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瞳論詩:近體詩詞創作入門(一)
一 概述
21世紀到來了,80後90後乃至00後們都把老祖宗的好玩意兒忘得差不多了。當郭敬明張亞哲等等裝逼人物的裝逼文字大行其道的時候,安意如女士自紅塵外飄然而至,把《唐詩鑒賞辭典》抄來給大傢伙兒看。剽竊行為雖為我等不齒,倒也喚醒了部分有志青年的愛國熱情。於是網路上會寫古典詩詞的人越來越多,倒也開創了一個唐宋以來的詩歌盛世。只可惜盲人瞎馬,同志們心有餘力不足,不懂格律,寫起詩詞來,空有詩詞之名,而無詩詞之實,長此以往,流弊頗深,倒不如不寫古典詩詞來得爽快。石瞳區區不才,以己十餘年古典詩詞寫作心得,且來引領大家入門。
閑話少說,書歸正傳。對於古典詩詞、古體詩、近體詩等等名詞的內涵,還得先一一向大家解釋。我們可以簡單點說,所謂古典詩詞,是包含古體詩、近體詩、詞三大類在其中的。
(一)古體詩
古體詩的內涵尤為廣大,自中國有文字以來第一首詩歌《彈歌》誕生以來,直到南朝沈約老先生提出「四聲八病」之前的所有詩歌,基本上都可以視為「古體詩」。
古體詩的發展脈絡和本書的關係不大,但是既然要同大家細說近體詩詞,本必正,源須清。古體詩最初是兩言詩——什麼?你說不知道「X言詩」是什麼意思?——呃,「言」在此處是「字」的意思,「兩言詩」即是該詩每句有兩個字。如最古老的《彈歌》即是:
斷竹,續竹。飛土,逐肉。
有的同學提問了:石老師,你這一個句號不是管四個字么?這詩難道不應該是「四言詩」么?
石子答曰:非也,非也。中國古代沒有標點符號,以「句讀」斷之。現在說來,「句」可以視為句末標點,就算是問號感嘆號,也只是句號的變體;「讀」可以視為句中標點,頓號冒號也只是逗號的變體。學寫古典詩詞,其實咱們當然可以一氣呵成不用標點,過個千兒八百年讓後人自己斷去。可是為了咱們自己人瞅著方便,咱們且不要裝逼,尤其不要裝古逼,還是老老實實把標點打上吧。打上標點後,每逢句讀,即可算是一句。往後咱們再說「一句」,就是指詩詞內一次停頓,恕不一一註明。
好,咱們繼續說古體詩的發展脈絡。兩言詩之後,就是三言詩、四言詩。這點非常容易理解,當「二」這個數字被發明出來之後,跟著被發明出來的,就是「三」和「四」。三言詩四言詩,見於我們親愛的孔夫子他老人家編纂的《詩經》。開篇有云: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瞧他老先生色迷迷的造型,咳,不過話說回來,情詩是中國詩歌的主流,這是歷朝歷代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四言詩之後,出現的並不是五言詩,而是屈原宋玉景差唐勒等作家創作的、以楚地方言為主要表達形式的六言楚辭。你說你個屈原,當真害人不淺,來來回回「兮」啊「兮」的,寫出來的東西佶屈聱牙倒還罷了,反而在千年以後捧紅了文懷沙,令豎子成名!還給廣大可憐的高中生們學習語文增加了負擔,他們普通話還沒學好,哪有空學你的楚地方言?
扯遠了,咱們拖回來說。到漢魏時期,五言詩終於橫空出世,主要表現在以三曹七子為代表的建安文學中。曹操老先生以四言詩為主,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就整出一個名動千古的四言《短歌行》,其他也都是四句,不必再提。曹植曹丕這哥兒倆明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寫詩的時候知道每句要比老子多一個字。大傢伙兒一讀,喲喲喲,這是文皇帝寫的啊;哎哎哎,這是陳思王吟的啊!哥倆為了搶女人,還玩過一絕的,美其名曰「七步成詩」: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好,這裡說句廢話。大家發現一點奇怪之處:我們讀的唐詩和宋詩,大部分都是四句或八句;才高八斗的曹植同志為什麼要寫六句呢?
