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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也無聊

大師也無聊—— 魯迅與許廣平的開始(六)端木賜香昨天 20:15分享

(許廣平謄寫魯迅日記,1943年11月攝於上海;圖片來源於網路)

6月1日許廣平寫了回信,稱呼「魯迅師」,署名「小鬼許廣平」。[1]

許廣平懷疑魯師致她的信件被「敵人」拆了,於是跟魯師說,這也算「碰壁」了吧——看來碰壁說已成師生兩個統一的口風了。還說,從前有誅九族罪妻奴的,沒成想現在開始罪及老師了。妻奴,對應魯迅,有意味。

許廣平信中重點談了苦悶及生死問題。說,雖然自己也是廢物利用,活一天算一天,消磨生命兼縱酒取樂,但是我們也不必過於歡迎「閻王」吧!「閉了眼睛什麼好的把戲也看不見了!幔幕垂下來了!要『搗亂』,還是設法多住些時,褥子下明晃晃的剛刀,用以殺敵是妙的,用以……似乎……小鬼不樂聞了!」

這裡,許廣平釋放出的信息不外是:魯老師,你不知道我多麼在乎你,你得好好活著!只是不知是許廣平翻過魯迅的褥子,還是魯迅自己翻著給許廣平看過?魯師褥子下面的剛刀小女生是咋發現的?

6月2日,魯迅回了信。稱呼「廣平兄」,署名「迅」。[2]

親們,發現階級鬥爭新動向了么?我說的是署名。我為什麼每次信件都首先附上稱呼與署名,原因即在此,因為最微妙的變化,都可以從中尋著。這是魯迅許廣平之間互通信件的第26封。魯迅署名一直是「魯迅」,現在,他終於把「魯」字給擼掉了,單剩下一個「迅」。我也跟著長出一口氣。

魯迅在信中表示,拆信案件可能是冤案,因為其中一封記得封好後又拆開加了一些細注。還有,「其實我並不很喝酒,飲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現在也還是不喝的時候多,只要沒有人勸喝。多住些時,亦無不可的。」這裡就發現愛的溶化功能了,許廣平雖然表示活一天算一天,但她勸魯師不妨保重身體多活些時日,那怕就是看好戲。於是魯師鄭重其事地向她表示我並不縱酒的,多活時日也無不可的。雙方已經從社會問題轉移到養生保健了。

6月5日許廣平回了信。稱呼「魯迅師」,署名「小鬼許廣平」。 [3]

信中,許廣平說她們又罷課了,每星期聽魯師講課的機會也停了;說她們的校長去了,總務及教務也都辭職了,暑假快到了,學生快走光了,學校真要成《現代評論派》陳西瀅所罵的「臭毛廁」了。

確實像「臭毛廁」。中共領導的五卅運動的波浪從上海傳到北京,她們北京的遊行隊伍在天安門差點肉搏起來,「說是什麼北大、師大的人爭做主席,爭做總指揮」,於是許廣平「廢然」「返校」,「所可稍快心意的,就是走至某一大街時,迎頭看見楊婆子笑迷迷的瞅著我們大隊時,我登即無名火起轉口高喊打倒楊蔭榆,打倒楊蔭榆,驅逐楊蔭榆,同儕聞聲響應,直喊至楊車離開了我們,這雖則似乎因公濟私,公私混淆,而當時迎頭一擊的痛快,比游過『午門』的高興,快活,可算是過之無不及。先生!您看這匹害群之馬,簡直不羈至不可收拾了呀!這可怎麼辦?」

許廣平再次在魯迅面前展現了自己不堪的一面。但是魯迅並沒有給予阻攔或者批評,所以許廣平的這種展現,就成了無賴小孩撒嬌一般:魯師,我就不是好人,你看看,我就不是好人!

