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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走了,我們只剩下廉價又無意義的笑聲

10月16日,著名喜劇藝術家嚴順開去世,享年80歲。他曾多次登上春晚舞台,為我們帶來過無數笑聲,他所飾演的阿Q,更是成為了永恆的經典。一生從事喜劇表演的嚴順開,中央戲劇學院科班出身,早年是專業的上海滑稽戲演員。可以說,他的表演功力很大程度上來源於滑稽戲這一曲藝形式的滋養。

滑稽戲主要是用上海話和滑稽方式演出的舞台劇,流行於蘇滬浙一帶,擅長表達生活細節,是海派文化的重要部分。它貌似西方中世紀的世俗劇、文藝復興後的鬧劇,但實則是一種高超的表演藝術,更體現著中國人獨特的逗笑方式——多滑稽,無幽默,少惡搞。

但如今,曾經火爆的滑稽戲已然萎縮,我們越來越追求新、奇、快,能立刻轉化為身體快感的笑料才能獲得市場空間。於是無厘頭和惡搞興起,甚至短視頻的各種神功也成了笑的來源。

喜劇是人間的故事,要把人世看透又不失天真,才能產生高級的笑。但凡好的喜劇,內涵無不是悲涼。可是今天的我們失去了對日常生活的敏感,於是也遠離了俗世中的笑點和趣味,只能一味追求無邏輯、毒舌、貧嘴的刺激。得到笑聲越容易,這種笑聲就越廉價。一味追求搞笑就像抽大煙,癮越來越大,少抽點還戒不掉。而滑稽這種不刺激的東西,當不了大煙槍,只好留著當非遺了。

371見

《洞見》第371期

「阿Q」走了,我們只剩下廉價又無意義的笑聲

喜劇藝術家嚴順開

我們缺乏好的喜劇,但又在生活中充滿了笑聲,那海量笑聲沒有帶來快樂。我們仍不會大度和明智,不會減輕生活的壓力和痛苦,苦悶與無聊填滿了每一個空隙。我們忙忙碌碌,終究一無所獲。

——題記

「我和你睏覺,我和你睏覺!」——《阿Q正傳》

得知老爺子嚴順開去世,心中不是滋味。演阿Q的演員走了,但阿Q精神如殭屍般死灰復燃著,或者阿Q就從未離我們遠去過。

阿Q是出喜劇,生活也是喜劇,如今天堂中多了笑聲,而人間的笑聲,卻日漸變味兒了。

曾經火爆的滑稽,如今後繼乏人

嚴順開先生是滑稽戲演員出身,正經八百的中央戲劇學院畢業生。他演過很多滑稽戲、小品和影視,阿Q只是其中之一。

滑稽是一種風格,並非只滑稽戲獨有。一百年前,滑稽隨著上海這片灘急速發展,出現了小熱昏、說朝報等表演。「小熱昏」即「熱得發昏」,有位賣秋梨膏的前輩藝人杜寶林,用滑稽唱曲招徠顧客,自稱是「熱得發昏隨口瞎唱」,不能當真;「說朝報」是賣報的,一邊敲鑼一邊唱新聞。後來這兩種都發展成了曲藝形式。

海派的滑稽,有文明戲、獨腳戲、趣劇、隔壁戲、蘇州灘簧、寧波灘簧(也叫四明文戲,寧波古稱四明)、申曲等很多種,再加上相聲、滑稽大鼓、滑稽京劇,各劇種互有借鑒,織網般豐富了海派的文化。

比起其他劇種,上海滑稽戲相對較晚,主要用上海話並用滑稽的方式演劇,流行於蘇滬浙一帶,除了上海,蘇州、無錫、常州、杭州都有滑稽戲和職業劇團,代表劇作有《七十二家房客》《三毛學生意》等,連唱帶做,擅長表達南方人民的生活細節。

滑稽戲貌似西方中世紀的世俗劇、文藝復興後的鬧劇,但滑稽是種高超的表演藝術,而非快餐文化,也不是日本自我醜化的諧星和西洋馬戲團中的小丑。它有一定的門檻,需要自身的條件,要能學南方各地方言和地方戲曲,好的滑稽演員多才多藝,渾身是戲。

電影《七十二家房客》劇照

民國時期,北京有京劇、八角鼓堂會,而南方則是滑稽堂會,由滑稽戲與魔術、蘇灘、申曲等共同演出,《申報》上登滿了此類堂會的廣告。又有徐卓呆這樣的文人來編戲,有眾多私營電台從早到晚播放。

1949年以後,《七十二家房客》《滿意不滿意》《小小得月樓》《三毛學生意》等喜劇電影,都由滑稽戲改編。直至改革開放,滑稽對藝術仍有很大影響,如八十年代的小品、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周立波是嚴順開的學生),並波及至當下的脫口秀。

記得1997年,我在北京剛上初中,學校還組織過觀看蘇州滑稽劇團的兒童滑稽戲《一二三,起步走》,那時滑稽戲尚能作為一大劇種在全國巡演。而近些年,滑稽戲日漸萎縮,連有滑稽風格的喜劇也日益減少,上海、蘇州的不少本地年輕人已不知滑稽戲為何物。

