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三星堆 (下)
▲1986年青銅大面具出土場景 |
青銅縱目面具 |
▲大立人出土場景 |
▲青銅立人像 |
本報記者米艾尼
(上接第13版)
敖天照如今還收藏著不少村民「獻寶」的照片。所幸,早年散落民間的許多三星堆遺址文物,後來大部分被追了回來,保存在四川大學博物館內。
1980年春天,磚廠取土導致三星堆嚴重破壞,三個堆子僅剩了半個。四川省文管會終於將三星堆的考古發掘工作提上了議事日程,真正的「搶救性」發掘開始了。
「四川省考古隊進駐三星堆遺址,就是從工人的鋼釺下『搶』文物。」敖天照說。
「村民們還是很淳樸的,很配合。」敖天照回憶,但是當地要發展經濟,磚廠不願向考古隊妥協。敖天照和四川省考古隊隊員陳顯丹一度追著磚廠廠長跑,廠長最後說:「這裡也不能挖,那裡也不能挖,你們倒是給我圈出個可以挖的地方來!」
四川省考古隊划了1200平方米的搶救性發掘面積,但考古隊都已進場,磚廠卻照樣取土燒磚,時不時地跟他們搶地盤。幾處後來被確定為城牆的遺址,也被磚廠取土,挖了不少。
考古隊在三星堆爭分奪秒的搶救性發掘,發現了龍山時代和距今3000年至4000年的房屋基址18座,墓葬4座,出土了數百件陶器、石器、玉器文物和數萬片陶片標本。
兩年後,國家文物局決定對三星堆專款專項考古發掘。經過反覆的考古調查,考古隊確定三星堆遺址的範圍約在十二平方公里以上,應當是四川迄今為止發現範圍最大的一處古文化遺址。
三星堆的發掘工作,終於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三星堆的磚廠,並沒有因為國家文物局的考古項目而遷址,甚至都沒有停止從三星堆取土。不過,磚廠對考古隊的態度有所轉變,他們開始配合考古隊工作,取土時挖出的文物或者線索,都會馬上上報給考古隊。
三星堆遺址考古最重大的突破,被磚廠工人兩鋤頭挖了出來。
魚鳧王金杖
1986年春天,四川省文物考古所、四川大學歷史系和廣漢縣政府聯合開展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三星堆遺址考古發掘工作,考古工作人員上百人。
這次發掘,共清理出房屋遺迹二十多處,出土了大量的陶器、玉石器等文物。然而,三星堆最重要的「寶藏」還在和考古隊「捉迷藏」。這次發掘,5米見方的探坑挖了多達53個,卻還是與「寶藏」擦肩而過。事後發現,最近的一個探坑距離「寶藏」還不到20米。
打開三星堆大門的,還是磚廠工人手裡的鋤頭。
此時,磚廠仍在三星堆取土,年深日久,那三個大土堆,兩個已經被磚廠取土夷為平地,只剩下一段孤零零在那裡,三星堆變成了「一星堆」。正是在這裡,開啟了三星堆考古的盛宴。
1986年7月18日,磚廠民工楊運洪、劉光才在三星堆土埂的南面取土,結果一次性挖出了十多件玉器。
當時駐紮在磚廠整理出土器物標本的四川省考古隊領隊陳德安、副領隊陳顯丹聞訊隨即趕赴現場。據陳顯丹回憶,因為這個文物出土地點不同於考古隊平時挖掘的探坑,當時他們已經意識到它的不同尋常。
四川省考古隊立刻對此地進行了搶救性發掘。清理完文化層後,一個長4.5米,寬3.3米的土坑及坑道顯露出來,被磚廠挖掉的是土坑的一角。
