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的晚餐 —— 食物比人類有趣多了 | 小短篇

06-03

本文為地平線"在中國，他們被稱為外國人"系列原創第⑥篇

我們約在菜市場見面，因為他要購買當晚印度菜的食材 —— 這次預計來的人不多，15人，而最多的時候他家的客廳廚房走道水泄不通，像個沙丁魚罐頭。乍眼一看，你會以為整個吉林市的老外們都到齊了，抽煙的打牌的聊天的撩妹的應有盡有。

這個每周二的固定節目已堅持四年，除了不可抗力之外，愛德華這個唯一的主廚都會盡職盡責 —— 每周二早上他會先把當天準備的菜系發到群里，大家除了表態是否出席以外，沒有其他任何要求，完全基於自覺自愿的原則帶一些佐餐飲品之類的。

坦白說，我有一些揣測：愛德華或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拓寬自己的交際圈，或是樹立自己的威望；而那些出席者的心態，大約是每周二免費吃一頓很不錯的他國佳肴，何樂而不為罷。事實證明，我沒有猜對。

愛德華在不少人的心目中是一個「教父」級的人物 —— 專門給初來乍到的老外們指點迷津。誰誰忘記去派出所註冊登記，他出面做聯繫人牽線搭橋；誰誰找了許久的工作沒有進展，他花時間給對方分析背後緣由.....他戴著一副哈利波特式的圓形眼鏡，著裝樸素，帶著一點初見陌生人時的拘謹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確實有一些意外。稍作寒暄後，我們朝菜市場的方向走去。

「不可以錄音。」他說。

即便我表達錄音不會用作商業用途，他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在他的心目中，任何事如果超過了他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都應當三思而後行。這個時候，初次見面時分的拘謹消失了，他毫不掩飾他的狐疑。

問及舉行這樣一個帶有高度儀式感的晚餐宴請的原因，他只是淡淡地帶過一句，我歲數大了，沒有事情做。

這樣的輕描淡寫，幾乎貫穿了談話的大部分主題，唯有談到對中國的看法時，他突然用了一個很重的詞語，「我是被拋棄的」。50年代初，他在香港出生，直到8歲那年拿著英國護照（British Subject）以一種背井離鄉的方式離開香港，前往美國，而當時年幼的他堅信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土地了，陰差陽錯地，他又回來了。

「從內心深處來說，我並不喜歡中國。」

談論起這些話題，愛德華儼然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青年，無論是開車橫衝直撞的司機還是電梯間說話大聲的大姐，他的情緒被毫無預兆地放大，直直地向我傾瀉。幸而菜市場一片人聲鼎沸，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蔬果與雞鴨魚肉稀釋了話題的沉重性，愛德華看上去輕鬆了許多。

路過一個賣雞的攤位，還沒等他上前，阿姨就問，沒有我的嗎？

有有有，他忙點頭，取出手寫的單子，用手勢比出數字，要3隻雞。阿姨熟練地給雞除去了骨頭 —— 在西方世界的烹飪習慣中，雞鴨等禽類動物的骨頭是不上桌的 —— 三下五除二，愛德華伸手接過滴著雞血的袋子，走向下一個攤位。

這一路，我都能提前識別出哪個攤主是愛德華固定光顧的，他們一定都笑意盈盈，一副恭候多時的樣子，等著他拿出單子，然後依次跟他說，這個沒有，這個有。愛德華低頭揀菜的空隙，我盯著眼前的蟬蛹發愣，不知該不該戳，猶豫中，一聲「別碰，Aweeeee。」傳來，愛德華見我抬頭，旋即又低頭心虛地笑，好像當著別人的面議論食物有一些不敬。

愛德華對烹飪的痴迷遠近皆知，他對我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食物比人類有趣多了。」有時候面對我的追問，愛德華都會輕輕地掠開不談，他說他只想要一個平靜的生活。