說實話,我跟我老公都羞於展現這種不堪的。一是沒法面對老公,二是如何面對自己?所以但凡有不堪的想法,能選的路徑只有一條:自已把它消滅掉,自己為自己羞愧!

這封信,沒見到魯師的回復。估計是無法回復吧。從來往信件中,我們可以發現,魯師可以幫許廣平罵楊蔭榆,但對於許廣平所咒罵的教務長,魯迅並沒有跟著一起咒罵,相反,經常持同情之理解。畢竟,魯迅做教育部公務員之前,在家鄉做過類似角色的(學監)。知道其中的苦處。

其間魯迅一直沒回信,搞得小鬼心神不定的。6月12日又去信一封,稱呼「魯迅師」,署名「小鬼許廣平」。[4]第一個問題就是,6月6日我給你郵去一封信,不會丟了吧?念念。

一個「念念」,不知是「念」信呢,還是「念」人呢。

信中,許廣平先是感嘆國事——學校的學潮一波未平,上海的運動一波又起,接著說「小鬼心長力弱,深感應附無方,日來逢人發脾氣,——並非酒瘋——長此以往,將成狂人矣!幸喜素好詼諧,於滑稽中減去許多苦悶」云云。我估計,都是魯師好幾天不給人回信鬧的。

還有,小鬼今日微醉,草草落筆寫了一篇《酒癮》,「『此調不彈久矣』!故甚覺生澀,希望以『編輯』而兼『先生』的尊位,斧削,甄別,如其得『《白光》』而鑽入第十七次的及第,則請賜列第口期《莽原》的紅榜上坐一把末後交椅,『不勝榮幸感激涕零之至』!」

這算是撒酒瘋嗎?有意思是的最後的祝頌語。可以說,兩人信件里祝頌語基本沒有,許廣平在第一封里用過一個「敬候撰安」,第二封信里用過一個「敬祝著安」,此後沒見怎麼使用過,此處卻用了一個「敬領罵好!!!」,不但不是祝頌,反而是給魯師嬌嗔了——交稿一篇,寫得非常不咋地,魯師你看著辦吧!我看到的,分明是一個得寵的丫頭叉腰吐舌的對著男主人嬌嗔:主人,我就不好好乾活,你罵啊,你罵啊!

6月13日夜,魯迅回了信,稱呼「廣平兄」,署名與時間合併到一行:「六月十三夜迅」。 [5]

信中,魯迅首先表示,你六月六日的信並文稿我早收到了,但久沒有復。今天又收到十二日信。其實我並不做什麼事,而總是忙,拿不起筆來,偶然在什麼周刊上寫幾句,也不過是敷衍,近幾天尤其甚。這原因大概是因為無聊,人到無聊,便比什麼都可怕,因為這是從自己發生的,不大有葯可救。喝酒是好的,但也很不好。等暑假時閑空一點,我很想休息幾天,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但不知道可能夠。

看樣子,魯老師情緒不是一般的低落。

表達完情緒後,魯師強打精神批評許廣平:小鬼不要變成狂人,也不要發脾氣了。我就決不肯使自己發狂,實際上我不發狂還硬有人說我神經病呢。總之,性急就容易發脾氣,容易吃虧,小鬼即是其中之一,不好。

批評許廣平之餘談到國事,說「上海的風潮,也出於意料之外」。那當然了,也看不誰領導的,五卅運動在中共的領導下,一波高過一波,直接瞄上英日帝國主義了。魯迅感嘆說,北京全體學生而不能去一教育總長章士釗,女師大大多數學生而不能去一楊蔭榆,何況英日國家?不過,他「總覺得鬼子比中國人文明」;跟英日作對,貨只管排,但對方的「品性」好歹「很有可學的地方」。魯迅還由這次運動的「經濟絕交」聯想到了前幾年的抵制日貨,認為國人想藉此振興實業,純粹是自欺欺人,我們抵制日貨時連個萬年糊都做不好,折本,鬧架,關門,所以抵制英日不過便宜了美法,英日經濟受損,我們混個快心而已。

