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讀過哪些唯美的古典詩詞?

「唯美」在中國古典美學裡面是沒有這個辭彙的,也沒有這樣一個概念。

當然有人會說,中國連美學都沒有。對此我是嗤之以鼻的,雖然美學這個藝術概念起源於德國,但不代表中國就沒有啊。

中國的古典美學是有的,而且自成一體,跟中國本土的「儒釋道」等哲學理念相結合,只是千百年來,沒有人去歸納總結。直到近現代,王國維是少數把西方美學(康德)跟中國古典美學相融合的人。到了當代,中國的古典美學的研究和總結就很多了。

當然,這扯得有點遠,回歸正題。

「唯美」作為一種藝術概念,起源於英國,大成於王爾德,近代傳入中國。

什麼是唯美?簡而言之就是:主張純藝術,追求形式美,為藝術而藝術。

也就是說唯美,主要不是體現在人的思想觀念和現實性、實用性上。而是純粹的美,藝術性的美。

而中國的古典文學、詩歌講究的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要抒發自己的感情,要表達自己的志向和理想。詩要言志,文要載德,要言之有物,這幾乎是唯美的對立面。

但好在古典詩詞浩如煙海,流派眾多,當然有詩詞符合唯美主義的。

所以,什麼樣的詩詞符合唯美?這並不難甑選,因為條件已經給出來了。

但是我列出的第一個答案,肯定出乎你的意料——溫庭筠。


我為什麼要選溫庭筠?

因為溫詞,就是藝術上的美,而非感情和思想上的美,更與現實無關。很多詞評家,尤其張惠言點評溫詞時,說他的詞有「離騷初服」之感。其實,這未必就符合作者本人的意願。當然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結合溫庭筠個人身世經歷來講,好像有這種可能性。但是無論有沒有,從他的詞的外在來看,是看不出來的。

你能夠在詞中裡面解讀出什麼身世之慨,政治寄寓什麼的,那是個人自由。

溫庭筠的藝術之美勝在三個方面:色彩、音樂、辭藻。

這不像同時代的韋莊,韋莊勝在感情。「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凝恨對斜暉,憶君君不知」、「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等等。

如果把「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單獨拈出來,是符合唯美的。


(話不多說,直接上作品。)

《菩薩蠻·其一》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菩薩蠻·其二》

水精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

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十四首里最喜歡之一,蓋因「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凄迷朦朧,意境極美。


《菩薩蠻·其三》

蕊黃無限當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

相見牡丹時,暫來還別離。

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

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


《菩薩蠻·其四》

翠翹金縷雙鸂鶒,水紋細起春池碧。

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

綉衫遮笑靨,煙草粘飛蝶。

青瑣對芳菲,玉關音信稀。

顏色:翠、金、碧、紅、青


《菩薩蠻·其五》

杏花含露團香雪,綠楊陌上多離別。

燈在月朧明,覺來聞曉鶯。

玉鉤褰翠幕,妝淺舊眉薄。

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


《菩薩蠻·其六》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

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

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

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

十四首里最喜歡之二。蓋因「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情意深厚含蓄,耐人尋味。


《菩薩蠻·其七》

鳳凰相對盤金縷,牡丹一夜經微雨。

明鏡照新妝,鬢輕雙臉長。

畫樓相望久,欄外垂絲柳。

音信不歸來,社前雙燕回。


《菩薩蠻·其八》

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

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

翠鈿金壓臉,寂寞香閨掩。

人遠淚闌干,燕飛春又殘。


《菩薩蠻·其九》

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

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

小園芳草綠,家住越溪曲。

楊柳色依依,燕歸君不歸。

十四首最喜歡之三。此詞真的有李義山的情韻。


《菩薩蠻·其十》

寶函鈿雀金鸂鶒,沉香閣上吳山碧。

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

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

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十四首最喜歡之四。「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的清麗,「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的深情幽思,真的很喜歡。


《菩薩蠻·十一》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

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

時節慾黃昏,無聊獨倚門。

馮延巳《鵲踏枝》:「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不得惠於此乎?


