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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思德:美國中期選舉

今年美國華裔似乎迎來了好日子。先是加州為1882年排華法案,向華裔公民道歉,東西兩岸的華裔社區群情鼓舞,紛紛認為這是華裔在美國社會地位上取得的歷史性進步,甚至整個亞裔社區都與有榮焉。

隨後,媒體指出在中期選舉中,全美共有22位亞裔國會議員候選人參與最後的角逐,打破歷史紀錄,其中許多都是華裔候選人,僅加州就有5位,馬里蘭州就有3位。來自加州的國會眾議員候選人劉雲平(Ted Lieu)更是第一代新移民,廣受關注。羅得島州共和黨籍州長候選人馮偉傑(Allan Fung)則有可能成為繼駱家輝之後全美第二位華裔州長。此外,表示要參加投票的華裔選民比例也高於往年。

劉雲平

9月9日,羅得島州共和黨籍州長候選人馮偉傑發表演說

可事實真的有這麼樂觀么?

華裔的內部問題

因為中國地理上屬於亞洲,所以華裔自然也是美國亞裔社區的一份子。但亞洲幅員廣大,各個區域之間差異極大,所以各個亞洲國家的移民在語言文化、風俗習慣、宗教信仰乃至生活態度上都有著巨大的差異。而在這個龐雜的群體中,華裔最為弱勢。日韓裔來自美國盟國,阿拉伯裔美國人敬而遠之,印巴裔和美國人言語相通,中亞裔則赴美人數太少加上也是穆斯林所以美國人也不會招惹。東南亞國家移民相對複雜,其中越南裔柬埔寨裔大多數是當年越戰的難民,美國對其有負罪感,新馬泰印尼裔地位則接近日韓裔,菲律賓裔是美國前殖民地人民,緬甸裔也主要以逃離軍政府的難民為主。結果這麼一篩選下來,華裔自然成了亞裔群體中最不受重視的一群人,因此才會在美國電視劇和電視節目上經常出現歧視侮辱華裔的言語。

而更糟的是,華裔不僅和亞裔群體走不到一塊,內部也諸多分歧。華裔有來自大陸的同胞,也有來自海峽對岸的台灣台胞,還有不少香港澳門的移民,而東南亞移民中也有相當多的人祖籍是潮汕福建地區。政治上,他們和各自的行政機構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加上受到各種互相矛盾乃至敵視的教育的影響,華裔社區內部就一直有著多地僑團互相競爭的傳統。同一個省的僑民卻會有分別隸屬中國領事館和「台灣經文處」的兩個同鄉會,此前加州歷史最悠久的僑團因為改掛五星紅旗更是引來不少爭議。雖然大家都在異國他鄉,明面上的鬥爭當然不會如在國內那邊激烈,但私底下互相鄙視拆台的行為屢見不鮮。

除了政治原因,文化原因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最顯著的就是我們熟知的南北文化衝突。歷史上,廣東福建移民歷史悠久,唐人街曾經遍布粵菜館,而如今隨著華裔移民構成多元化,長江流域中原地區和東北地區的移民也明顯增加,大家不僅把自己家鄉美食帶到了美國,也把國內的地域歧視傳統帶到美國,什麼上海男人怕老婆北方人邋遢廣東人什麼都吃的老段子換了一個新背景繼續在華裔社區到處傳播。在國內大家都生活在一起,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而在美國大家處不好了就可以搬得遠遠的,結果導致華裔社區很難凝聚起力量。

相比其他移民社區,華裔移民社區還有一個教育水平和收入水平上的差距。華裔移民平均收入已經非常高,但內部貧富差距卻極大。華裔移民有兩個來源,一個是留學/工作/投資來美的高收入高學歷群體,華人赴美炒房最熱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X先生持有大量現金,急需投資,現金買房」的小廣告。

而另一群體就是通過合法或不合法渠道前往美國的體力工作者,他們做著最辛苦的低收入體力工作,一天在遠離華裔社區的中餐館工作十幾個小時,生活在周圍看不到黃面孔的地方,過著又聾又啞的日子。很顯然,這兩撥人的政治訴求和經濟政策偏好不可能一樣。留學生群體很多成了共和黨的鐵粉,為啥?低稅收,親商業。而後一伙人卻經常給民主黨投票,何故?高福利,親非法移民。這樣兩個派系雖然都是華裔,但根本擰不成一股繩。

華裔還面臨一個忠誠問題。華裔和其他東亞裔一樣都有深切的鄉土情結,而且現在中國迅速發展,讓不少海外華僑身在美國,卻羨慕大陸的眾多機會。這種兩頭跑的情況加上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的現狀導致華裔入籍人數有限,也更難融入美國社會,自然在選舉中沒有分量,難以得到兩黨候選人的照顧。又因為中美關係一波三折,華人很難如猶太人同時對以色列和美國保持忠誠那樣為中美兩國效忠。這種艱難的取捨讓華人里外不是人,美國人連在政治上信任華裔都很難,要為華裔權益鬥爭更是無從說起。

