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現象/朱健國
06-03
李國文現象朱健國 A.兩個李國文? 幾年前,在珠海的一個什麼文化活動中,有人把一個子不高、身體富態、滿臉和氣的老人指給我,說,這就是先以短篇小說《改選》當「右派」,後寫長篇小說《花園街5號》頌改革的李國文。 我在肅然起敬後,也有幾許失望:李國文怎麼這麼和氣平易?當初的「右派傲勁」哪去了?太和氣的作家,多半後勁不足。 誰知,到得近年,突然到處看到一個怒髮衝冠的李國文:《文學自由談》、《文匯報.筆會》等諸多報刊上,常見「李國文專欄」,「李國文特約」…… 這些專欄文章,一忽兒「古為今用」,一忽兒「洋為中用」,種種掩護,皆是為了對準中國文壇內部猛烈開火━━或冷嘲活人,嘆著名大學教授亂抬金庸,害金庸不識趣,自造「交椅」天方夜談;或批評故人,哀馮雪峰、丁玲「角色互換」,在自己挨整前後,也曾有極左面目,對不幸之人大打出手,製造新中國第一例迫害作家冤案;或譏諷遠客,憐「口惠實不至」的瑞典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笑大陸一些作家想人施捨諾貝爾獎的南柯一夢…… 曾想,這個尖刻火辣若吳敬梓,「文人相輕」若魯迅風的雜文家李國文,必不是那個已華顛飛雪,滿臉忠厚平和的作家李國文。此李國文若不是一個七十年代新生代,至少也是一個曾為「紅衛兵」的「老三屆」,否則,哪有如此「初生牛犢不怕虎「之勇莽?今天文壇已有兩個李准,兩個劉心武,當然也可能有幾個李國文的。 豈料,一個電話打來,消息讓我一驚:如今四處「罵人」樹敵的李國文,正是當年寫《花園街5號》、現居北京、年近古稀的小說家李國文! 正是我前幾年在珠海見到的那個體態微胖,滿臉祥和的長者李國文! 來電話的是老朋友,又是親手編髮李國文專欄的編輯之一,消息絕無假冒偽劣。只是,這裡有點邏輯不通:當今中國文化名人,誰在成名以後,年當古稀之時,還如此童心不泯,口直心快地成天攻擊同級文化名人?李國文儘管還沒到無所顧忌的「文人相輕」之大師境界,但是其試圖勇走「私罵」、「相輕」險道,已是「明明白白他的心」了。 李國文先生是否有病?好像不知,成名不易,保名更難。如今中國文壇,只要稍有點身價名氣的人,誰敢不遵守「護名符」?心中都有一份「名人批評禁區地圖和名單」。當今中國文人,大多年過四十就開始裝忠厚長老,無論文壇多大是非,若公開表態,一概當「泥瓦匠」和稀泥;若私下表白,則當清末縣太爺,各打五十大板;或者乾脆學習革命烈士,充分行使「沉默權」,死活不開口。與評說社會官場時的「萬夫不擋之勇」相反,他們可以屢見同行朋友醜陋,卻裝聾作啞,一聲不吭;甚至指鹿為馬,贊紅腫艷若桃花,頌貳臣高山仰止。如今文化名人們深知,指點政界可能有榮無事,微辭文壇同行則必立馬成為眾矢之的━━這些年的文壇官司多由此而起。李國文難道不懂,在他這等「名聲級別」的人必須墨守「四項基本原則」:一不要隨口臧否文化名流,二不要公開評議文事(「莫談國是」也許有些過時,但「莫談文是」則正為新潮),三不可批評文化機關(所謂作協、文聯也是),四不要譏諷同道。人一有名,好比林妹妹初進大觀園,走一步路都要左右細看。有道是:人到有名必賣傻,名人必須裝忠厚。不痴不聾,當不了名人翁。 B.李國文語錄 既要把李國文概括為一個已有名而不大遵守名人保名遊戲規則,已年近七旬卻不遵從老人少惹是非之道的典型現象,就不能只是以空空幾句概括來讓人不得要領。因此有必要從李國文的「文人相輕」之文中摘些語錄,讓人感同身受。 但一下子要把李國文的全部「私罵」收集起來,時間倉促;且取「一滴血可化驗病毒」之方法,從李國文1999年在《文學自由談》上開的「特約」專欄中,選15個「段子」管中窺豹。 