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素季的四重人生
昂山素季
「1988年3月最後一天晚上,在牛津,如同我們往常一般,擁有一個安靜的夜晚。兒子們都已上床,我們看著書。突然電話鈴響起。素拿起話筒,得知她母親嚴重中風。她放下電話,便開始收拾行李。我有一種預感:我們的生活將從此改變。」
昂山素季的丈夫邁克·阿里斯多年後回憶道。昂山素季就這樣匆忙地從英國牛津飛回緬甸仰光的老家看望母親,她不知道,此後的20多年裡大部分時間她將被軟禁在仰光茵萊湖畔的老家中。
1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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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山素季和丈夫邁克·阿里斯、大兒子亞歷山大(攝於1973年)
在1988年3月底那個晚上接到緬甸母親中風的消息前,昂山素季已經過了15年的婚後平靜生活。她住在牛津,是藏學家邁克·阿里斯的妻子,是兩個兒子的母親,每天騎著自行車去超市買東西,為家人做飯洗衣服。雖然她在英國非常低調地過著家庭主婦的生活,但命運也在等待喚醒她的另一個身份。「昂山素季從沒有忘記自己是誰,自己的父親是誰。」丈夫阿里斯如是說。
「二戰」期間,他的父親昂山和傳奇性的「三十志士」團體中的其他人一起接受日本軍事訓練,然後隨同入侵的日本軍隊進入緬甸,當時的日本答應趕走英國人之後,給予緬甸獨立地位。當他發現這項承諾是假的,便潛入地下,秘密創立緬甸獨立軍,並率領這支軍隊抗擊日本侵略軍。他轉而協助再度攻進緬甸的盟軍英國部隊,並在「二戰」後與英國工黨首相剋萊門特·艾德禮(Clement Attlee)協商緬甸的最終獨立。就在權力轉移前的幾個月,1947年7月19日他的整個臨時政府內閣被集體槍殺,昂山自己也未能倖免,年僅32歲。後來發現主謀是昂山的政治對手,兇手受到懲罰,昂山將軍則被尊為緬甸的「獨立之父」。
緬甸「獨立之父」昂山將軍
生於1945年6月19日的昂山素季對她父親幾乎沒有任何記憶。然而她後來所得知關於他的每一件事,都使她更加渴望了解父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昂山素季努力掙扎,想要了解自己的命運。
此時的她在牛津聖修學院畢業後,由於成績並不理想,學院也沒有同意她再念一個文科文憑的申請。有些落魄的她回到監護人戈爾·布斯夫婦在倫敦切爾西區的家中住下來,做兼職家教,為緬甸學者當助理。她受聘開始撰寫兒童書籍《一起去緬甸》、《一起去尼泊爾》、《一起去不丹》,並不斷收集有關父親的書籍和論文,還寫了一本關於她父親的書《昂山》,由昆士蘭大學出版。
與此同時,昂山素季還默默斷了自己和當時緬甸軍政府的聯繫。1967年,緬甸軍政府領導人奈溫在溫布爾登自己的住所休假時曾召喚同在英國的昂山兩名子女昂山素季和昂山吳到他家做客,昂山素季以準備期末考試為由拒絕了。
阿里斯和昂山素季,1972年
就在昂山素季不知該如何處理自己和祖國的關係時,她通過監護人兒子克里斯多夫認識了研究西藏歷史的邁克·阿里斯。來英國念書之前,15歲的昂山素季1960年隨出任印度大使的母親都慶枝前往印度新德里,在那裡上了中學,都慶枝成為緬甸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大使。昂山素季接受到正統的上流印度仕女教育,裁縫、刺繡、插花、鋼琴和騎術。因此當阿里斯在英國見到昂山素季的時候,她是一位身材嬌小、白皮膚、長發劉海、舉止優雅的女孩,穿著緬甸傳統服裝紗籠,卻操著印度上流階層口音的英語。她與當時身著寬領襯衫、喇叭褲、短裙、靴子,聽著披頭士的英國年輕人風格完全不同,表情嚴肅,隱約展現出她並不簡單的家庭背景。