上面的問題本來並不是華裔社區所獨有。以印度裔為例,他們一樣把國內的種姓關係帶到美國,互相之間甚至通過名字來判斷是否是自己的種姓,結婚的時候為了血統純潔還非要跑回國找配偶。印度內部民族成分宗教派別比中國更複雜,印巴矛盾比台海矛盾也高了不止一個層級,就算是印度-斯里蘭卡或印度-孟加拉的關係也比陸港矛盾嚴重得多。他們移民社區內部貧富差距也非常大,富的如微軟現任總裁,窮的也有紐約街頭遍地的印度裔計程車司機(美劇Heroes裡面的Mohinder教授來紐約開計程車就非常寫實)。但他們比我們強在一點:團結。

因為華裔和印度裔在諸多工作領域的競爭關係,經常可以聽到到各種對印度裔的血淚控訴:什麼印度裔主管給華人穿小鞋,什麼印度裔同事互相包庇了,什麼印度裔主管優先提拔自己人了等等。但這恰恰是他們團結的體現,他們在美國可以超越國內的種姓、階級、貧富、歷史等諸多仇恨而走到一起。

同樣是在工作場合,華人最大的敵人並非印度裔,往往是自己的同胞,結果這種「每個華人都是龍,三個華人都成蟲」的悲劇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著。不僅僅印度裔內部團結,韓國裔也一樣能積極團結聯絡朝鮮裔乃至中國朝鮮族僑胞,新馬泰人也經常拉幫結夥,而我們為了豆花甜咸說不定都能翻臉。

不熱衷政治

不僅內部紛爭不斷,華裔也不善於運用美國社會的各種政治工具為自己所用。

首先,華人對政治不是一般的冷漠。由於歷史上各種因政治惹禍上身的經驗,加上華人在美國秉承現實世故的生存哲學,歷代華裔移民都和政治保持距離,以投身政治和公益事業為不務正業。

第二代移民讀書都熱衷扎堆商學院、醫學院或者學計算機,學政治學和法律的寥寥無幾。就算學了法律也是選修國際貿易、商業仲裁等來錢快的方向,對憲法、選舉法感興趣的華裔第二代基本是稀有動物。別說憲法那麼高大上的,華人第二代連對做檢察官法官的興趣都不高。曾聽歷史上第一位擔任聯邦上訴法院法官的陳卓光說過華裔和東亞裔在美國聯邦司法系統邊緣化的感悟,而要不是奧巴馬照顧華裔社區多提名了幾個華裔法官,他恐怕還是整個聯邦司法系統當法官的獨一個。相比之下,印度裔讀法律的就多太多了,投身政治跟對老大混的更是數不勝數。比如紐約南區聯邦檢察官就是印度裔,之前是紐約州聯邦參議員舒默的幕僚長,現在因為打擊華爾街成效斐然被觀察家看做美國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投身選舉政治的華人就更少了。華裔因為是移民,在美國人生地不熟,不可能有本土美國人那樣的人際關係網,所以搞政治出道只能在華裔社區,而且第一步必須得有錢。現在華裔的幾個高級別的議員要麼有自己的產業,要麼父輩有龐大的資產可以供他們燒錢,但有錢砸選舉很多時候跟把錢丟水裡沒區別,沒有幾個人會捨得拿自己或者父輩的家業這樣敗掉。

不僅有志於選舉的人少,指望華人去投個票支持自己也是難事。紐約州聯邦眾議院孟昭文當年擔任州眾議員爭取連任的時候,在自己所在的華人社區居然只拉到九千多張票。而她的選區是西半球最大的華人社區,常住人口多達21萬,一半以上是華裔,剩下是印度裔和韓裔。等她2012年競選聯邦眾議員的時候,團隊的數百名志願者中最多的居然是印度裔,在華人社區各投票站居然都安排不出懂中文的華人翻譯來幫助選民投票,好像同族裔的政客能不能選上和自己完全沒關係一樣。為這樣的社區辦事,華人政客就算選上了,他們也未必會給華人的利益代言。

這次表示要參加投票的華裔選民比例雖然高於往年,但仍遠不能與其他亞裔族群相比。參與催票的亞裔青少年中心(Asian Youth Center) 負責人Florence林表示,近70%華裔選民對這次中期選舉沒興趣或者不了解。