知名滑稽藝人毛猛達在採訪中說過:「三個劇團加起來,沒有一個在職的編劇,沒有一個在職的導演,一個也沒有。沒有一個人才培養機制,最最重要的是,沒有市場。」

滑稽並非不好笑,卻干不過無厘頭和短視頻

《笑》封面

哲學家柏格森說:「一個滑稽人物的滑稽程度一般正好與他忘掉自己的程度想等。滑稽是無意識的。」「滑稽正是產生於當社會和個人擺脫了保存自己的操心,而開始把自己當作藝術品的那一刻。」滑稽演員有時候像提線木偶,觀眾似乎在享受他們被上帝之手提線戲耍的歡樂,更有時候,人們會想起自己也是木偶之一。

博大精深的上海滑稽如何淪落得沒人看?咱就來看一段滑稽,楊華生的獨腳戲《寧波空城計》:

甲:(唱)岳奴正在城樓觀山景,耳朵邊聽見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司馬老爺……(無限止地拖長音,一直到似乎斷氣為止)

乙:啊!斷氣了!去了!我馬上搶救!替他打氣,(作打氣狀)接氧氣。

甲:(一口氣回上來,接唱)「呀……」

乙:總算一口氣回來了。

甲:(接唱)發來的兵,一來是馬謖無謀唔沒才能,二來是將相不和失守岳奴街亭,連奪三城儂柴泡春,我相相唔奴面孔雪白,良心赤黑,為啥事體還要那岳西城和總搶乾淨。諸葛亮在城樓把駕等,等候唔奴司馬來到,阿拉搭儂兩家頭吃吃老酒談談心。西城唔沒別個花樣景,岳老早就嘔人買好:年糕、粽子、鹹菜、豆瓣、咸蟹、蝦醬、小黃魚、龍頭烤、海菜古、韭菜芽、黃泥螺、臭冬瓜……

乙:(打斷)喂!諸葛亮在自由市場做小生意呀!

就算聽不懂,也能樂出來。

先區分一下逗人發笑活動中的滑稽、幽默與惡搞。中國人的逗笑,多滑稽,無幽默,少惡搞。我們並非是不懂笑,東漢的擊鼓說唱俑,後宮中的弄臣俳優,戲曲中多有詼諧和插科打諢的丑角,這都是滑稽,文人中也不乏有滑稽聯話、滑稽小說、XX滑稽詩文集等。

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天災人禍,加上政治上的嚴酷統治,百姓生活十分疾苦,文藝生活貧乏單一,唯有欣賞短平快的滑稽作為精神麻醉。統治越嚴酷,文化越落後,也就越要通過講滑稽看滑稽來消遣。幽默(Humor)是一種我們缺少的氣質,它進入中國不過百年,它始終與邏輯和智慧有關,更傾向於諷刺與揶揄。而惡搞是近些年才興起,則更直接,純粹為了製造笑聲。

卓別林

滑稽有語言諧音、巧合、重複、東拉西扯、歪講糾纏、生搬硬套等技法,更看重演員的表演功力,有演員臨場發揮的空間。而少有網路段子中特別雷人、冷的、無厘頭的惡搞。滑稽戲題材有限,多適合演市井小人物,而表現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有些先天不足,很多熱愛《魔戒》《哈利·波特》的人不一定喜歡滑稽戲。

既然滑稽擅長展現生活故事,那就要有生活作為創作來源。《寧波空城計》中的數菜名都是尋常人家的地方小菜,正是建立在濃縮了地方生活的基礎上。現代化使得大家生活日漸趨同,我們失去了對日常生活的敏感,也遠離了俗世中的笑點和趣味,而是一味追求無邏輯、毒舌、貧嘴的刺激以換取炸點般的爆笑,如:

人和妖精都是媽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如果妖有一顆仁慈的心,那他就不再是妖,是人妖。(周星馳《大話西遊》)

先上來個演員,伸手轉飛起一個大手絹,又伸手拉開褲子的鬆緊帶,一下子手絹飛到褲襠里了。一會兒後面上個演員說:「你飛個手絹算什麼?有本事你飛把菜刀。」(二人轉)

我們需要「直給」,需要三十秒一個大包袱的「喜劇」。觀眾在劇場內,對笑的需要如同食道癌晚期的病人,要像灌雞湯一樣灌笑話,否則樂不起來。

2000年前後,電腦逐漸普及,除了帶來網路文學,更有周星馳的電影,很快無厘頭成為一種人們表達的方式。如今,如何判斷一個人下地鐵或公交,要看他是否收起手機,點開手機能看到最新的網路段子和鬼畜視頻,更迅捷、直接和立體化。

如這樣的搞笑視頻:兩對男女狹路相逢,男男決鬥時,忽然同時把對方女友暴打一頓,下一幕倆男的共同歡慶,原來是互毆女友來報復平日的「虐待」。這視頻沒意義也沒意思,但卻有矛盾衝突、意想不到、劇情反轉等諸多元素,會吸引人看下去。