且不要說什麼「那時候流行六句」之類的瘋話,顯得你沒文化。你以為你是周杰倫啊?光靠「哎呦,不錯,這個吊」是不能通吃天下的。我們去看看《古詩十九首》,會發現,八句的也有啊,十句的也有啊,十二句的也有啊,十六句的也有啊……好,這些,的的確確都是五言詩,但是它們全部都是古風,近體詩裡面要求的平仄粘對拗救犯避什麼的,在這些詩歌里,全都不存在。所以,假如您想冒充文化人寫古典詩歌,又不想費盡心思去學那一堆平仄粘對拗救犯避,那就只需要注意押韻即可,至於是四句六句還是八句十句,都不用介懷了。當別人問你寫的是什麼的時候,你可以自豪地說:「我寫的是古風!難道你不覺得有六朝遺風么?」對方必定驚愕無匹,同時對您持有一種略微的崇拜。好,不願意下苦功學寫近體詩詞而又想在別人面前賣弄的朋友,讀到這裡,本書剩餘部分您就大可不必看下去了,就此道別,一路走好,拜拜。
仍然在看書的朋友們,我們繼續往下說。魏晉六朝時期,清談為上,這段時間呢,五言詩的發展明顯好過七言詩。作為文化人,大家沒事聚個會吃個飯洗個澡按個摩的時候,要牢記「清談」二字,就是天南海北地胡侃,侃人生,侃哲學,注意:不可太俗,不要和謝安孫綽等社會名流說那個浴城的小姐漂亮之類的話。你可以說:天地空明,我獨立於人世間,以洗澡按摩等享樂加諸我身,豈非有乖我之原意乎?這樣一說,那群文人雅客必定以為你胸懷天下,注重生命的意義與價值,頗有仙風道骨。
魏晉時期的詩歌,當然也受了清談的影響,主題以玄學為主,說什麼宇宙啊人生啊。比如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所序那集子里的詩,基本都是這個調調。但是等到南朝時候,玄學詩不吃香了,宮體詩出現了。蕭氏的皇帝們口味與別家不同,寫詩作文的時候,用的那些詞都是淫靡香艷的類型。說雅,不搭界;說俗,倒真有那麼一點。
等到南梁的時候,中國詩歌史上一個牛逼哄哄的人物出現了,這個人就是沈約。OK,進入下一話題!
(二)格律詩
格律詩,又稱為近體詩、今體詩,之所以這樣叫,主要是為了同古體詩相對應。因為格律詩是在沈約先生「四聲八病」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此,說腰瘦不勝衣的沈老先生是格律詩的濫觴,似乎也不為過。
沈先生的鐵哥們周頤先生,曾經著成一本牛逼閃閃亮晶晶的劃時代巨著,名曰:《四聲切韻》。周老先生作為一位偉大的語言學家,深刻地懂得「說普通話,寫規範字」是何等地重要,於是在深入地學習了各地方言之後,提出了「四聲」學說,即:所有漢字按照當時普通話的發音,基本上可以歸為四類聲調——平、上、去、入。請各位看官注意:這裡的普通話,是「當時」的普通話,不要拿你的那一套媽麻馬罵來衡量,謝謝合作!