···

風從江邊吹進廚房，他說，這個廚房是他的私人領地，走道也是特地設計得如此狹窄，預示著一種主權的至高無上性。

他已進入烹飪模式。愛德華還年幼時，在紐約白手起家的父母每天都很晚到家，自然而然地，作為長子的他承擔了做飯的義務。成年後，哪怕在投行工作分身乏術，他還是會給家人做飯，這時候，愛好已經不只是愛好，更成為一種遠離煩惱，不用思考的生活方式。

- 所以你的幾任太太都不需要做飯是嗎？

- 差不多是這樣，而且現在的太太完全不會做飯。既然不會，就好好吃吧。

2003年，百何正式離婚，而同一年，愛德華與她結識 ——經由百何在美國工作的弟弟介紹認識，兩年時間裡，他們一直是網友關係，直至2005年在北京第一次見面。事情並沒有出現大的波折，2006年他在瀋陽生了一次大病，百何陪伴左右，悉心照顧，愛德華感動不已，隨即萌發了結婚的念頭。

她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必須留在吉林的想法。

百何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小被寵溺，大學畢業後就立即結了婚。這樣的日子持續了5年，以丈夫偷情，雙方離婚而告終。只是，源於東北的風俗習慣，前夫是獨子，擔心後繼無人，於是兒子順理成章的被前夫帶走。

只有留在吉林她才可能見到兒子。於是，愛德華成為了那個拋棄一切來到中國的人。

這註定是個成本頗高的決定：紐約有他的事業 —— 在特朗普還未成為總統的時候，愛德華作為一家聲譽不菲的房地產的董事長將其中一棟70層高的樓賣給了他，多年後再見特朗普，對方依舊能叫出他的名字；紐約有他的兩個正在念大學的兒子；最關鍵的，作為一個對吉林到底是什麼樣子都毫無概念的美國人，這個決定對他來說，真的不容易。

（特朗普向愛德華買下的Trump Tower）

決定已下，他向百何提了一個要求：

你可以替我買一些床單嗎？這樣我來的時候就可以用了。

而百何當時的回答是，不行。因為我下班的時候，差不多就是5點了，而商店一般關門時間是6點，我不可能來得及給你買床單。當時是2007年。

他完全相信她說的是事實 —— 她心目中想當然的事實。由於百何生活圈子極小，社交圈更是幾乎沒有，她的購物行為都是去商店完成，自然而然地，她以為這是唯一的方式。

我在腦海里不斷構想百何的樣子，直到我在晚餐的德撲局上看到了她 —— 一個瘦的弱不禁風的女人，黑框樹脂材質的方形眼鏡，小小的臉上根本就架不住那種沉重。她一邊咳嗽一邊跟我說話，聲音極低：冬天了，呼吸道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皺眉看著她，突然不敢再多問幾句，生怕她突然碎了。

我看不懂德撲，但分辨贏家的臉畢竟不是難事，只是，無論輸贏，百何都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哪怕是笑容，都很克制。

她的指甲油很亮，很張揚，翻牌的時候刷刷刷；而她的說話方式又很輕，很收斂。哪怕是這句，「我是一個隨時死的人」，都輕飄飄地落在我的心臟上。

德撲局在繼續，愛德華站在一邊，有一種疲態 —— 因為長時間的站立備菜做飯，他的腰已經直不起來。四年來，他從來沒有和大家一起吃過飯，只是看大家吃的時候心滿意足地叉腰靠著牆。所有人都已習以為常，自顧自在地輸贏中沉溺。

看著他上樓休息，我坐在邊上自顧自地回味他那句話，食物比人類有趣多了。

半年後，我隨意地問及每周二愛德華的晚餐是否風雨無阻時，他的朋友告訴我，大家越來越習慣於接受他的付出，所謂的帶一些小吃甜點輔餐的人越來越少，現在的他決定只邀請他自己願意結交的朋友 —— 看，人類是靠不住的，還是食物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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