華人不僅玩不轉選舉政治,也不會通過法律武器保護自己。華人在美國憲政史上最大的貢獻莫過於黃金德案,通過該案高院認定凡在美國領土出生的人即擁有美國公民身份,確定了美國公民權的屬地原則。但這個案子其實是強加給黃金德的,當時他從中國回來,美國移民局以排華法案為由不讓他入籍,哪怕他是土生土長在美國的第二代華裔。為了保住自己的公民權,黃金德把案子一路打到最高院。可相比之下,其他族裔不僅被動應戰,還積極挑起司法爭端。

被排華法案牽連的不僅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和印度人。當時的移民政策是美國只對白人移民開放,連白人都分了三六九等,優先招募西歐北歐以及英語國家的移民,其次是南歐東歐拉美地區的,再次是俄國和猶太人等移民,其他地方則被排除在外。當時的一個日本僑民為了求得美國公民權,打官司到最高院尋求對於「白人」的定義。在他看來,自己膚色遠比南歐拉美地區的人要白,在美國生活多年一口流利的英語,還接受高等教育和美國女人結婚,是不折不扣的美國人。他不僅自己要成為美國人,還希望高院把日本人給劃入「白人」的範疇,可以說是日本當時脫亞入歐主義的極致。雖然他輸了官司,但高院也不得不做出判決,將「白人」定義為歐洲人,以移民局的工作指南為準。但很快,印度裔移民又發現了該手冊中的漏洞,該手冊認定「雅利安人」為白人的一種,而印度祖上就是被雅利安人征服的,印度人中都有雅利安血統,和德國人簡直就是近親了。這個官司也打到高院,逼得高院只好在判決中狡辯說這雅利安人指的不是身體特徵和血緣,而不過是一個語言學的通俗用法而已。

而後來日本移民在司法挑戰上更是屢敗屢戰。珍珠港事件後不久十幾萬日本移民被美國政府關進集中營,但他們在裡面依舊繼續挑戰羅斯福總統行政令的合憲性,要求法院認定這種行為違憲。而俄勒岡州的前日本駐美使館的律師為了挑戰當時的宵禁政策,半夜主動去警局自首,在牢裡面也不放棄起訴美國政府對日本僑民的歧視性做法。僅1944年一年,就有四個日本人的案子打上高院,這樣的成就可以說為各移民社區所僅見。這樣近乎飛蛾撲火般的「司法神風突擊隊」恐怕是怕事又世故的華裔社區所不屑且不能的。而二戰後,日本僑團在日本政府的支持下一直敦促美國政府道歉,並且通過另一個高院大案作出讓美國政府賠償日本僑民損失的判決,美國國會1948年在國民黨還沒垮台的時候就通過了法案並開始賠償。而當年關押他們的一個監獄如今成了國家歷史遺迹以警醒世人,當年被高院判刑的幾位日本人在80年代也都得到了總統大赦令全面恢復了名譽。和日本人相比,華裔花了百餘年才拿到一個州議會的道歉真談不上什麼成就。

在美國加入聯合國後,不少日本人還就當年禁止亞洲人在加州購置地產的《外國人土地法案》打官司到高院,指控加州的做法違法了《聯合國憲章》和美國憲法,要求廢除。而實際上,該法案不僅傷害了日本人的利益,還傷害了包括華裔在內所有亞裔移民的利益。但最後只有日本人敢站出來和美國政府鬥爭,在日本人成功廢除該法的時候華裔移民也搭了便車。

而在選舉政治中,華人取得的成就也遠不如日本人。日本裔早在夏威夷升格為美國第50州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聯邦參議員,還一干二十幾年,而華人目前在國會的最高成就不過是聯邦眾議員。

在保護自己權益方面,華裔過於明哲保身膽小怕事。90年代洛杉磯暴亂的時候,面對前來打劫的黑人暴徒,韓國裔店主選擇的是端起武器,自己組建武裝巡邏隊擊退暴徒的襲擊,還聯絡韓裔的協警來保護自己的財產。而這又是華裔做不到的,大多數華人店主遇到黑人犯罪分子的時候,更多選擇給錢了事,這在成龍出演的《紅番區》中有生動表現。華人不僅連自己財產保不住,連自己孩子都護不住。美國學校霸凌問題已經全國泛濫,但面對其他族裔青少年欺負自己孩子的事情,曾聽聞韓裔家長們帶著棒球棒在校門口攔堵施暴人的壯舉。面對施暴的黑人拉丁裔青少年,韓裔家長們輕則面斥其非,重則大打出手,而施暴者連報警都不敢。相比之下,華裔家長更信奉「孟母三遷」,採取「惹不起還躲不起」的策略給孩子轉校轉班,最多通過正常渠道向學校反映而已。

祖國強大了固然海外華人也沾光,但祖國也不是萬能的,尤其對於已經入籍別國的僑胞而言。能否在異國他鄉立足,華裔同胞們還需要增進團結,投身政治,拿起武器來捍衛自身權益。這次中期選舉華人熱情有所上升,希望是個良好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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