短視頻是免費的,觀眾在厭煩的一秒之內會跳出更多的視頻用來備選。我們追求新、奇、快,要將喜劇立轉為身體快感。傳播最火的不一定是笑話,還有「快手」中的神功。

一味只追求搞笑就像抽大煙,癮越來越大,少抽點還戒不掉。我們的滑稽不刺激,當不了大煙槍,只好留著當非遺了。

沒有哪個時代像今天一樣亟需笑聲

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像當下一樣需要笑聲。滑稽戲不滑稽,喜劇不喜,相聲不逗笑,這是天下最有喜感、最逗笑和最滑稽的事。

我曾有很多在中原農村看野檯子戲的經歷,身邊的觀眾穿著藍色工作服叼著煙袋桿,滿腦袋白頭髮茬兒,女人們奶著孩子打著毛衣,但他們絕不是禮貌性地鼓掌,更不是文青觀眾那般誰嗓門大就給誰叫好。他們都懂戲,不論評戲還是梆子,台上台下隨時互動,且笑且哭。就在那老戲台下的滿地煙頭和瓜子皮中,我堅信沒有不懂戲的觀眾,只有故步自封的演員。

滑稽喜劇首先要笑起來,再要笑得技術起來、藝術起來。不好笑是演員的功力不夠,外加編劇脫離了生活。想要觀眾笑觀眾就笑,想要觀眾哭觀眾就哭,這是演員的基本功,否則談不上塑造人物。在相對還容易笑的八十年代,有不少相聲難聽得想笑卻笑不出來,這是體制給了演員禁錮,更是演員禁錮了自己。

民國時同樣有禁演公約,如不準唱猥褻詞句及表演、不準有罵人之詞句、不準唱哭調、不準演唱當局已經禁止之詞調及表演(如「仿毛毛雨」、「桃花江調」及「草裙舞」等),但照樣是滑稽喜劇的黃金時期。那時有現代電影第一「巨人」的殷秀岑,以胖來表演喜劇,體重近三百斤,他與瘦如猴兒的韓蘭根搭檔,均為民國時知名的滑稽影星。

理想中的喜劇,是看腳本微笑,而現場演出時大笑。在笑過之後,越琢磨越可樂,沒事時把劇情心裡過一遍,能一人笑疼肚子。六十年代有個老電影叫《糧食》,有這樣的台詞:

四和尚(漢奸):報告太君,(炮)樓下來了很多八路,您要不下去看看?

翻譯官:混蛋!八路來了你讓太君下去,你什麼意思?

這麼兩句,寫出了外強中乾的日本人,媚上欺下圓滑透骨的翻譯官,跪舔太君的漢奸,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在題材和時代的限制下,藝術家能如此運用喜劇技法,值得我們反思。

電影《泰囧》海報

喜劇比悲劇難寫,它是人間的故事,要把人世看透又不失天真,表現技法不多但又不能讓觀眾覺得重複。喜劇的手法,多是誤會、錯位等,從電影《五朵金花》乃至《泰囧》,都沒離開這幾個技法。技法背後有不同的意義,《五朵金花》是宣傳,而《泰囧》幾乎沒意義。觀眾寧可看無意義的,也不看宣傳的,所以哪怕開心麻花的一系列喜劇電影用的梗很老,依然賣座。可是說到梗這回事,有個講究,寧用一百年前的,也別用三十年前的。

觀眾欣賞印度寶萊塢的喜劇片,並非印度人比我們更滑稽,而是更生活、更人性化。我相信,總會人喜歡開心地坐在劇場里,欣賞文化沉澱下的喜劇藝術的。不管是在哪裡,都會有當地文化韻味的笑聲。

也許該重拍《阿Q正傳》了

我們得到笑聲越容易,這種笑聲也就越廉價。如電視相聲小品和綜藝節目中的配音笑聲,充滿機械味兒,最廉價但最沒意思。而當年梁左、王朔、英達、英壯等創作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家》,是現場觀眾真實的笑。

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劇照

但凡好的喜劇,內涵無不是悲涼。侯寶林、馬三立是笑的大師,陳佩斯朱時茂也是一代名家,我們琢磨他們的作品,始終是笑過之後有內涵。

回過頭來,又想起了從不製造廉價笑聲的嚴順開。

嚴順開表演的阿Q始終追求喜劇的民族化,電影、話劇都是外國傳來的,但他的阿Q是最中國化的。阿Q是濃縮的鄉村小民形象,有滑稽的一面,但魯迅先生生前最怕把阿Q拍成滑稽戲。小說《阿Q正傳》是最好的喜劇,電影《阿Q正傳》是滑稽與喜劇因素在名著上一次成功的應用(影片中吳媽的扮演者同為滑稽戲名家綠楊女士)。

經典是需要每代人都去詮釋的,正是一代人對經典的理解反映了時代。嚴順開走了,在這樣一個時代,也許該重拍《阿Q正傳》了。

參考文獻:

《楊張笑沈四友笑集》第一輯,1949年

《話劇創始期回憶錄》,徐卓呆 著,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

《獨腳戲》,劉慶主 編,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年,

《笑》,柏格森 著,徐繼曾 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

《阿Q正傳》,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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