沈約一看曾經和自己一起撒尿和泥玩的發小周頤同志編出這麼一本書,心想小周周動手了,咱也別閑著啊!於是絞盡腦汁,以老哥們的四聲為基礎,提出了「八病」。乃是:
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鈕、正鈕。
這八病具體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有的釋義如同古龍筆下那本《憐花寶鑒》一般,早已失傳;有的釋義到現在,還有一批專家可以給你詳註。到底詳註得是對是錯,石瞳並非專家,說話沒有權威性,故而不發表任何評論。但是,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四個字:金科玉律。就像當年人人熟讀毛主席語錄一般,如果你想寫格律詩,你可以不理解其中的含義,但至少你得知道「四聲八病」這麼個名詞。
「四聲八病」自提出後,綿延到唐代科舉中。在初唐時期,大傢伙兒寫詩還是聽憑個人偏好,有率性而為寫古體詩的,有像模像樣開始按照「四聲八病」寫近體詩的,當然,還是古體詩稍佔上風。等到唐代科舉把應制詩作為大學生手中的英語四六級一樣的必考科目開始推而廣之以後,忽然間啊,「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Sorry,這兩句是古風),近體詩的風潮就刮到了大江南北。縱使牛叉如謫仙李白,也不得不順應時代潮流寫了幾首格律詩,當然,那水平是可以想像的。
近體詩的分類,說來有三大類:絕句、律詩、排律。這其中,又以律詩為正體。
所謂律詩,就是一舉一動都是按照四聲八病的要求來寫的四聯八句的詩歌,有五言、七言兩大類。五言的,稱為五律;七言的,自然稱為七律。律詩的四聯,稱為首聯、頷聯、頸聯、尾聯,分別是我們平時所說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句。這其中,頷聯和頸聯要求相當嚴格,必須要各自對仗。好在頷聯要求略寬,只要寬對即可;而頸聯無論如何,必須要工對才行。至於首聯尾聯,你要是愛對仗的話就對,不作要求。
我們先來舉兩首詩為例,直觀地看一下律詩的形式。
《春望 杜甫》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我們可以看出,第一首《春望》是五言律詩,其中首聯、頷聯、頸聯都是工對。而第二首《黃鶴樓》是七言律詩,頸聯是工對,而頷聯則是寬對——僅以「白雲千載」對「黃鶴一去」,「不復返」和「空悠悠」則根本不成其為對仗。
至於絕句呢,就簡單的多。因為絕句的真實含義是「截句」,也就是截取律詩中的兩聯四句構成的詩,具體又可分為四大類:
第一類,截取首聯尾聯的,即全詩無對仗。如: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第二類,截取首聯頷聯的,即後兩句對仗。如:
《春日絕句》 僧志南
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第三類,截取頸聯尾聯的,即前兩句對仗。如:
《夜上受降城聞笛》 李益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第四類,截取頷聯頸聯的,即全詩對仗。如:
《登鸛雀樓》 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所以說,如果你寫的是絕句,對仗不對仗,當然是隨便你,因為沒有特殊要求。而寫律詩則不然,要求工對的至少有一聯,假如恰巧對仗是你的死穴,你還偏偏要寫律詩,那……只好說句類比:長得丑就算了,不帶你這麼出來嚇人的!
排律,是律詩的加長版,寫作難度極大。因為除了開頭一聯和結尾一聯外,其餘諸聯全部要求對仗!如果說寫律詩的時候你湊了巧還能謅出兩聯的話,寫排律簡直是要你老命!唐朝制舉時候,很多次考的都是排律,每次都有一批高材生被刷下來也就情有可原了。這還真沒什麼不公平的,妙就妙在,寫排律,得靠真本事,別以為你有個長安戶口你就可以進國子監了!你不是祖詠,也不是張繼,所以,想學寫排律,一定要把對仗練好,必須的!
如果諸位想看排律的例子,請自行翻閱曹雪芹先生《紅樓夢》第五十回,此處由於篇幅所限,恕不列次。
(三)詞
其實把「詞」前面加上「近體」二字是可笑的,因為詞就是詞,無所謂古體詞近體詞之別。但畢竟因為我們常說「近體詩詞」,有人分割開看,一想:既然有「近體詩」,那麼必然有「近體詞」。其實人家說的是「近體詩、詞」,哈哈!
