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禮物 （增補版）

我從小，父親就經常領我去新華書店，圖書館，買書，借書。帶我去野外玩，帶我過各種節日。還為我講故事，寫故事。教我聽音樂，帶我去音樂會。帶我看電影，還會一邊為我講解，有機會還帶我去大城市看展覽，看很多當時在鄉下見不到的東西……我記得，爸爸在一個平安夜裡，不是1981年就是1982年的那個平安夜，那晚好大的雪，爸爸出差還沒有回家，但是媽媽說爸爸今晚一定會回來。我睜著眼睛在床上等爸爸，堅持不想睡著，但終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還是睡著了。在我醒來的時候，我的床頭有一本新書——《快樂王子》。這是爸爸給我的聖誕禮物。他見我醒了，就摟著我講了這本書。這是我最愛的童話故事，到現在還是。我也為依露講過這個故事，她也很喜歡。

（當年的那本《快樂王子》小人書，1981年出版，一直保存著）

很多朋友都知道，我家的花園名叫「依園」，是以我大女兒的名來命名的。花園裡有塊石頭，上面寫著隸書的依園，是我爺爺親筆所書。雖然我家修園子的時候，爺爺已經離世，但爺爺留給我們後輩一份珍貴的禮物，那就是他親筆書寫的《唐詩三百首》，要從裡面找到依園二字，一點都不難。我後來又去了丁字灣，找了一位專門的石匠，請他為我把爺爺的字刻了上去。由此，名副其實的依園有了一個故事的開頭。

（爺爺和依依在依園）

女兒五歲生日，在好幾個月前我就考慮送什麼禮物給她。物質上的當然可以送，但我始終想送一份更特殊的禮物。想來想去，也沒有結果。直到生日的兩個月前，我在書房無意翻起了一本書——《唐詩三百首》，這本書就比較特殊，是我爺爺親手所寫，作為他與奶奶九十歲生日時送給晚輩們的禮物。爺爺並非專業書法人士，他以前是一位蔬菜方面的工程師，寫字是他晚年用來打發時間的。我曾經與我爺爺笑談，說他書法方面起步比我晚，因為他老人家是七十開外才寫字，而我六歲就拿毛筆了。爺爺聽了大笑，說孫子輩裡，書法方面就要去我去發揚了。爺爺練書法及其認真，一開始就是寫漢隸，我記得寫過鍾繇的，後來又聽了我的意見，專練《曹全碑》。我當時為什麼推薦曹全，就我個人來說，隸書里我最愛看曹全碑，在喜歡瘦金體之間就喜歡，如果我這輩子沒寫瘦金，那就肯定寫曹全了。

（我爺爺手書的《唐詩三百首》）

爺爺的字的卻是越寫越好，原因一是非常認真。其二，是因為他堅持。他老人家從拿起毛筆起，一直到去世前幾個月，每天從早上起來，練字要練到吃中飯的時候才停筆。最後一個原因，就是我爺爺壽長，他一直寫到了九十四歲，到後期是很有些境界了。我爺爺寫唐詩三百首，是由於我父親的鼓勵，這一點在我爺爺的自序中可以看見。爺爺八十六歲開始寫，一直寫了幾年。倒不是因為寫得慢，而是爺爺要求很高，每首詩，爺爺會在較差的宣紙上寫很多，一直寫得自己滿意了，才正式在好宣紙上寫出來，如果還有不滿意，又會重寫，就這樣兜兜轉轉，用了四年才完成。那一年正好是我爺爺奶奶的九十歲生日，也是我留學回來的那一年，我爸爸把爺爺的書法影印成冊，成了一份給大家的特殊禮物。我爸爸還有一個想法，就是等我的兩個女兒大一些，就用她們的曾祖所寫的唐詩三百首，來和她們講解唐詩，嗯，這真是一個好主意。

（我爺爺手書的《唐詩三百首》的自序）

就因為忽然翻看了爺爺的這本書，啟發了我。我也可以為女兒寫點東西，我一直寫瘦金體，我最喜歡的藝術家是宋徽宗，我少年時臨習的就是他的真書千字文，那麼我就寫一份長卷送給依依，作為她的五歲生日禮物吧。大約兩個多月前，我開始寫徽宗的千字文。因為家裡現在兩個小孩，瑣事較多，所以斷斷續續寫了兩個多月才終於完成。一千多個字，將近十四米。我想，等依依大一點的時候，我也可以用自己寫的《千字文》和她講講中國的歷史與典故吧。

