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樵 —— 與閭丘露薇老師探討新聞職業

暮樵—— 與閭丘露薇老師探討新聞職業張天蔚

樵就是砍柴,暮就是晚上。「砍柴」的熱點已經過了,我才動筆參與,成了晚上砍柴。

砍向柴靜的最有力的一斧,當然是來自閭丘露薇的「暗諷」,所以我的文字,很可能以她的觀點為議論的基點,而我對她的的某些觀點並不認同,弄不好就有為柴靜辯護的意思。好在熱點已過,不至於被指為「柴黨」。晚有晚的好處。

(註:編輯配圖,圖片來源於網路)

一,新聞專業主義

閭丘是中國最成功的電視記者之一,尤其是她在伊拉克戰爭中的表現。那時她被稱為「戰地玫瑰」或「鏗鏘玫瑰」,我以為當之無愧。

她的成功,除了敬業和勇敢之外,和她恪守新聞專業主義的職業操守密切相關。但也許因為她因此收穫了太多的掌聲,她對新聞職業的理解有點窄化,反之,對新聞專業主義的強調又有些泛化。

閭丘對記者職業倫理的理解是非常純粹和執拗的,比如記者必須是中立、客觀的記錄者:「記者是把自己隱藏在當事人和新聞事件後面的,拿電視記者來說,不會利用鏡頭去塑造記者的細心、體貼、關懷。面對任何人,反打鏡頭上的表情,都應該是中性的。」(作者註:見閭丘文章《說說電視記者這行吧》)

對於新聞事件的進程式報道,這樣的要求當然是對的。否則,記者的情感介入,可能遮蔽了受眾對事件真相的全面了解(其實也可以商榷,後面再述)。但新聞當然不止一種,報道也不止一種。尤其在訪談類報道(閭丘也不能拒絕承認這也是新聞報道之一種)中,訪談者(記者)的細心、體貼、關懷,或質疑、追問,既是真實甚至本能的反應,也是構成完整報道的有效信息,如果刻意隱藏,反而可能造成報道的殘缺。

也許閭丘也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關節,因此才反覆強調柴靜是「電視主持人」,而她自己才是「電視記者」。藉助這樣的分類,等於間接承認了不同節目類型對採訪者(不管叫什麼)的不同要求,但其中似乎又暗示了某種高下之別:記者才是純粹的新聞人,而主持人只是可以放鬆些要求的不太合格的記者。

二,俠義和廣義

我說閭丘對新聞職業的理解有點窄化,是有依據的。比如她對採訪的理解:「其實採訪一點也不玄乎,就是提問,把事實弄明白,把原因找出來。」

而以我的理解,有些採訪如此,有些採訪還真不一定如此。比如,有時候記者只要把新聞中的人,或人在新聞事件中的狀態呈現出來,無需或沒能把事實弄明白,受眾也會得到許多,甚至可能更多。

比如同樣面對葯家鑫案,閭丘所理解的採訪,就是應該把葯家鑫從殺人到被殺過程中發生所有細節弄明白。而柴靜對葯家鑫父親葯慶衛的採訪,顯然沒有在這個路向上提供更多的真相,但葯慶衛在鏡頭前的陳述,卻讓所有看過這期節目的人都會有所觸動,甚至可能會反思一下自己曾經在微博上的喊打喊殺。儘管這些觸動和反思可能不那麼清晰,不安么確定,甚至對葯慶衛的評價都得不出定論,但只要有一部分觀眾因為這期節目而在心裡愣怔了一下,節目的價值就已經有了。

反之,如果閭丘一定要按照她對新聞和採訪的狹義理解,去把這一事件的原因找出來,還真可能無所措手,因為這個看似簡單的刑事案件,其原因複雜到幾乎無從追究。

或許閭丘會說,這樣的節目不是新聞。好吧,這就是我說的窄化了。

柴靜自認是已故的陳芒的信徒和學生。而剛剛出版的有關陳芒的新書《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為什麼出發》(陳的好友,北大新聞學院徐泓編寫)披露,擅長節目創製的陳芒,對其創辦的每一檔節目在一個「信息場」(比如央視新聞頻道)中扮演的角色、起到的作用,都有清晰的定位。白岩松的深刻,王志的犀利,阿丘的草根式的議論,包括柴靜的體貼、關懷,都對事件進行著不同的解讀,為受眾傳達著不同的信息,而他們共同構成央視《東方時空》或後來的新聞頻道的信息場。

受眾在這個豐富、多元的信息場中,獲取他們需要的全面信息。如果閭丘加盟央視,她會以其客觀、冷靜、中立,在其中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但她絕不可能是其全部。

閭丘用她的單一標準,要求所有新聞從業者,就是我所稱的「泛化」。

三,一種自負

多年來,閭丘在鏡頭上始終是謙和、低調的,但其文字中卻總是呈現出一種自負。

比如,她是這樣評價柴靜的:「她是一位成功的電視主持人,這得益於她工作的平台,還有一個為她量身定做的節目,還有一個以她為中心的工作團隊。」說實在的,我不太理解她為什麼用這樣的方式談論柴靜的成功:絕口不提她的努力和才華。我想任何一個敏感的人看到這段文字,都會在心裡揣度:她和柴靜有仇嗎?儘管她反覆表白她對議論柴靜「沒興趣」。

