律無法對抗。即便如此,有一點是不會改變的:他們在慢慢地走向一個歸宿,一處一切生命都將在此聚會的所在。那時,窗外這條被腳步丈量了無數次的小路,將不再留下他們的足跡。小區花園的那片健身區中,依然熱鬧喧嘩,但不再有他們的身影。眼前的一切,都將成為記憶中的內容,而也會有連記憶都消失了的時候。生命的延長,無非是持續不斷地增加、積累記憶,然後在某一天突然變得空白。那些偉大的人物,還會被記入史冊,而一個普通人,便只會在家人、親戚、友人的回憶中,繼續存留一些時日,然後就慢慢地淡出了。等到若干年後,這些人們也漸次故去,就沒有證實他們曾經存在過的消息了。就像這個世界上曾經存在過的億兆生命,如今再沒有一點的痕迹。向更遠一些的地方張望,他們的今天也就是我們的明天。生命重複著相似的道路,儘管年代、地域各異,但實質是相同的。就像那句西方諺語所說的,太陽底下無新事。一樣的人間戲劇,時時刻刻在搬演著,同一個腳本,不同的演員。將來有一天,我們也會和他們一樣,一樣的牽掛,一樣的思慮,一樣的這個年齡所固有的心情。從心裡盼望兒女來,但又體諒他們的忙碌,言不由衷。我們也會畏懼出門,畏懼熱鬧,頂多在房前的花園裡晒晒太陽。朋友們見面越來越少,想念的時候,通個電話問候一下。然後在某一天,聽到某個老友辭世了,內心不由得震顫了一下。不過,依然還是時間,能夠讓一切歸於平淡。此後,隨著這樣的訃告越來越多,漸漸地,我們心底波瀾不驚,感慨也變得寡淡。再後來,我們會坦然地等待著,在不可知曉的某一天,這個結局也降臨到自己的頭上。想像這些,也就是演練生命。將那個時段的生命感受預先體驗一番,咀嚼一番,但願等真正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會更成熟,更從容,更有尊嚴地面對必須面對的一切。七注視著,端詳著,在時光無聲的腳步中,父母越來越老了。衰老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每年,都在一點點地累積,這兒或者那兒。我和大妹因都在北京,去得多,對這種變化還不是特別敏感,但我有一次翻出這幾年裡給他們拍的照片,前後比較,還是能夠分辨出來。弟弟在南方,一年多見他們一次,小妹在國外,兩三年回國一次,感受就更鮮明一些。仔細凝視時,會意識到,那些言談舉止中,其實都是熟悉和陌生的東西的混合。那些熟悉的動作、聲音、神態,讓我們的記憶連接起了所有的過往的日子,那裡面有苦澀,也有溫暖。而那些被時光添加的東西,那些蹣跚、遲緩、軟弱,讓我們意識到天命、大限,生命的無限的脆弱,認識到人生的悲劇性本質。一旦父母離去,對我們而言,也就是撤去了一種生命的支撐,割斷了一條連接這個世界的牢固的紐帶。我們內心深處會有一處被抽空的感覺,存在的根據也會變得恍惚可疑。對於一顆敏感的心靈,即便生活成功美滿,一切都很如意,這種虧缺感也是無法被填補的。說到底,那是一種孤兒般的、被拋棄的感覺。他們給予了我們生命,撫養我們長大,看著我們成家立業,同時,他們一步步走遠,終有一天會徹底地離去,陰陽暌違。仔細想來,這實在是一件荒謬的事情,是心理上難以接受的。有時候,忽然會有一種童稚的、虛妄的想法:如果能夠和他們長期相隨,還有什麼是不能交換的呢?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就只好等待著,那必將到來的日子,別無選擇。只願當這天到來的時候,我們不會懊悔,不會內疚。我們能夠說,作為兒女,我們盡到了自己的一份責任,在他們老邁衰弱時,我們曾經儘力照料呵護過。面對著一個鐵一樣的定局,我們做出過最好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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