詞的發軔,應該是上溯到南梁年間。現在的中學生參考資料,口口聲聲說詞起源於唐代,簡直是誤人子弟,那批編者都可以去吃屎了。詞雖然發源於南梁,但是在當時永明體盛行的情況下,並不是多麼流行。到了唐代,李白、張志和、劉禹錫、白居易等名家,雖然都有極好的詞作傳世,但在當時,仍然屬於非主流一派。有一部分人認為,「詩餘」這個詞的別稱,就是因為大家寫詩寫的沒盡興,「剩餘」的才氣才拿來填詞!其實「詩餘」這個稱號應該出現在宋代,而且一般寫作「詩餘」。況周頤老先生著《蕙風詞話》,對於「詩餘」這個別稱,他書里有幾句話說的很妙:
詩餘之餘,作贏餘之餘解……詩之情文節奏,並皆有餘於詩,故曰詩餘……若以詞為詩之剩義,則誤解此餘字矣。
依他老先生的言下之意,詞的檔次可比詩要高得多了。其實詩詞本無高下,只是個人偏愛不同而已。
晚唐時候,出現了溫八叉同志和韋小寶的老祖宗韋莊。這倆人都是屬於柔腸滿腹的憂鬱王子類型,溫庭筠同志長相差點,但是不妨礙他成為廣大少婦的心中偶像,畢竟男人的第一要義是才華,長相神馬的,都是浮雲,浮雲……而韋莊同志和他的同姓韋小寶有兩個共同點:第一,官做得大;第二,妻妾成群。還有一個不同點:一個文豪,一個文盲。這二位合稱「溫韋」,在杜牧李商隱等人的包圍中闖出一片新天地。作為當時著名的非主流作家,他們大力作詞,在當時影響有限,但是卻的的確確影響了後世,五代時期的馮延巳、李璟李煜爺兒倆,都是受了這二位的影響。再後來有一個叫趙崇祚的,編了一本《花間集》,把這幾位牛人的詞都選了進去,這幾位也就被後人強加了一個派別,即是和少林派武當派一起並立不衰的「花間派」。
詞到了宋代,交給我們英俊瀟洒玉樹臨風「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柳永同志手中,才算正兒八經地發揚光大。「有水井處,俱能歌柳詞」,這句話絕對不是過譽,柳永同志大力發展慢詞,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嗯,現在我們不得不說一下詞的分類。如果從字數上分,現在常見的說法是毛先舒同志提出的,就是以58、91兩個數字為明顯界限,58字及以下的稱為小令,59-90字的稱為中調,91字及以上的,稱為長調。這個分法非常的不科學,為什麼呢?比如編《詞律》的萬樹老先生,就對此頗有異議:
若以少一字為短,多一字為長,必無是理。如《七娘子》有五十八字者,有六十字者,將名之曰小令乎?抑中調乎?如《雪獅兒》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將名之曰中調乎?抑長調乎?
相比之下,把詞分類為小令和慢詞,還是稍好的舉措。有人先入為主,想當然地以為中調和長調一定合稱為慢詞。其實不然,我們區分小令和慢詞,並不是以58字作為分界線,而是更多地以風格來區分。小令更加簡潔明快一些,而慢詞則長於鋪敘,娓娓道來,慢吞吞地表達意思。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以下兩首詞:
《壽山曲》 馮延巳
銅壺滴漏初盡,高閣雞鳴半空。
催啟五門金鎖,猶垂三殿簾櫳。
階前御柳搖綠,仗下宮花散紅。
鴛瓦數行曉日,鸞旗百尺春風。
侍臣舞蹈重拜,聖壽南山永同。
《惜瓊花》 張先
汀萍白,苕水碧。每逢花駐樂,隨處歡席。
別時攜手看春色,螢火而今,飛破秋夕。
汴河流,如帶窄。任身輕似葉,何計歸得。
斷雲孤鶩青山極,樓上徘徊,無盡相憶。
兩首詞都是六十個字,字數上完全相同,但是,我們大可以把馮詞歸入小令,把張詞歸入慢詞。馮詞的風格簡潔明快,句式整齊一致,沒有襯字領字,如果因為是六十個字就歸入中調,實在勉強。而張詞中,有「每」「任」兩個領字,在小令里,其實是很少見到領字的,而領字在慢詞里,應用得尤為普遍。而《惜瓊花》一詞,除了有慢詞里常見的領字外,還有另一個慢詞的特點,即:以均為單位,而不是以句為單位。至於「均」是什麼東西,我們後文有詳述,此處不再贅言。
這麼看來,給詞強行分類是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其實說到底,不論是小令還是慢詞,關鍵在於哪一種更適於情感的抒發,只要意至,一切外在形式都不重要。而所謂豪放婉約之別,更不足道。曾經有人對蘇東坡的所有詞作做過統計,結論是,大蘇80%以上的詞,都是婉約一派。而李清照女士雖然號稱「婉約詞宗」,卻也寫過「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之類的豪放詞。你非要說豪放派的代表人物是蘇東坡,那也隨你,可是對於賀鬼頭這樣豪放詞婉約詞平分秋色的人物,有本事你給他歸個派別我看看!所以,我們寫詩寫詞,還是意至為先,其他的,全憑一時高興。
羅里啰嗦寫的這許多,主要是對詩詞的基本常識作了一個概述,屬於初級掃盲,現在,我們進入下一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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