《菩薩蠻·十二》

夜來皓月才當午,重簾悄悄無人語。

深處麝煙長,卧時留薄妝。

當年還自惜,往事那堪憶。

花落月明殘,錦衾知曉寒。


《菩薩蠻·十三》

雨晴夜合玲瓏日,萬枝香裊紅絲拂。

閑夢憶金堂,滿庭萱草長。

綉簾垂籙簌,眉黛遠山綠。

春水渡溪橋,憑欄魂欲消。


《菩薩蠻·十四》

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

山枕隱濃妝,綠檀金鳳凰。

兩蛾愁黛淺,故國吳宮遠。

春恨正關情,畫樓殘點聲。

溫庭筠十四首「菩薩蠻」,以不同的時間、境地、情景、事物、氣象,構成了極為生動、鮮明而又含蓄深曲的人物情貌,而且絕無重複之象,運筆之精巧,構思之細膩,堪稱絕詣,啟迪後代詞人無數藝術法門。這也是溫庭筠被推為花間詞之首的原因,藝術成就在韋莊之上。



第二個入選者:李白

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這很符合唯美主義的先天條件。他的部分詩歌,就是純粹的藝術之美,雖然其中雜夾映射一些現實的句子,但不妨礙整首作品的「唯美」。至於風格,要知道,美,不是婉約和柔美,才是美,還有壯闊,一切能讓人感受到的美的意象和事物。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形式上的美,如《夢遊天姥吟留別》,唯美講究形式美,那麼這首詩在形式上的突破更不必說,變化多端,縱橫恣意。在辭藻上輝煌流麗;在意象上更是奇幻絢爛;境界也雄偉。

《夢遊天姥吟留別·節選》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綠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這根本就是純粹的藝術創造,跟那些寫現實題材的詩,就完全不是一個類別。

所以從這個方面來講,李白被稱為詩仙,真的不是賀知章的個人之見了,現實主義大詩人杜甫對李白佩服得五體投地,就不是盲目追星了。


第三個:李賀

詩鬼李長吉同屬浪漫主義詩人,學李白而又自成特色,他是一個以詩為命的人,達到了為藝術而獻身的地步。因為個人身世的原因,他的很多詩歌,都是映射現實的。但是在有的詩歌里,是天馬行空,馳騁想像,熔采鑄詞,營造出瑰麗奇詭的詩境。自然,這些詩歌屬於純粹的藝術美,而且是驚人的美。

《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這詩寫夢入月宮的幻想境界,是遊仙詩的一種。

李長吉筆下的仙境,是如此瑰麗奇幻,有一種震懾心魄的美。

全詩想像瑰麗,構思奇妙,比喻新穎,詩境虛幻,極盡奇幻怪譎之能事。


《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翦。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這首詩也是很能體現出詩鬼李賀的藝術才華和創造力的,即便有人讀來感覺驚悚。


李賀· 《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最後一句特別妙,這輩子要是能寫出這樣靈妙的句子,足以大慰。


《天上謠》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秦妃捲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此詩跟《夢天》一樣,是遊仙詩,同樣是極盡想像,辭采如飛雲流霞,瑰麗絢爛。「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直接美哭。


李賀的仙境美妙難言,但歸來後,我們還是要面對現實,在生活中,我們能看到的美,更多是春、江、花、夜、月。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能不能壓全唐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重點是,這如果不是唯美,那不知道什麼才是唯美。通篇辭藻華美、音韻流暢、結構複雜、情思綿遠,意境清、幽、麗、淡、遠。真是人間奇絕也。


最美不過人間性情。就如唯美主義代表人物王爾德一樣,他的作品中,也是對愛情中的精神之美,加以謳歌的,辭藻修飾以至浮華的地步。中國古代,也不乏對愛情之美的形容,細膩柔情處搖蕩人心,激烈澎湃處則又使人熱血僨張。

《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這首樂府曲可以說是南朝民歌中的壓卷之作,也是千古情詩絕唱。整首詩語言曼妙流暢、婉曲清麗,情思細膩、搖蕩人心。無論從語言、音韻、情感、形式各方面,都是同時期民歌中最精緻成熟的,具有很高的藝術水平。末句「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垂映千古,情思綿綿不絕。


《樂府·上邪》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PS:不是所有謳歌愛情的詩,都能入選的。這兩首入選,我深思熟慮過。一個是長調中的絕唱,一個是短章中的神品。「西洲曲」和「上邪」嚴格意義來講,是為藝術創作而創作的詩歌,而沒有具體的情事。尤其是西洲曲,在語言、結構、形式上,對比同時期的樂府詩歌,都是開創性的,也是最高水準,還啟迪了張若虛。上邪那如火山迸發般的熱烈激情,千百年來,讀之仍感人肺腑,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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