另外,小鬼前信反對「喝酒」,何以這回自己「微醉」了?這一問,也算關心吧。

最後,你投來的稿,好看的字面太多一點,擬刪去些,然後「賜列第口期《莽原》」。還是有些興緻索然,玩笑都不跟許廣平多開了。

魯師為嘛情緒這麼低落呢?從信中我們也可以發現端倪。

第一,懷疑自己的學生、原《晨報副刊》編輯、從《晨副》辭職後另辦《語絲》周刊、現任《京報副刊》主編的孫伏園「似乎已與西瀅大有聯絡」,猜測「其登載幾篇反楊之稿,蓋出於不得已」。今天在《京副》上,發現這傢伙又指《猛進》、《現代》、《語絲》為「兄弟周刊」,居然把我們的《語絲》跟西瀅他們的《現代評論》並列一起,呸呸呸。當然,也許《京副》之專載滬事,不登他文,也還有別種隱情,前面是我妄猜,但人家《晨副》即不如此。

第二,「我明知道幾個人做事,真出於『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於現狀,總該有點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這一點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別人,又給別人做點事,說得好看一點,就是『互助』。但是,我總是『罪孽深重,禍延』自己,每每終於發見純粹的利用,連『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後,只剩下耗了氣力的自己而已。我的時常無聊,就是為此,但我還能將一切忘卻,休息一時之後,從新再來,即使明知道後來的運命未必會勝於過去。」

魯迅雖然熱心的幫助很多年輕人在文壇起步,但信中可以發現,他的多疑竟然牽到最貼心的學生孫伏園身上了。而且憑心而論,胡適、陳西瀅、王世傑等支撐的《現代評論》,比魯迅、孫伏園支撐的《語絲》要高超多了!要知道,《現代評論》是20世紀20年代中國歐美自由主義者的堡壘,20年之後這一堡壘轉戰台灣,改名《自由中國》終於讓自由、民主、憲政,在台灣生根發芽,助其成者還是胡適和他的小夥伴們!至於《猛進》,魯迅則不吃醋的,因為一則《猛進》與語絲同調,都屬激進謾罵派;二則《猛進》的創始人之一徐旭生更是與魯迅時常通信的同道中人。凡是敵人的朋友,也算敵人。孫伏園誇《現代評論》辦得好,這在魯迅是不能容忍的;何況孫伏園某次不小心隨口一句話,竟被魯迅懷疑上了,認為這學生也在利用自己,為此心裡耿耿了好幾天呢。[6]

講完後魯迅跟許廣平老實承認,自己所謂的無聊,就是發現別人都是利用自己,連起碼的互利都沒有。

為嘛前面許廣平看了長虹的《棉袍里的世界》,也敏感多疑,懷疑這是魯師寫的,深怕自己也成了他筆下的「掠奪者」,就是這個原因——怕被人利用,一直是魯迅的心病!許廣平撞進魯迅的世界,都擔心對方起疑。

6月17日,許廣平寫了回信,稱呼「魯迅先生,吾師左右」,署名「小鬼許廣平」。[7]

不消說,這是慰安信了。許廣平需要安慰魯師這顆敏感而受傷的心。所以信里她嘮叨了許多,我挑幾處重要的說:

第一,人為什麼會無聊呢?原因是不肯到外面走走不是呢?最好還是到西山去,避一避塵囂;能夠「閑空」「休息」,也須有這個地位和機會;像我,現在鬧潮鬧到這地步,進退不得,真是苦極;你能去西山休閑,為嘛不去呢?你看看我,這命苦的,哪兒都去不得呢。

第二,自己究是神經質,禁不起許多刺激而不生反應。於是,第一步無論對誰也開槍,第二步誰也不能容納見諒,自己如不懷沙自沉,舍狂瘋無第二法,這雖然不是啥幸福,但也沒有多可怕,所希望的,痛快的死去,比麻木的活下去強得多。但這不過說得好聽一點,故作驚人之論!其實小鬼還是食飽睡足的一個凡人,玩的玩,笑的笑,與常人何異呢。總之,對外界該罵罵,對己咱還得玩樂不是?

