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圖中的帝都(31)】光緒皇帝有話要說

  【財新網】(專欄作家 李弘)讀《最新詳細帝京輿圖》,要從右手頭上的紅色文字讀起。那是末日帝國的政治藍圖,紫禁城裡的,不,困在瀛台的光緒皇帝,有話要對子民說。

  圖1:輿圖紅框子里的「通諭」,滿篇都是紅色。

  歷史的真相八成是,皇帝自己根本不曾讀過這道聖旨,更不要說親筆撰寫了,正可謂是滿紙天子言,一把心酸淚。1898年的「百日維新」期間,年輕氣盛的皇帝痛快地過了一把「聖旨癮」,在103天里,他一共發了千多份聖旨,明發、字寄、電寄、交片,有一天就發了29道,結果呢,把這輩子的政治額度都用完了。從那以後,批奏摺、發上諭通旨,自有人代為行使權力。庚子之亂,西安逃難,皇上只有跟著的份兒,最後裹挾在返程大隊中,悻悻然回到了北京,始終沒有他出聲的話茬兒。1901年以後,出現了一個「京城之春」,聖旨又一次如雪片般飛舞起來。這一次,是太后奪過兒皇帝手中曾揮動的「維新」大旗,躬親正位主持變法。屈於側位的皇上又開了口,但聖旨開頭必加上幾個字:「上諭 朕欽奉」。

  檔案里盡職一查,查出來「十年新政」一連串的聖旨,下面是個擇要。希望光緒皇帝有幸讀到過其中某個文件,聊慰自己開明君主的不已壯心:

  1901年1月,第一道開始「變法」的通諭發布,慈禧/光緒聯署。

  1901-1910年,以皇帝之名發旨,推行新政,改革官制,新部院代替舊衙署,廢除科舉,操練新軍,修訂法律,鼓勵農工商。在此不一一列舉。

  1905年7月,下諭特簡五大臣分赴東西各洋,考察政治,以期擇善而從,改革官制、政制。

  1906年7-8月,回國五大臣上奏,力主君主立憲,認為這是「皇權永固、外患較輕、內亂可弭」的大利藥方。其中重要奏摺當屬載澤《奏請宣布立憲秘折》,與端方的《請定國事以安大計折》。

  1906年9月,皇帝奉太后懿旨頒布詔書,稱《宣示預備立憲諭》。

  1906年11月,頒布裁定中央官制的上諭。中央幾個部院改名,重新任命大臣。

  1907年7月,頒發上諭,核定地方官制,設定與裁撤地方官署。

  1907年8月,頒布了設立「憲政編查館」的上諭,通過了《憲政編查館辦事章程》。

  1907年10月,清政府下詔,決定在各省設立咨議局,並籌建北京的資政院。

  1908年7月,再次頒布《各省咨議局章程及議院選舉章程》,要求各省一年內成立咨議院。

  1908年8月27日,大清政府頒布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憲法性文件,《欽定憲法大綱》,以及《九年籌備立憲清單》,列出從光緒34年到42年間為立憲需要進行的工作。大綱的附件還有《議院要領》和《選舉法要領》。

  注意這個8月27日,《最新輿圖》上提到的農曆光緒三十四年的八月初一日,就是這一天。1906年以後的兩年,朝廷發布了那麼多聖旨,至此總算有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大政綱要。大權一統在握的皇朝,準備9年後讓臣民們,其實主要是各省各界的精英們,有個組織,聚眾議政了。皇帝如果不是太后的橡皮圖章,九百多字的「通諭」,就是他鄭重留下的政治遺囑。

  大清的聖旨常常文采極佳,遣詞造句,推敲備至。在這裡,我把紅框子里的「通諭」當個文言政論的範本,抄錄如下:

  九年籌備立憲逐年推行事宜諭

  作者:愛新覺羅·載湉 大清國皇帝

  上諭 朕欽奉,

  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

  憲政編查館、資政院王大臣奕劻、溥倫等會奏,進呈憲法、議院、選舉各綱要,暨議院未開以前,逐年應行籌備事宜一摺。現值國勢積弱,事變紛乘,非朝野同心,不足以圖存立,非紀綱整肅,不足以保治安,非官民交勉,互相匡正,不足以促進步而收實效。該王大臣所擬憲法暨議院、選舉各綱要,條理詳密,許可權分明,兼采列邦之良規,無違中國之禮教,要不外乎前次迭降明諭,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之宗旨。將來編纂憲法暨議院、選舉各法,即以此作為準則,所有許可權悉應固守,勿得稍有侵越。其憲法未頒議院未開以前,悉遵現行制度,靜候朝廷依次籌辦,如期施行。至單開逐年應行籌備事宜,均屬立憲國應有之要政,必須秉公認真次第推行。著該館院將此項清單,附於此次所降諭旨之後,刊印謄黃,呈請蓋用御寶,分發在京各衙門,在外各督撫、府尹、司道,敬謹懸掛堂上,即責成內外臣工遵照單開各節依限舉辦。每屆六個月,將籌辦成積臚列奏聞,並諮報憲政編查館查核。各部院領袖堂官,各省督撫及府尹,遇有交替,後任人員應會同前任將前任辦理情形,詳細奏明,以期各有考成,免涉諉卸。凡各部及外省同辦事宜,部臣本有糾察外省之責,應嚴定殿最分別奏聞。並著該館院王大臣奏設專科切實考核。在京言路諸臣亦當留心察訪,倘有逾限不辦,或陽奉陰違,或有名無實,均得指名據實糾參,定按溺職例議處。該王大臣等若敢扶同諱飾,貽誤國事,朝廷亦決不寬假。當此危急存亡之秋,內外臣工同受國恩,均當警覺沈迷,掃除積習。如仍泄遝坐誤,豈復尚有天良。該館院王大臣,休戚相關,任寄尤重,儻竟因循瞻庇,詎能無疚神明。所有人民應行練學自治教育各事宜,在京由該管衙門,在外由各督撫,督飭各屬隨時催辦,勿任玩延。至開設議院,應以逐年籌備各事辦理完竣為期,自本年起,務在第九年內將各項籌備事宜一律辦齊,屆時即行頒布欽定憲法,並頒布[召]集議員之詔。凡我臣民皆應淬厲精神,贊成郅治,如有不靖之徒附會名義,藉端構煽,或躁妄生事,紊亂秩序,朝廷惟有執法懲儆,斷不能任其妨害治安。總期國勢日臻鞏固,民生永保昇平,上慰 宗廟 社稷之靈,下答薄海臣民之望。將此通諭知之。欽此。

  真是一篇關於形勢與任務的宣講綱目,問題與辦法都羅列的淋漓盡致。當前國家正在走下坡路,各種麻煩不斷找上門來。此時中央和地方各界如果還不能同心一意,那這國可就玩完啦。所以要整肅綱紀,保持治安,當官的和老百姓要互相理解,互相監督,以促進步。那往前走的具體辦法是什麼呢?就是要搞出一部憲法,設立一個議院,然後開始選舉。這個辦法怎樣就對國家百姓有好處呢?這個嘛,聖旨沒說。它只是說為了這辦法最終得以實施,官民都要聽從朕的公開講話,要遵守現行的制度,不得突破許可權的紅線。後面一大長段,就是授意官員們要怎樣做事,朝廷如何執法懲儆。對不聽號令的行為,不作為的風氣,如逾限不辦,陽奉陰違,有名無實,朕反覆告誡申飭,一旦糾察外省,絕不輕恕。你們都是享受國恩之臣工,做事要對得起天理良心。

  最後,在講了國勢如何民生如何之後,光緒提到了「上慰 宗廟 社稷之靈」。此話稍加品味,就知道全篇又歸結到愛新覺羅一家子的統緒上去了。紫禁城中太廟有靈,兒孫十代,時刻不忘寬慰打下社稷江山的太祖太宗啊。

  「通諭」開篇提到的兩個人物,家姓均為愛新覺羅,都是慈禧小圈子裡的頭面王公。奕劻就是那位世人皆知的慶親王,他是乾隆皇帝的重重重孫,清末實權人物,官至軍機大臣,皇族內閣時的總理大臣。溥倫的祖爺爺一代代往上推,也是乾隆爺,根正苗皇。當年三十齣頭的他,訪過美、訪過歐、見過大世面,欽命做了資政院的總裁。根據太后的旨意,這兩位王公大臣主持制定了一系列改革文件,1908年上半年遞上去,御筆沾著紅墨畫個硃批,於是紛紛一陣流星雨,憲法、議院、選舉,字字見光,閃耀划過清末夜幕籠罩的天空。