其實,她的自負還不僅僅表現在對柴靜個人的評價,也同樣體現在她對新聞專業主義的恪守,和以此要求所有同行的堅硬態度之中。

閭丘所堅持的,是一種可以稱之為「古典範兒」的新聞專業主義:記者必須是客觀的、中立的、職業的目擊者、記錄者。記者不能預設立場,不能帶入情感,以免扭曲了事件的本來面目。她對記者職業的所有描述、要求,都以此為邏輯原點。

但這種古典的新聞專業主義,含有一個預設的前提,即她為受眾提供的信息,是其受眾的唯一信源。在這個前提下,只要她的觀察、記錄因情感的介入而扭曲,她的受眾所獲取的信息就必然是扭曲的。

但是在媒體高度發達,尤其是互聯網時代,受眾獲取信息的渠道無限寬廣,受眾有足夠多的信源供其相互補充、印證,一家媒體、一位記者提供唯一、全面信息的時代,已經成為歷史。此時,即使有某位記者出於個人情感而部分扭曲了事實,也馬上有無數來自他人的信息為其「糾偏」。

況且,正是因為有了日漸發達的網路媒體,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驟然打開,人們才發現傳統新聞專業主義中曾經被遮蔽的自負和缺陷: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人的視野和觀察也是有限的,無論一位記者如何恪守專業主義原則,都無法真正戰勝自己的情感;也無論一位記者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單獨提供給受眾提供足夠充分的信息。

對於受眾而言,與其繼續相信一個記者的職業精神,不如相信多位可能不那麼職業的記者提供的不同信息之間的相互印證,與其相信一位記者的勤奮努力,不如相信更多記者的相互補充。在這樣的背景下,傳統的新聞專業主義的觀念和方法,真的可以考慮做出某種調整。

事實上,隨著互聯網的發展,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已經更多地轉向新聞網站、微博、微信等新媒體乃至自媒體。包括電視在內的傳統媒體的功能、定位及至新聞觀念,都隨之發生著深刻的變化,而最顯著的變化之一,就是被動或主動地部分轉變客觀觀察者的角色,轉而以更加「主觀」的立場、情感,對已知的新聞事實進行分析、評論,及帶有明確情感傾向的再講述。

對於今後的受眾而言,通過新媒體獲取信息,再到傳統媒體上尋求立場和情感的呼應、支持,可能是一種更符合其需求的信息組合。目前,傳統媒體明顯地加大評論、分析、人物、故事等報道形式的比重,就是對這一趨勢的主動適應。在這樣的背景下,一種帶有「溫度」的報道形式,並不像閭丘以為的那樣不堪。

但是,閭丘仍然堅持她的理念,並將其視為最高標準。為此她甚至不肯承認多元新聞理念各有不同價值,而是堅決地按其高低貴賤排序。2008年,戰火中造訪伊拉克的小布希,被參加記者會的伊拉克記者扔鞋。在一篇評論此事的文章中,閭丘就很驕傲地寫道:「扔鞋子的記者,在我眼中,絕對不是一個英雄,喊口號的記者,也不配記者這個稱號。」

當時我就對「不配」兩字提出質疑,記者不是一個多麼神聖的稱號,一個一時激情難抑的民族主義者,與一個冷靜克制的職業記者之間,沒什麼配或不配的高下。可是她堅持這麼認為,而且擴展至只有不動情感的記者,才是高級的記者,其餘的都等而下之。所以她才會在質疑柴靜時問:行業標準應該不斷向上的,是不是?

是,但不一定你那個就是。

四,對人或對事

其實在談論某個人這事兒上,我倒是和閭丘觀點一致:沒有興趣。

之所以還要說,是因為閭丘提出的問題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她所堅持的新聞理念對於內地媒體人來說,即新鮮卻也有點陳舊。新鮮,是因為不符合所謂「社會主義新聞觀」。在內地的媒體教育和實踐中,新聞專業主義往往並不被鼓勵,甚至受到打壓。而所謂陳舊,一是由於其過於狹隘的理解,往往無法涵括多種新聞樣態和與其相適應的理念。二是在日漸多元的自媒體時代,以全能視角自居的新聞專業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失去了得以成立的基礎。

作為一種觀念探討,我的文字可以算是「對事不對人」。

不過,寫這些文字,也有部分由對閭丘個人的感受而來,那就是一個人的自負,是不是也會遮蔽她本該具有的理性和客觀?如果從閭丘身上發現這一點,是不是也應該提出來以作為對他人的提示?

譬如關於記者應該關注新聞事件,還是新聞中的人,閭丘是這樣表述的:「如果一個記者,做新聞只關心新聞中的人,而不是新聞事件背後的原因,那就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傾聽者,這是不稱職的」,「如果只是關注人而不去尋求這個人的遭遇背後的原因,那這樣的新聞報道是不合格的。當然,這樣做會很安全,也很討巧,但是最終受益的,是媒體人本身,卻不是公眾。」

看了這樣的說法,真讓人疑惑作為資深記者的閭丘,是真的不理解新聞與人的關係,還是因為她自己更多地關注事件而柴靜比較多地關注新聞中的人,所以才有此說?

新聞的常識是,一切新聞都是人的新聞,即使是關於物的事件,也一定因為有人的參與、對人的影響,才構成新聞。沒有人,就沒有了新聞,自然也就沒有了「新聞事件背後的原因」。反之,只要真正關注到了新聞事件中的關鍵人物,關注到了他或她在新聞事件中的行為和受到的影響,事件的起因和意義,也就隨之呈現。這和安全或討巧,沒有任何關係。

寫來寫去,已經不符合「砍柴」或「劈柴」當初的本意。不過「暮樵」是個好聽的標題,不改了。

附:閭丘露薇:《說說電視記者這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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