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家庭的恩怨情仇背後，都有個逃避關係的男人

作者｜李維榕

香港大學家庭研究院總監，聞名國際的結構派家族治療創始人米紐慶的唯一華人入室弟子，美國紐約「米紐慶家庭中心」（Minuchin Center for the Family）督導、具美國婚姻家族治療學會（AAMFT,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Marital and Family Therapy）會員及督導資格，多年來在歐、美、中、港、台、新加坡等地示範教授家族治療並提供督導。著有《為家庭療傷》、《家庭舞蹈》、《家庭與夫妻治療》等書。

我又看到那個少女了。

上次見面是一個月前，當時她源源不絕地哭訴父母離婚又再婚的故事；她的面孔一直被額前的長髮蓋著，讓我只認得聲音，卻看不到廬山真面。

這次她紮起了頭髮，露出一個清秀的面龐，但是整個身體仍然呈現緊張狀態，十分專註地聽著父親與繼母的對話。

其實他們也沒有什麼對話，繼母一直在哭泣，父親不斷給她遞紙巾。對於妻子的種種投訴，他都響應說：「我會改的，我會改的，不是一直在改嗎？」

繼母埋怨丈夫不讓她接觸與前夫所生的女兒，每個月見一次面都要看臉色。少女卻想：「你一個月就見到女兒一次，我一年才見自己媽媽一次，怎麼沒有為我想想？」

繼母不停哭訴，這次父親細心聆聽妻子的種種不滿，注意力都放在妻子身上，女兒又感到酸溜溜的，有點被忽略的感覺。她又想：「你們現在可好了，那我呢？」

少女正在暗自思量，繼母卻愈說愈激動，突然宣布：「我再也不想留在這段婚姻里！」繼母的斬釘截鐵，讓父女兩人都大吃一驚，呆在那裡，不知所措。

這個只有十四歲的少女，她的童年都是糾纏在親生父母的婚姻問題上，父母最後終於離異了，她又負起保護幼弟的責任。好不容易與繼母建立一段親密的關係，現在繼母又要求下堂而去，她那脆弱的世界又再一次毀滅，她說：「那麼你們就準備給我收屍吧！」本來已經緊張的氣氛更是如箭在弦。

要維持一段婚姻不容易，要結束一段婚姻也不容易，尤其涉及孩子的時候。夫妻、父母與孩子間的關係，總是如此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但是又不能不理。家庭關係的各種恩怨情仇，很多人都不願去碰它，最好讓問題自生自滅，自己消失。但是大多時候，這些強烈的情緒如果沒有好好處理，就會像變質的細胞，不斷地侵蝕我們的身體，讓我們變得體無完膚。

怎樣才是好好處理強烈的情緒？如何處理？得從根源說起。例如，男人在第一段婚姻結束時，就需要積極協助孩子適應如何從一個雙親家庭，變成兩個單親家庭；父母的協議愈明朗，孩子的心態就愈容易安頓。既然雙方決定不再做夫妻，就應該商量怎樣做父母。可惜的是，在這個時候，大多數男女都是彼此仇視，認為問題都岀在對方，設法把孩子搶到自己的一方。或者像這個少女的父親，大多時在外地工作，回家時根本就累不堪言；加上自己失婚，心情也不好受，由得幼兒女在家自由發展。女兒說，她每周等著爸爸回來，等到的卻是一個心不在焉，沒有一句好話的陌生人。

再婚家庭，往往雙方都帶來一段以往的情緣及兒女，如何重組，都是需要夫妻努力經營的；如果沒有前車可鑒，其成功的機會也會減低。問題是，丈夫在第二段婚姻，也是聚少離多，一家子的事都留給新的妻子，女兒一方面與新媽媽親近，一方面又免不了與爸爸的新女人爭寵。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媽，加上弟弟並不肯接受繼母，姐姐要努力在中間協調，關係微妙，這都是父親難以理解的。看到妻子處理不來，就把祖父母請來幫手。結果更是愈幫愈忙，受冷落的妻子更感孤立；到最後，又再面臨一次家庭瓦解的危機。

說這男人不關心家庭嗎？我覺得絕對不是，只是家庭關係是一個十分複雜的體制，像一個萬花筒，左看右看都不同面貌。面對家人的強烈投訴，他無言以對，只有拚命遞紙巾。而他每一句挽留妻子的話，都只是一句空洞的「我會改變的！」我可以想像他心中有多焦急。但是我也知道，正是這種看來誠懇的道歉，讓妻子覺得他又在逃避問題。

也許我們這一代的男人，仍然深深地受那「男主外，女主內」的意念捆綁；而我們的女性，再也不願意單獨處理家中的爛攤子。我見過很多把家推給女人的男人，到頭來都發現自己格格不入，甚至家中再也沒有自己的一份。也許這古訓只是一個逃避責任的借口，造就了不少痴男怨女。像上述這個男人，心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苦無對策。他不明白，正因如此，妻女都同時對他絕望。因為家庭是須要一齊努力經營的，而且要有策略。家是一個企業，我還沒有看過不必經營而成功的例子。

現在妻子要走，女兒要自殺，男人逃無可逃，大半生最怕的就是這些強烈情緒，現在卻排山倒海地向他湧來，讓他感到窒息，妻子及女兒都在等著他的行動，他的保護，逼著他面對人生的轉折點！

男人將如何處理眼前的危機？他會成功地讓妻子再給他一個機會嗎？不然的話，又怎樣面對女兒的責難？他自己的失落又如何自處？一萬個疑難等著他去拆解，對於這個大半生都逃避人際問題的男人，他將如何著手？

焦急的不單是男人，還有他的家庭治療師，因為家庭治療的工作，就是促使他脫胎換骨，學習腳踏實地保衛身邊的兩個重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