  搞「逐年推行事宜」,朝廷依靠兩個重要機構,聖旨里都提到了。一個是進行戰略研究的憲政編查館,另一個是未來資政院的籌備組。後者1910年才設立,推出了第一批議會議員,是憲制體系中最權威的立法機構。輿圖印製的時候,朝廷可能正在為即將問世的資政院選擇辦公地點。但最後的選擇卻有點不可思議。它沒有巴結皇城,而是跑到了原宣武區的象來街,一片既不貴也不富的地區。舊日紫禁城裡圈養的御象,到了季節就會去象來街洗浴,大約在《最新輿圖》上長椿寺的附近。看著那裡周邊凌亂的街道與民房,只有寺與廟的地名,就知道這個政改機構的選址、門臉不會太提氣。此街民國後曾改名叫「國會街」,名頭大的不得了,還蓋起來一座小樓,不過沒幾年,就門可羅雀了。

  圖2:清末的長椿寺象來街一帶,資政院之名使它進入中國的政治檔案。

  光緒皇帝容貌俊秀清癯,看上去是那樣的和顏悅色,又成見在胸。如果當年有電視台,「通諭」就是披上龍袍的朕,坐在鏡頭前,親自向全國臣民宣旨。有幾句話,皇上說的,容易讓老百姓聽明白,就是要把本諭旨和立憲準備的清單,蓋上御寶,懸掛於各級地方衙門機構的堂前,大員們要秉公認真逐步推行,人民應當自行做點訓練,學習自治教育。設想當年政改果真大功告成,皇帝的聲音一定會響徹神州。帶著通諭聖旨《最新輿圖》,不但會紅極一時,流芳後世,也會今日在拍賣師的木槌下,叫出令人咂舌的身價。

  只是現實太不給力,帶著御寶的政論範本,印刷精美的宣傳品,只是扔進冰涼爐子里的引燃紙,煤球還沒燒熱呢,自己已經燃成了灰燼。

  有人說,老太后和年輕皇帝1908年11月先後辭世,中斷了艱難起步的改制;也有人說,別看那麼多聖旨,其實都是裝裝樣子,朝廷從來沒有真心誠意想過讓權。君主立憲不過是在地圖上的逛街,手指滑得挺遠,腳底下其實沒動地方。

  我的感覺是,「逐年推行」不成的關鍵,是這場「兼采列邦之良規,無違中國之禮教」議院之議,只是采了列邦的紙上條文,根本不可能動搖國本,就算皇上真心誠意,也不具備一星半點成功的影子。要想官民交勉,互相匡正,他們必須是勢均力敵的對手。炮火中激戰的雙方,為什麼終於走向了談判桌? 是因為他們在戰場上打成了平手,或者打不下去了,勢所必然。英國人為國體,國王和議會打過仗,美國人為國體,殖民地與宗主國打過仗,法國人為國體,幾十年里血流成河。別的國家就更不要提了,改變國體,大多躲不開對抗。清末的新政大勢,是列強壓出來的大勢,並不是為國體而對峙的雙方打出來的大勢。不改國體,只改政體,不論是西洋還是東洋的變革理念,在京城只是雨打地皮濕,除了短暫的彩虹,也沒有出現可以談判的雙方,可以談出來的大勢。由列強維繫的朝廷,雖中干而外強,但堅持國體不能改,政體的改革也是空談,最終只搞了搞行政體制、官署設置的改變,非常有限。等待愛新覺羅一家一姓與外人主動分權,不就是子民在風狂雨打時,等待皇帝給自己一把雨傘,王公大臣為自己去撥開雲霧見青天?