陳顯丹回憶,當時他們判斷是挖到了一個大墓,像在安陽殷墟武官村大墓一樣。按照以往的經驗,這裡極有可能存在大量文化遺存。
7月25日下午開始,坑內的器物陸續開始面世,動物骨渣、陶器銅戈、玉石殘塊……文物的密集程度讓考古隊員們異常興奮。
29日,已是深夜,陳顯丹和幾個助手仍在挑燈夜戰。連續出土的文物讓他們停不下手來,毫無睡意。
陳顯丹的手忽然碰到了土層中的一個硬物,他馬上警覺起來。
當時的考古日誌記載,30日凌晨2時30分,「一點黃色的物體從黑色灰渣暗淡的顏色中『跳出』,再用竹籤和毛刷清理下去,一條金色的魚紋清晰顯露了出來……」
陳顯丹用竹籤繼續往下挑,越挑越長,又看到了鳥的圖案,很快,一條雕刻著紋飾、彎彎曲曲的黃金製品露面了,「這恐怕是古蜀王的金腰帶吧?」陳顯丹猜測。挑出大約1米長了,「金腰帶」還沒有完全分離出土,陳顯丹不敢動了。他跑到不遠處的考古隊駐地,叫醒了領隊陳德安:「重大發現!」
後半夜的三星堆考古現場非常安靜,經常好奇圍觀的當地農民和磚廠工人早已散去。但是為了確保安全,陳德安和陳顯丹還是決定暫停挖掘,先做好安保措施。所有正在參加發掘的人都不能離開現場,陳德安連夜趕去成都向四川省考古所彙報。
敖天照當時也在現場,「我當時也驚呆了,我們要求縣委派出了一個排的武警戰士,連夜趕到三星堆,守護現場。」參與發掘的四川大學考古系學生張文彥被派去通知廣漢政府部門。當夜正下著雨,張文彥騎著自行車飛馳,結果途中摔了一跤,摔掉兩顆門牙。
5點多鐘,天剛剛亮,36名武警戰士趕到,現場警戒護衛。
挖掘工作繼續,1米多長的「金腰帶」完全出土。這時,陳顯丹才發現,這不是一個腰帶,而是一個黃金杖。
金杖長143厘米,直徑2.3厘米,重463克,用純金皮包卷而成,出土時已壓扁變形。這件器物在入土前遭受過人為的毀壞,但上面長達46厘米的手刻圖案仍然清晰。
金杖上的人物刻像為圓臉,嘴呈微笑之形,頭戴「玉冠」,是一個身份極為特殊的人物,極有可能表達的是帶有王者之氣的人。
「在古蜀世系表中所記的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等蜀王中,哪一位蜀王與此有關呢?」陳顯丹說,「刻在金杖上的頭像和魚、鳥圖案,非常像是『象形文字』,從左至右連起來,不就是『魚鳧王』嗎?金杖的主人應是『魚鳧王』。」
磚廠民工在三星堆土埂旁的偶然發現,將埋藏三千年的地下寶庫突然打開,猶如神話「阿里巴巴寶藏」的再現。
這批出土文物有青銅人頭像13件,青銅人面像、跪坐人像、銅戈、銅瑗等青銅器178件,以及玉器129件、石器70件、陶器39件、海貝124枚、金器5件。擺放在一起,蔚為壯觀。
除了出土文物之多,還有一點讓考古隊頗感意外。他們起初推測這個坑是座大墓,但在坑中並沒有發現完整的人骨。坑中清理出的眾多器物,多有人為損毀的痕迹,或者被火燒過。坑中還發現了許多蚌殼以及人骨渣、牛羊骨碎片。從燒得發白的骨渣情況來看,這些動物經過了放血的過程。很顯然,這個坑並不是一座墓葬,而是一個進行宗教祭祀儀式的場所。
這個考古坑被定性為祭祀坑。很快,這個祭祀坑的名稱前面又被加上了「一號」二字——又一個祭祀坑被發現了。
1986年的三星堆遺址考古,就像是挖到了一個巨大的彩蛋。每次考古隊員們都以為找到了最大的收穫,卻發現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面。