昂山素季和阿里斯最開始三年的戀情聚少離多。從倫敦分別後,阿里斯回到不丹首都廷布繼續擔任皇家私人家教並實地研究不丹早期歷史。而昂山素季通過緬甸朋友瑪丹艾(Ma Than E)的關係到紐約大學國際事務研究所讀研究生,但半途而廢。隨後又靠著老鄉、聯合國秘書長吳丹的關係在紐約聯合國秘書服務處找了份工作。
1970年夏,阿里斯從不丹回英國度假途中去了紐約,和昂山素季訂婚,次年春天,昂山素季也去不丹探望阿里斯。在聯合國秘書服務處工作的第三年底,昂山素季做出決定,無論這裡發展前景多好,相夫教子才是更好的選擇。
阿里斯成為昂山素季的生活重心,在回英國結婚前的8個月里,她不到兩天就寫一封信給阿里斯,總共寫了187封。但信中她也擔心她的家人和同胞將誤解兩人的婚姻,認為她對祖國的奉獻會減少。她不斷提醒阿里斯,總有一天她會回到緬甸,到時她將需要他的支持。「我只要求一件事,萬一我的同胞需要我,你願意協助我完成他們所賦予我的責任。是不是確實會發生,我不知道,但可能性總是在那。」昂山素季在信中寫道。
「我曾想像,如果那個日子非來不可,應該是我們人生的後期,當孩子們已經長大成人之後。」阿里斯沒有猜對,怎料一家人平靜的生活十幾年後,昂山素季在母親病重的召喚下,不可避免地捲入祖國的政治漩渦。
2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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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讓昂山素季作為女兒回到緬甸照看病重的母親,也讓她作為女兒開始延續父親的使命。1941年在仰光綜合醫院,病人昂山遇到了他未來的妻子都慶枝護士,47年後同樣在這家醫院,都慶枝因中風成了病人,由昂山素季照顧,她在這裡目睹了1988年軍政府對示威人群的那場鎮壓。
此時緬甸一片混亂,東南亞最富饒的國家成為世界最窮的國家之一。軍政府實行獨裁高壓的恐怖統治,一切國有化,上層分配特權,下層分配貧困。當時居民都不相信銀行,把現金換成大面額鈔票,保存在家裡。為了抑制通貨膨脹,軍政府突然宣布停止大面額鈔票的流通。這無疑給底層貧困的生活雪上加霜,人們紛紛走上街頭抗議,軍政府的鎮壓使幾千人死傷。在醫院照顧母親的昂山素季親眼目睹了這一血腥現實。
由於軍民流血衝突一再發生,感到事態嚴重的軍政府領導人奈溫將軍在1988年7月23日召開緬甸社會主義綱領黨臨時大會,發表演講表示將辭去總統職務,並提議實行多黨制,舉行大選,選出新議員。
緬甸軍政府領導人奈溫
奈溫下台後,混亂並沒有終止,軍隊與人民的流血衝突也沒有結束。昂山素季帶著出院的母親回到了在茵雅湖畔的家裡休養,這幢房子就對著湖對面奈溫的大別墅。隨著新一輪民眾的抗議活動,各類人群爭相來敲她家的門,昂山素季的家很快就成了全國政治活動中心。「即使你認為政治與己無關,政治也會主動找上門來,是躲不開的。」她曾這樣說道。
1988年8月8日,原本學生在茶室產生的糾紛,引起仰光碼頭工人的罷工,進而使成千上萬的民眾在市政廳前遊行反對戒嚴法。接近中午,軍隊突然採取行動驅逐示威者,政府稱有100多人遇害……動亂蔓延。昂山素季並沒有參與這場示威遊行,而這也引起了很多學生領袖的不滿。就在此時參加遊行示威的仰光大學歷史教師姚傲敏(Nyo Ohn Myint)找到了昂山素季,請她成為抗議活動的領導人。昂山素季一開始堅持拒絕,表示只願做政府和抗議學生間的調停人,但她隨後鬆口,解釋說她不想做投機分子,不想接手已經在進行的運動,如果人民真的需要昂山的女兒,「我會去做」。昂山素季把自己家的餐廳設為臨時辦公室,後來這裡成了她自己政黨的主要辦公室。