  圖3:大清一統天下萬年不變,底下像巨浪滔天,上邊像星星點點。

  英國的貴族精英,並不是靠一道詔書獲得了實權,才坐直了腰桿,和國王一起搞立憲。無論是1215年的《大憲章》時代,還是1688年「光榮革命」的時代,英國都存在佔有土地、擁有爵位的封建領主,經濟自立,思想不受束縛。特別是爵爺們擁有財權與人權,實際上扼住了國王徵稅與徵兵的咽喉。如果他們強硬起來,不向國王納稅,不出兵為國王打仗,國王就得坐下來談判。 而國王一定會犯錯誤,逼著對手走向強硬。不但如此,爵爺們懂得借鑒歐洲先哲的理念,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運用常識創造出組織與議事規則,淬鍊了一套一套的道德哲學思想。這些還不夠,談判中的貴族又拉來倫敦城貿易大亨的同盟軍,最後,至關重要的,利用了宗教衝突激發出來的亢奮。在爵爺凝聚起來的力量面前,國王妥協、談判,訴諸武力,但仍然占不了上風。結果,13世紀約翰王要簽出一紙契約,17世紀的詹姆斯二世被趕走,換上來靠議會才能登基的新國王與王后。《權力法案》把對王權的限制一條條釐清,你同意了,國體不變,王位是你的,政權是臣民的;你不同意,議會就另請高明,外國人外族人也無妨。

  英國人的實踐聽起來太不靠譜,離滿人的大清是遠了點,那麼,日本的改制呢?明治天皇不是一道道地發布詔書,一步步讓出了權力,把日本帶進了現代化、工業化的法制社會,被後人譽為近代日本改革最為重要的的領袖人物?光緒皇帝為什麼不能效法,怎麼就沒有機會?

  對明治維新這樣的看法,深深嵌入了清末中國人的腦海中。康有為認為明治維新的大端,第一就是「天皇大誓群臣,以定國事」。黃遵憲1887年完成《日本國志》,對英國內戰的殘酷深有警戒,對日本變革的得失洞若觀火。他流露的傾向,也是以「明治維新」作為大清政體改革模式的借鑒。

  日本人忽悠了一代中國人。也是中國人自己封閉太久,認為日本一直以中國為師,哪裡看的到日本明治維新前的社會政治結構,並非是皇權一統天下,而是中國先秦的「周制」,實權掌握在大小兩百多個藩王手中,而德川幕府,就是領頭的最有實力的藩王大將軍。125世的明治天皇,是靠著兩個想造反的藩王和一群中下層武士,趕走了德川一族攝政,才把丟了260多年的皇權收了回來,叫「大政奉還」。1867年,明治頒布了「王政復古」詔書。既然是靠著別人的力量,才歸正原位,天皇自然沒有中國皇帝那樣馬上得天下的絕對權力。復古以後涉及的政事,明治總要和扶植皇權國體的勢力好說好商量,有時還要看看西人的臉色。日本人自己寫的史書說,維新後,名義上政府是以天皇為首,但真正的實權則是由長州、薩摩的藩士們掌握,其中薩摩的大久保利通與長州的木戶孝允二人勢力最大。君主立憲的基礎是這樣打下的。

  日本的運氣,在於有一定實力的掌權派, 經歷了一百多年荷蘭人帶來的歐洲啟蒙「蘭學」的洗禮,又被美國海軍准將馬休·佩里率領艦隊強行登陸江戶,驚嚇了一遭,決心要改弦更張,徹底學習西方的一套,不再循環罔替舊制,埋葬了日本傳統的封建藩王與武士階層。明治22年(1889年),即復古21年後,日本通過了《大日本帝國憲法》,以法律確認了東方的二元君主立憲,為國體、政體確立了根基。天皇頒布的詔書,成了最高的法律文件。

  還是那句話,欲不流血地分享政治權力,前提一定是實力已經分散在握。這往往是最重要的前提之一。

  二十世紀的大清想學習日本人的套路。但是,中國學不來人家兩千多年的歷史,別說9年了,再長的時間,也籌備不出英國和日本這樣的封建社會基礎,難以形成皇權與社會此消彼長、共存互利的國勢。「逐年推行事宜」,皇帝還不是自說自話,推敲備至的聖旨,也是一紙空言,拿帝都的地圖做千字廣告,更是白費了心機。

  不過,到底是什麼人,在那裡為國家,為皇權,為政體白費心機呢?我希望能認識這些有理想的英傑,坐下來,聽聽他們的當面陳述。

  作者為資深投行人士,英國劍橋大學歷史系研究生畢業,師從大英帝國史與全球史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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