二號祭祀坑
8月14日,一號祭祀坑的回填剛剛完畢,辛苦了近一個月的考古隊正準備收拾行裝返回駐地,工地上又傳出了驚人的消息:在祭祀坑東南二十多米處,磚廠工人取土時又挖出了銅頭像。
這次的鋤頭在磚廠民工楊永成、溫立元手中。他們在距地表1.4米深的泥土中,一鋤就挖到青銅人面像的額部,「砰」的一聲,刨開一看,滿布銅銹的人面像的眼睛、鼻孔出現了,青銅罍(lei讀「雷」音)的口沿也露了出來。
由於磚廠民工在一號祭祀坑見過這類器物,因此意識到又是一坑「寶物」即將出土,便立即報告考古隊。經發掘清理,二號祭祀坑的器物比一號祭祀坑還要多。
在這個長5.3米,寬2.3米的土坑中,鋪滿了六十多根象牙,象牙下層是滿滿一坑青銅器,還有玉石器等。二號祭祀坑總共出土金、銅、玉、石、骨器一千四百餘件,海貝約四千六百枚,數量之多令人驚嘆。
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二號祭祀坑中出土器物那些神秘怪誕的造型。
人們最先看到的是一件體量巨大的青銅器物,它與眾多的其他器物雜亂地壘壓在長方形坑裡。這件造型奇異的器物當年被埋入坑中的時候,曾經歷過人為的損毀。考古者將它命名為青銅縱目面具。
青銅縱目面具是三星堆出土的眾多面具中的最大者,高65厘米,寬138厘米。最令人驚異的是,它的雙眼竟成圓柱體形狀,凸出於眼眶以外16厘米,雙耳斜上直立於腦際。現在人們常根據這件面具的造型,稱之為「千里眼,順風耳」。而古蜀人製造這個奇怪形狀的面具是何用意?不得而知。
「縱目」倒是見於古蜀國的零星史籍記載。《華陽國志·蜀志》里說:「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蠶叢,即蠶叢氏,是蜀人的先王。縱目,可能是指眼睛凸出眼眶。三星堆出土的其他面具都是這個造型,可能反映了古蜀人特殊的審美觀。但是像青銅縱目面具兩隻眼睛呈圓柱體凸出眼眶,甚至超過了鼻子,這樣的造型太過離奇,難道古蜀人的青銅藝術已經有了超現實主義的手法?
通觀整個面具,眉尖上挑,眼瞼斜長,嘴角深長上揚,流露著似有似無的微笑,愈加讓人感覺神秘莫測。
三星堆共出土了20多個青銅面具,即便是相對合乎比例的面具,造型也非常誇張。這些青銅面具和人像高鼻深目、顴面突出、闊嘴大耳,耳朵上還有穿孔,根本不像中國人,甚至可以說不符合地球人的形象。倒是現代科幻作品中大眼睛外星人的造型,與這些面具有幾分「神似」。有外國媒體乃至科學家猜測,三星堆文明可能是「外星人的傑作和遺迹」。
從三星堆出土的黃金面罩也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
第一個金面罩出土於一號祭祀坑,是一片褶皺的金皮。此前在中國的考古史上從來沒有出土過類似黃金器物,考古隊員小心翼翼地將其挖出來時,一時不明所以。待到二號祭祀坑發掘,4件戴有黃金面罩的青銅像出土,這才明白第一個金面罩究竟是何物。
費解之處隨之而來。金面罩在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倒是在古埃及的墓葬中常見。可是古埃及的金面罩是給死去的法老用的,古蜀人給青銅人像戴上金面罩,又是什麼目的?