翻開1999年1期《文學自由談》,李國文有一篇《關於交椅之類》雜文, 文章從交椅是胡人傳給漢人的舶來品,李逵之類農民好漢最富有梁山泊排座次的「交椅情結」,說到某名牌「大學中文系一教授「突發奇想,生出一份爭交椅的好興緻,要重新給現當代中國作家排座次」━━ 1.「這本是一件見怪不怪,其怪自滅的事。但好事之徒甚多,無聊小報不少,於是沸沸揚揚,一時間裡,成為文壇的花邊新聞。」 2.「新文學開創者之一的茅盾先生,一巴掌被這位教授從第四位打落下來,而武俠小說作家金庸先生,則被推崇到這把交椅上。……正如那位與阿Q 先生誼屬同鄉的老通寶先生,不相信洋蠶種,非相信土蠶種一樣;」 3.「緊跟著,另一間大學的中文系連忙呼應,下聘書請金大俠任該校教授。……金庸先生的行情忽然見好如此,以致堂堂學府,慌不迭地奉上教授桂冠,某學術性出版社,連忙出全集湊趣;這倒變得有些可樂了。甚至還有一位先生聲言,誰要不讀金庸先生的著作,便是神經病云云。聽了這種說法,想起李逵先生,在忠義堂上挽胳膊、擄袖子,為保衛交椅而大放厥詞:『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卻不好?』話說得如此豁邊,也算是古今同音了。」 4.「這種排座次的行為,是中國農業社會的一種文化現象,是農民最樂意乾的事情。」《文學自由談》1999年第4期,李國文又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題,向今日「徐之榮」之類的「告密文人」發難━━ 5.「文人們由於舞文弄墨的緣故,觸怒當局,弄得龍顏大怒,一般都是由『始作俑』者揭發在先,皇帝老子才會動手在後。」 6.「那位告訐私刻《明史》案的主角,則是屬於喪心病狂的始作俑者了。……徐之榮是知識分子中最可怕的一類。不惜以他人的頭顱和鮮血,來染紅自己的頂子,也是古往今來,屢見不鮮的升官發財之道……」 7.「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馮雪峰,為什麼會在稍後幾天的《文藝報》上,發表化名為『讀者李定中』那篇文章。這篇《反對玩弄人民的態度,反對新的低級趣味》,光題目就夠嚇人的,彷彿作者舉著胳膊在批鬥會上,聲嘶力竭地喊口號。至於嗎?具有相當文化水平的馮雪峰,會不懂得,只不過是一篇小說嘛(指馮批判蕭也牧的小說《我們夫婦之間》)!……『左』會遇上更『左』,更『左』會遇上『極左』,最後只能以『左』得喪失理智,不可收拾而告終。」 8.「緊接著,在延安整風時期就領教過口誅筆伐的丁玲,那時嘗夠被動挨批滋味,嘗夠不公正待遇的她,現在轉而以不公正的態度對待他人,也很難理解這位文學前輩究竟所為何來?我想她在三十年代,是文學創新的勇士,其實也應該能夠體諒蕭也牧的文學嘗試……應該說,曾經在延安被批得體無完膚的她,好像能夠設身處地為蕭也牧的孤立無援、眾矢之的,十手所指,十目所視的局面,想一想才是。……但想不通她執筆為文,站到這次批判行列中,目的何在?」9.「順便說一句,1951年,那些最早對蕭也牧,對《我們夫婦之間》進行批判討伐的『積極分子』,到了1957年,『角色互換』,不幸又成為別的積極分子進行批判討伐的對象。老天爺真會開一些很殘酷的玩笑。」到得1999年第6期《文學自由談》,李國文的「投槍」是以《文章得失不由天》為題發出—— 10.「不知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多愁善感呢,還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世紀綜合症?