第三,提起「萬年糊」,我也想起當年在天津收集現成的雪花膏瓶子,做出許多的「萬年糊」,廉價的托著盤子向各處賣。結果還是賠錢不討好,因為做的不如市上賣的好,人也不肯熱心來買,……不用日貨自然好,可是真能做到么?近來不是日本花紋的各色布又便宜又時興嗎?小姐們一套一套的買進來,在上海事件發生以前買了也罷,現在穿在街上高喊不買英日貨物,低頭一看,豈不羞死?最後需要聲明的是,小鬼現在給你寫信的信紙也是日貨!

第四,吾師感嘆「白用了許多犧牲,而反為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這也是小鬼所常懼慮的,即如我校風潮,寒假時的確不敢說辦事的人沒色彩,現在也不敢說她們沒色彩。但我不管,我個人不滿於楊,我就要行動,也許第三者因我們的行為而收漁人之利,不勞而獲,那麼我的行動,也甚似被人「利用」,這是世界的黑暗,傻子的結果,但對方太不像樣了,我們先攻擊了再說。

第五,《京副》有它的不得已苦衷,也實在可惜,但也不必因此「無聊」,其實這是人情(即面子)之常,何必多責呢!由它去罷!至於利用,吾師更不要擔憂了,「橫豎是一個利用,且請息怒吧!一笑,再浮一大白可也。」

如果說之前的信都是許廣平發牢騷,魯迅傾其思想資源去安慰;那麼這次則是魯迅發牢騷,許廣平傾其所能來安慰。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文化大師的心靈確實是孤寂的,知心話兒無處說,混了大半輩子,現在只能從小鬼許廣平這裡尋找些慰寂了。

6月19日晚,小鬼又來信了。稱呼「魯迅師」,署名「小鬼許廣平」。 [8]這封信還是慰安。

信之前,許廣平抄錄一大段魯迅3月11日第一次回信中給她的「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

一、人生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知道他並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屍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麼,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是窮途,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

二、對於社會的戰鬥,我是並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麼之類者就為此。歐戰的時候,最重「壕塹戰」,戰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術美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總結起來,我自己對於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

啥叫醫不自治?魯迅就是。當初他給小女生開的藥方,小女生這會兒原封不動的給他捧回來了:先生,你自己也吃些你開的葯吧!

喂葯之後,許廣平還說了些校事,與魯迅有關的就是「校事負責無人,兼請先生負責維持」;最後表態,大不了我們六個學生與楊婆子一塊犧牲,為了學校,死且不悔,何況開除!

據學者們判斷,這封信之後,有兩三封信被火星人劫走了。大概跟5月8日那封一樣,讀者不宜吧。到底如何個不宜法,放開你的想像力自己想去吧。

附參考文獻

[1]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魯迅與許廣平往來書信集》,中國青年版出版社2005年版,1925(二十五)。

[2]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魯迅與許廣平往來書信集》,中國青年版出版社2005年版,1925(二十六)。

[3]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魯迅與許廣平往來書信集》,中國青年版出版社2005年版,1925(二十七)。

[4]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魯迅與許廣平往來書信集》,中國青年版出版社2005年版,1925(二十八)。

[5]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魯迅與許廣平往來書信集》,中國青年版出版社2005年版,1925(二十九)。

[6]魯迅《三閑集?我和<語絲> 的始終》,《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172頁。

[7]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魯迅與許廣平往來書信集》,中國青年版出版社2005年版,1925(三十)。

[8]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魯迅與許廣平往來書信集》,中國青年版出版社2005年版,1925(三十一)。

(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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