三星堆二號祭祀坑發現的青銅樹,則讓人由衷讚歎古蜀人的青銅工藝。
二號祭祀坑總共發現了六棵青銅樹。數千年掩埋地下,這些枝葉纖細、精緻無比的青銅樹多已損傷。一號大銅樹還可以比較完好地修復。
一號大銅樹殘高396厘米,由於最上端的部件已經缺失,估計全部高度應該在5米左右。樹的下部有一個圓形底座,三道如同根狀的斜撐扶持著樹榦的底部。樹榦筆直,套有三層樹枝,每一層三根枝條,全樹共有九根樹枝。所有的樹枝都柔和下垂。枝條的中部伸出短枝,短枝上有鏤空花紋的小圓圈和花蕾,花蕾上各有一隻昂首翹尾的小鳥,枝頭有包裹在一長一短兩個鏤空樹葉內的尖桃形果實。在每層三根枝條中,都有一根分出兩條長枝。在樹榦的一側有四個橫向的短梁,將一條身體倒垂的龍固定在樹榦上。
即便放諸今日,製造如此複雜的金屬藝術品也非易事。而數千年的青銅器物,多是比較規整的幾何形狀,這樣才便於鑄造。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算得上同時期最先進的青銅工藝。青銅樹則是其巔峰之作。
這一大批器物,製作工藝精湛,造型神秘怪誕,填補了中國青銅藝術和文化史上的一些重要空白,把巴蜀文化上限向前推進了一千多年。
段渝認為,從文化內涵上看,1986年以前所提出的三星堆文化概念,人們通常把它作為早期蜀文化看待,還認識不到它是一個古代文明。1986年發現兩個祭祀坑後,用大量實物證明了古蜀國的存在,也證明了中華文明起源的多元性——輝煌的古蜀文明正是長江上游文明的中心。
但是,就像二號祭祀坑挖掘出大量文物,也帶來大量難解之謎一樣,人們對三星堆文化了解得越多,就越是發現更多不了解的地方。
未解之謎
1986年,兩個祭祀坑出土近2000件文物後,三星堆遺址區內的磚廠終於被徹底遷出。1988年1月,三星堆遺址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此前,數十年間時斷時續的三星堆考古,在1986年之後再沒有間斷。三星堆博物館副館長邱登成告訴記者,近年最重要的成果是2013年青關山台址的挖掘,它是三星堆考古發現中最大的單體建築基址。
今年是三星堆祭祀坑發現30周年,為此舉辦的國際研討會上,齊聚了中外一百多位三星堆研究專家,眾多三星堆未解之謎再一次被提起、被爭論,也再一次沒有一致的答案。
歸納三星堆未解之謎,究竟有多少謎團?可能也是個未解之謎。
三星堆文化來自何方?這裡出土的文物、器物風格獨樹一幟,明顯有別於同時期的中原文明。
有專家考證出岷江上游新石器文化、山東龍山文化等與三星堆的關聯。也有人根據青銅器造型特點、審美傾向等,在中國之外聯繫上了瑪雅文明、古埃及,更有人乾脆把目光投向了地球之外。
段渝認為,三星堆文化來自外星人的可能性不大。「三星堆可能確實是多種文化共同作用的『雜交文明』,但是它和瑪雅與埃及的關係、和中國中原文化的關係,和周圍其他國家的關係,至今都不是十分明朗。」
古蜀國何以突然消亡?
考古工作者通過碳14測年等現代科技手段,測算出三星堆遺址的年代為距今4800年至2600年,時間跨度超過兩千年之久,但仍不能確定它突然消失的原因。水災、戰爭、遷徙等種種推測都有可能,卻都沒有足夠歷史憑證,始終停留在推測上。
在古蜀國研究中,一個重要的缺憾是,這麼燦爛的一段文明,居然沒有文字。
其實,關於古蜀國是否有文字的爭論,在為數不多的史籍記載中就有矛盾。《蜀王本紀》認為古蜀人「不曉文字,未有禮樂」,而另一本《華陽國志》中,則說蜀人「多斑彩文章」。
考古學家在祭祀坑中發現的那支金杖,上面刻著魚、鳥、人的圖畫,連起來剛好能對應「魚鳧王」,看上去似乎是一種象形文字。有的學者把這些圖案和同時發現的青銅戈上的圖案、印章等統稱為「巴蜀圖語」。但整個三星堆遺址發現的人工刻畫符號只有寥寥幾個,離文字的概念太遙遠了。
「因為數量稀少,又缺少字典,這些符號就像天書一樣。」段渝說。
三星堆遺址的12平方公里的土地,也如同一部「天書」,帶來了無窮的驚喜,也帶來了更多的謎團和猜想。正如「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伯謙所言,考古如同泥地拔蘿蔔,蘿蔔拔出來後才發現,所帶的泥巴比蘿蔔還多。
數千年跨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曾經輝煌的古蜀國,留下無數精美又神秘的文物遺存。徜徉在三星堆博物館瑰麗奇幻的文物珍寶之中,古蜀國文明的絢爛和神秘撲面而來,讓人讚歎神往,又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這古文明之謎,吸引著人們去進一步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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