去年,加上前年,好多德高望重,以及,德並不甚高,望也並不甚重的名流組合,開始熱衷於『總結』20世紀的中國文學,紛紛進行一種《封神榜》的封神運動,和《水滸傳》聚義廳里排座次的遊戲,真是好不熱鬧!」 11.「本世紀中國人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夢,算是徹底破滅了。嗚呼,這樣一來,我不禁杞人憂天起來,那位口惠而實不至的馬悅然教授,還好意思老來叨擾中國(文人)嗎?」 12.「本世紀最後20年,雖然一些作家曾經像焰火那樣閃亮;一些作品,曾經像二踢腳那樣,忽然間鬧出過很大動靜,但不知為什麼,很不幸的,最後卻應了老百姓的歇後語,一個一個『秋後蜢蚱,沒幾天蹦頭』,『免子尾巴,長不了』地好景不常,風光不再。以想像不到的消失速度,偃旗息鼓,吹燈拔臘地拉倒了。」 13.「顯然,這種長官意志,或眾人抬轎,或自我作秀,或厚顏無恥而炒作起來的聲名,以及圍繞這份虛假而出現的轟動和熱鬧,很大程度上像小孩吹的肥皂泡一樣,在太陽底下,無論怎樣五光十色,虹彩亮麗,總是會煙飛灰滅,化為烏有的。」 14.「馬雷子或二踢腳式的人物,也許不贊同這樣的評斷。因為他們的書還在書架上擺著,名片上還印著一級作家的頭銜,時不時地要在媒體出場亮相,說三道四,指點眾生,萬人仰望,但這一切又能說明什麼呢?……當今這些名流、亞名流、半名流,自以為的名流,也包括我這等沒出息的末流,恐怕到不了十年,印出來的書就得送去造紙廠化漿。」 15.「今人也許寫不過前人,但適應生活,獲得更大利益的本領,要比前輩們聰明得多,也狡猾得多。……這些年來,一些很一般的作品,不照樣弄到地動山搖的程度。」 C.李國文「私罵」特色 僅僅掛一漏萬,「斷章取義」地選一點李國文的「私罵」,我們也可以發現幾個特色: 1.在李國文先生筆下,死人、活人皆在可批之列。他似乎也不會因名流正在病中想跨世紀過百歲而停罵。死去的周作人、馮雪峰、丁玲、郭沫若,他敢非議(這些人雖已作古,其親屬朋友弟子崇拜者卻還有相當影響),活著的大學名教授、名作家,他照樣敢指謬。 2.李國文先生是遠近皆攻。本來,「遠交近攻」或「近交遠攻」,皆有利於各個擊破,分而治之,避免一時樹敵過多,戰線過長,前堵後追之圍攻。但李國文學著魯迅橫站的方法,同時開闢了前後遠近戰場,連遠在香港、瑞典的金庸、馬悅然,也照樣發射遠程導彈。想金庸先生不僅廣有弟子讀者,而且還家富萬金,曾有聖眷,當過什麼委員,但李國文先生竟不太膽怯,照樣將投槍偏心擲去,結果正中。若說李國文因對金大俠無所求,既不想蒙他邀請赴港講學,亦不想向他借錢若干,那麼,對於同在北京一地相處的大學名教授、出版家、作家,總該有後路一留呀━━━李國文就不想讓名大學中文系講一講自己的作品?不想為孩子們今後謀學謀職放一生路? 可謂「縱有萬丈深淵,依然勇往直前」!3.李國文先生「私罵」對象大多定位於文化與文化人。這可謂冷門。中國一向以政治批判為時髦,「極左」時是官方專制意識形態批判為主流,改革後是民間爭談國是為高尚。在政治批判中,無論「極左」派,還是「偽現代化者」、自由主義,無論勝負,都會有某種讓民眾注目的悲壯待遇:其犧牲,是公開的就義;其冤屈,是眾人打抱不平的冤屈;終有昭雪之時。但是純粹的文化批判,特別是對文壇同道的批判,則往往會被戴帽「心胸狹窄」、「個人意氣」、「泄私憤」、「精巧的私罵」、「不走正道」等缺德罪名。這種道德懷疑,連魯迅至今也未能倖免,又何況才學遠不及魯迅的後人?老百姓是不太注意批文人文化的,因為這些文壇是非恩怨,似乎不如政治上的是非更直接影響百姓生活,而身在局外的平民們連掃盲都還在努力,又如何一時懂得了文壇上的各種登龍術之醜陋?一句話,文人若批評同一戰線的戰友,批文壇風尚,是絕對地吃力不討好。