這段時期,昂山素季依舊在家庭的懷抱里,她照顧著病重的母親,督促兒子做功課,還擠出一點時間寫她的緬甸文學研究論文。而當她1988年8月26日在仰光雪德宮大金塔西門外廣場對近百萬民眾發表演說時,阿里斯帶著兩個兒子就站在她身後。「眼前的危機舉國上下共同關注,身為我父親的女兒,我不能置身事外。」
很快,9月底獨立政黨全國民主聯盟誕生,昂山素季擔任秘書長。正當昂山素季準備全力投身新黨之時,她的母親於12月底去世了。但現在不只是她,連阿里斯和兩個孩子也很清楚,昂山素季已經有了新的責任。相比於妻子和母親的身份,昂山素季需要繼續成為緬甸民族英雄的女兒。
1989年7月19日烈士節當天,昂山素季臨時取消了遊行計劃,但仍有很多群眾前往忠烈祠遊行,軍隊以戒嚴令逮捕了人群。雖然沒有發生流血事件,但第二天晚上,昂山素季的全國民主聯盟顧問團40多人被送進了永盛監獄,而她自己也以《刑法》第十章「危害國家安全罪」遭軟禁。
3政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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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日,昂山素季到緬甸高穆地區投票站觀察選前情況時,被一位支持者擁吻
「前面幾年最糟,他們把我投入深淵。」昂山素季在2010年獲釋後曾對BBC記者這樣回憶軟禁早期的生活。同黨、朋友、孩子、丈夫紛紛被迫離她而去,沒有訪客,沒有電話。1989年聖誕節,緬甸政府允許阿里斯回仰光看望昂山素季,這時的她已經養成了規律的生活,每天4點半起床,以1小時內觀冥想開始。阿里斯後來回憶:「那些天是我婚姻生活中最快樂的回憶,日子好平靜,昂山素季已經養成運動、閱讀、彈鋼琴的規律作息。我每天拿出一樣帶來的聖誕禮物,持續好幾天。我不懷疑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聚。」假期結束,阿里斯離開,他無法再申請到新的簽證,兩個兒子的緬甸國籍也被吊銷。阿里斯說:「緬甸政府打算把她和孩子硬生生分開而擊垮她的意志,希望她會接受永久流亡。」但昂山素季很清楚,只要她離開緬甸,就不可能再回來,而她的黨和被關押的黨員們很可能遭受更悲慘的厄運,於是她決定留在緬甸獨自生活。軟禁期間她的宅邸外士兵無數,屋內也有15名士兵看守,陪同她的人除了管家、管家女兒和女傭外別無他人。
昂山素季一直不願意多談自己選擇的個人和情感代價,而這些抉擇對孩子的負面影響更是很少提及。「放棄兒子們的犧牲很大,作為一個母親來說是最大的遺憾。」她說。由於沒錢,她叫衛兵把傢具搬出去變賣,以換取食物。她後來接受採訪時說:「我有時沒錢吃飯,因為營養不良而掉頭髮,我的體重後來降到了41公斤。我擔心死於心臟衰竭而不是飢餓,後來眼睛出了問題,脊椎也退化了。」
幾年後獲納塔爾大學榮譽學位時,她的謝辭中主要寫了那段軟禁初期的領悟:「必須走過苦難人生道路,要設法從磨難中尋找力量,從憂患中獲得智慧。」佛教給了她很大幫助,阿里斯曾在聖誕節送給她一本班迪達法師的著作《就在今生》,她從每日禪坐中得到收穫。「我們要心懷慈悲的全面民主,關愛和同情應該是政治的一部分。」她在數年後回憶1989年拜會班迪達法師的文章中寫道,「班迪達說人不只是應該說實話,說的話也應該和諧、寬厚、有益大家。」
1990年5月27日,緬甸舉行了30年來首次普選,軍政府此前特意出台新規定,家屬是外籍的緬甸人無參選權,昂山素季被排除在外。1991年昂山素季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18歲的大兒子亞歷山大在頒獎典禮上代母親致辭。1995年獲釋後,昂山素季也在媒體面前提到了南非:「昔日的死敵,為了民眾的福祉而合作,我們為什麼不能呢?」
1988年8月1日,緬甸政府軍士兵全副武裝在仰光街頭巡邏