（我寫給依露的《千字文》）

（寫給依露的《千字文》局部）

現在每晚帶著依依睡覺，雖然這讓我沒有以前那麼「自由」，但我很享受此刻的那種「不自由」。和她在床上講睡前故事，有時候也會講起我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深夜裡偶爾聽到她說夢話，有時看著她打被子，稀奇古怪的睡姿總會啞然失笑，不由自主的湊過去親親她的額頭……我希望她快樂，希望她將來也能快樂，關於她的將來我並沒有太多的籌劃，我知道我愛她，讓她儘可能的自由成長，就夠了。在依依兩歲多的時候，一個深夜，我寫了一封很短的信給她，因為害怕有歧義，所以寫了兩份，一份中文，一份英文。我想就用這封信來做這篇短文的結語吧，信雖然短，確已包含了我所有想講的話。「生日快樂，親愛的女兒，希望你會喜歡這份禮物。」

依依：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在你出生以前，我不喜歡小孩，且討厭嬰兒。但是……我看著你，感到無比震撼。

你甚至還出生不滿一天，然而抱著你的那一刻，是我一生之中最神奇的體驗，我只想告訴你，你是我的唯一。

你的媽媽，爺爺，奶奶都會照顧你，世界上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他們。時機到了，我會跟你說關於我的事。到時不要太難為我哦，好嗎？不要像我那麼固執。

我實話說吧，這世界亂得一團糟，生活不會那麼容易，不過你要記著：生命有其價值，你要找到你的目標並為之努力。

我看得出你有很大的潛力，我知道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很棒的女性。

永遠愛你的爸爸

子丹

（給依依的一封信）

我不記得這是我寫給依露的多少封信了，但我一直記得我第一次給依露寫信的時刻。那次，剛剛會走路的依露，隨放暑假的媽媽去瀏陽小住。在一個夏日的夜裡，我提筆寫了給依露的第一封信。現在想起來，就如同昨天，時間總是不經意的過得匆匆忙忙。我經常半夜裡翻看女兒的照片，有一次看見她奶奶和依露的一張合影，我立刻想到了我小時候的一張照片，我媽媽也是這樣把我舉起來的。

（三十多年前媽媽舉起我，三十多年後，奶奶舉起孫兒）

三十多年前，我媽媽舉起我，將近四十年過去了，我媽媽又舉起我的孩子。歲月悄悄爬上了父母的面容，而一個家庭的故事就這麼延續著。我愛我的女兒，她的每個生日，我都會想著送些什麼禮物給她。我的父母也是如此，我的每個生日，媽媽都會為我準備一桌飯菜，一桌我最喜歡的菜。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我媽媽就會開始準備，而且會把菜單都寫下來，放在廚房的架子上，以便第二天不會遺漏。每年都這樣，我一直都有保存媽媽為我準備的「菜單」。食物會吃完，而媽媽的菜單卻是對我生日最好的紀念，最好的禮物。

（媽媽給我的「菜單」【2012】）

父母對子女的愛永遠是凝重而無私的，家風也是最好的美德，不管我們的生活如何，也不管將來孩子有多大的出息。我們只希望他們堂堂正正的做人，懂得感恩和孝道以及尊重他人。我逐漸了解，潛移默化的重要性，孩子的善良與正直是來自大人的行為和言語。依露有一次去看望她的曾祖母，她兩歲，我奶奶九十八歲，我笑著說她們一老一少，加起來正好一百。我奶奶是老護士長，從解放前一直做到退休。她是位嚴於律己，正直又有責任心的人，還非常好學，他老人家一直活到九十九歲，去世之前都在看書。她每天都要看報，有個習慣一直堅持，不亞於我爺爺練書法，報紙上她覺得有用的東西就會剪下來，一條條的粘貼在一個專門的本子里，貼滿以後又會換一個新的。我奶奶最後的幾年，還要我推薦一些好的小說借給她看。我清楚的記得，我奶奶看完的最後一本小說，就是我借給她的《長沙白茉莉》，黃仁宇先生寫的。

（依依看望曾祖母，還為曾祖母「念報紙」）

現在想起來，我真的很幸福，有這樣一個家庭，因此就有了快樂的各種理由。今天我清理自己的四樓，發現了很多依露在我房間里畫的畫。那都是在一個個平淡而溫馨的夜晚，我在房間的一頭聽音樂看書，依露就在一旁畫自己的畫。我發現依露的一些作品真的好有意思。我小時候，某些條件雖遠遠不如依露，但幸福感是一樣的。我有禮物送孩子，孩子卻也給了我最好的禮物，就如同父母長輩們給我的禮物一樣美好。

（依依在我四樓畫的畫）

（依依的自畫像）

（指揮家和舞蹈演員）

（依依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