你批一個文化名人,便會有一批文化人因要與「文圈領袖」保持高度一致而對你拒之千里:把持傳媒陣地的,可以封殺你的稿件━━不能因為發你的文章而得罪本圈本派的大師旗手啊;而握有生殺大權的政界文人,則更要從評獎、選教科書、出集子,乃至於出國訪問、住房、醫療保險等等方面對你進行「實際教育」。你若是也比較有名,那麼就是冷淡你,「圈禁」你,哪怕你先前和他關係不壞甚至親密——只有傻瓜才會親「義」遠「利」呢;你若還是青年後生,朝中無人,那麼更好辦,輕則把你從「鐵飯碗」單位請出,重則找人告你上法庭,至少也要找幾個哥們報仇,連篇累牘地給你編出「競選州長」那樣的醜聞故事。 D. 魯迅堪稱「文人相輕大師」 剛剛寫完雜文《來個「文人相輕年」》,呼喚魯迅式「文人相輕」。我深知,像魯迅那樣不論何等大小文化名人,一概毫不留情地批評的「相輕大師」,今日中國實際上沒有一個。環境如此險惡,誰能不趨利避害?試看當今中國文壇,就是像李國文先生這樣嘗試「相輕」的先鋒,也難多見幾個。時代如此,國情如此,我們又豈可苛求,奢望一步到位的新魯迅呢? 已有的「少」總比理想的「多」要實在,我們與其理想新魯迅突然從天而降,不如從現在起,好好關注李國文這樣的新投槍手。 中國這20年來雜文復興得不少,但多止於政治批判、社會批判;像李國文先生這樣復興以文化批判、文人批判為第一任務的魯迅精神,泓揚魯迅「相輕大師」風采,似不多見。我曾以為魯迅先生主要是社會批判、政治批判,近來把《魯迅全集》重翻一遍,才知大謬不然,先生的大部分文章是對準國民性的文化基礎,而批判國民性的途徑又是通過文化批判與文人批判! 政治產生於文化,國民性也來自於文化。文化是一切社會弊端產生的根源。中國近百年的偽現代化悲劇,皆因一種有中國特色的偽現代化文化傳統在作怪。以文化批判為本,這才是真正的魯迅精神! 惜乎偽現代化者、極左思潮極力誤導晚年魯迅,把先生致力於文化批判的精力,轉移一部分去作政治意識形態攻守宣傳,這是魯迅的晚年失誤,這是魯迅的支流,這更是偽現代化對文化精英的戕害。實乃20世紀中國文化一大悲劇。 我想,魯迅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就是把中國「文人相輕」━━文化批判自由的傳統——發揚光大創新了!魯迅創造了「文人相輕」的新紀錄,堪稱一代「文人相輕大師」! 不懂魯迅這一「主旋律」,便只是在誤讀魯迅、枉讀魯迅,埋沒魯迅。既然文化是政治之母,文化是社會國民性之母,我們又何不抓綱舉目,直取「天元」呢?儘管我對李國文先生不理解青年們批評魯迅,不容多元化評價周作人等批評不能完全認同,但是對於李國文先生這樣一個期望復興魯迅文化批判精神,大膽身體力行「文人相輕」的老作家,我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衷心敬重! 中國為何至今不能再產生魯迅式偉人?就因為我們今日的文化名人,只專學術,只想創作,只注意政治批判,而不敢對文壇內部、文人自身、同道朋友的種種惡習進行無所顧忌地批判。李國文可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他這種勇敢學習魯迅式「文人相輕」的魯迅精神,卻是極為寶貴的。偉大的文藝創作必然產生於文化批評高度自由的環境之中。如果「李國文現象」在中國如雨後春筍——文化名人們都來相互無所畏懼地「文人相輕」,21世紀的中國,可能就大有文化復興的希望了。————————————————【新語絲電子文庫(www.xys.org)(www.xys2.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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