此時的緬甸,奈溫時代已經結束。如今軍政府三巨頭鼎立,分別是欽紐、丹瑞和貌埃。軍情局長欽紐拋棄奈溫的經濟政策,同意外國開採石油天然氣,和邊境大部分少數民族簽署停戰協議,開放旅遊市場,逐漸推向國際化。但此時重獲自由身份的昂山素季呼籲西方各國繼續制裁緬甸,並要求外國遊客不要來緬甸旅遊,因為遊客花的大部分錢都進了軍政府口袋裡,促進旅遊業是對軍政府獨裁的支持。「緬甸只有一個擁有特權的團體在賺錢。」
也因為這個主張,致使不少她的追隨者離她而去,她早期的貼身秘書瑪丹姬甚至因此和她反目。結果是,作為東南亞最大國家,緬甸每年吸引遊客20萬,而鄰國泰國則為1400萬,緬甸旅遊收入僅及泰國的1%。直到2011年6月昂山素季最終獲釋後,民盟才轉變了對旅遊業的政策。「讓旅遊散客進來看看緬甸,了解這個國家的真實局勢,也許是好事。」昂山素季說道。
但隨後另一個考驗擺在了昂山素季面前。1999年1月,昂山素季獲知丈夫阿里斯在英國被檢查出前列腺癌。即便在查理王子出面請求下,緬甸軍政府也沒有發給阿里斯簽證,讓夫妻二人可以見到最後一面。緬甸官方報紙到最後時刻,只表示昂山素季隨時可以回英國看望丈夫,並強調待在垂死丈夫身邊,是遵守婦道妻子的責任。夫妻二人對局勢心知肚明,她離開緬甸後就不可能再回來,阿里斯在最後時刻也曾告訴過昂山素季「不要來」。昂山素季在丈夫去世那天只是淡淡地說:「我很幸運,有個一直了解我需要什麼的好丈夫,什麼也奪不走這份幸福。」
「在我對昂山個人傳記的研究中,我也曾提過這樣的問題:昂山遠離丈夫和孩子,並且在丈夫病逝之後依舊選擇留在緬甸而不是第一時間趕回英國探望,不免會讓人懷疑對昂山而言,權力、政治鬥爭以及公信力遠遠大於她的家庭。」曾著有《昂山素季:諾貝爾獎獲得者和仰光囚犯》的美國學者巴巴拉·維克多(Barbara Victor)也對本刊提出了如是疑問,「但後來你會發現,這是她為全緬甸人的幸福和民主進程所做出的巨大犧牲。」。
4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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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政治家。」昂山素季在最終結束軟禁後對英國《衛報》說。2012年昂山素季聲明說:「作為政黨的領袖,必須有領導自己國家的志向,因為這意味著你所在的政黨必須獲勝,而每一個政黨都有這樣的願望。」在馬克思·韋伯的理論中,知識分子的道德倫理(ethics of conscience)最終會和政治家的責任倫理(ethics of responsibility)相融合。解除軟禁後的昂山素季積極投身緬甸政治,並在各個方面基於現實考慮理性決定,不再刻意為自己增加民主鬥士的悲情色彩。
2010年,77歲的丹瑞將軍組織了議會選舉,曾經由軍方組建的聯邦鞏固與發展協會搖身一變成了聯邦鞏固與發展黨,獲得最多選票支持,吳登盛被扶上了接班人的寶座,並在選舉過後一周釋放了昂山素季。在2012年4月1日舉行國會補選投票中,昂山素季成功當選緬甸議會議員,緊接著於2013年底宣布參加2015年大選競選。根據2008年通過的緬甸憲法,有外國家庭成員的人不能擔任總統或副總統。而昂山素季的丈夫是一位英國公民,她的兩個兒子也是外國籍,目前民盟依然在爭取修改憲法,為昂山素季競選總統鋪平道路。
2012年4月1日,昂山素季的支持者在民盟辦公室外等待緬甸議會選舉結果
2015年大選臨近,昂山素季此時訪華,「無疑是給軍政府施加了更多來自國際社會的壓力,以爭取她參加2015年大選的競選資格」。美國學者巴巴拉·維克多對本刊做出如是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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