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佩弦偕游秦淮河記⑴

與佩弦偕游秦淮河記⑴

夫秦淮，古之淮水也。文化之脈，歷史之渠。秦王鑿乎方山，始斷長壠；紫氣凝於龍浦，乃歸大江⑵。不絕湯湯，貫十朝之都會；爭禁灧灧，撩千古之金陵。人稠於石器之時，民富於東吳之地。香穠十里，文墨融金粉於清漣；顯赫六朝，賈商集學儒於畫棟。珠簾次第，錦繡鋪張。紅袖醺醺，綿歌迤迤。鏤窗簫管，敘故事於一河；媚閣蜃牆，碑佳人之八艷⑶。星魁遺落之所，霄帝偷窺之場。

於是著青袍，踅紫石。落日空迥，登舫橫斜。最是暮煙，演漾水之柔碧；難禁夕月，擁溶人以靜恬。艙搖彩蘇，勾彌蒙之燈影；窗暈淡靄，響洄汩之槳聲。是處遙思，無言幽坐。桃花扇下⑷，幾惹淺夢之悠悠；影梅庵間⑸，每牽微漪而瑟瑟。舊事綺靡，悵懷寂寥。偎蘭舷，波動薔薇之色；仰天幕，風挾楊柳之馨。隱隱愁生，娑娑魂盪。

若夫皎月初上，藏柳逗人；綺聲遙聽，拂波弄艇。清風苒苒，綠水陰陰。過去三橋，伴隱約之裊娜鄭曲⑹；顧盼兩岸，思杳然之驕麗古街。熏煙之青磚猶存，髹漆之華屋何在？於斯地也，三桂一怒而興亡⑺；記昔時乎，粒民千金以買醉⑻。槎枒攢翠，應隨園之紅樓⑼；荒頓飛鴉，或板橋之舊館⑽？徐太傅園之雅集散否⑾？孔夫子廟之高香焚焉⑿。元璋皇居則霓盞乘潮⒀，小杜夜泊之恨歌如舊⒁ 。烏衣青石之巷，漠漠廢墟；朱雀野花之橋，凄凄素月⒂。嗚呼！來者來兮，逝者逝矣。桃葉桃葉，渡汝復誰⒃？茵陳茵陳，載舟綠酒⒄。惟其思邈，嘆乎人遐。且擱槳以宕搖，暫消暑悶；更澄心而豁朗，聊弭俗憂。不亦樂耶？

至若漫把扇紈，慵偎藤椅。燈影碎而搖暈，自在秦淮；笙歌揚以迷離，虛無夢境。繁星交錯，渺渺茫茫；琴鼓疊吹，嘈嘈切切。纏綿則柔柳浴月，鮮異則藍天吐雲。曼妙兮天厚秦淮，沉迷兮天厚汝我！

爾其畫舫並，靡音來。水黏黏，燈鑠鑠。脂粉倩巧以相誘，船工殷勤以相邀。初決絕乎德在於自心，終悵惆乎歌吹於別艇。思貼腮耳之柔順，恨撩精神之餒飢。是耶非耶？爭鬥幾浪；過矣來矣，窘惶三番。禁錮兮何深，放歌兮嘹喨。音裊裊兮駕游之弩末，夜森森兮欲噬於船頭。野氣一襟，水氤兩袖。側目何礙？唐寅應笑乎赧顏；擁妓何妨？鄭燮或嘲乎偽態⒅。槳聲汩汩，長噓隆美於遲遲；燈影疏疏，頹嘆繁華之去去。悄默以返，憾恨于歸。月白於野岸荒涼，風清而幽思幻滅。一溝脂水，千載雲煙。

嗟夫！自然法爾，物之或亡或興；大道存焉，人之時幻時滅。不定而定，無常乃常。清自清，亂世有度；愜且愜，浮生無涯。心如砥原，好臨險艱之勢；胸有圭表，不亂躁狷之潮。然則韭如魚，棉如錦。履如轎，市如山。出如歸，動如靜。失如得，跌如升。貧而不貧，窘而不窘。不嗔不忿，退身即進身；不妒不饕，入世猶隱世。靖和潭樣，悲喜風般。古已有之，非玄妙之理；今皆忘者，唯平常之心。守其天真，順乎時勢。然猶不可禁受，未飽閱也，不悟也。

噫嘻！陡聞樓下之擾擾，始斷魂心之颻颻。憑怹之遙思，攬百年淮水以嘆息；以吾之不惑，偕二秩少年而悠遊。原痴讀而生夢耳，又焉知必是一夢也歟？

註：

1. 佩弦，朱自清，字佩弦，現代著名散文家，《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被稱為其成名作。

2. 秦淮河，古稱淮水，又名「龍藏浦」，相傳為秦時有王見紫氣而開鑿，遂名秦淮。

3. 秦淮八艷指明末清初江南地區八位才藝名妓，顧橫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門、馬湘蘭、柳如是、陳圓圓等。

4. 桃花扇，清初作家孔尚任所創劇本，是以明代才子侯方域來江南創「復社」邂逅秦淮歌妓李香君而發生的愛情故事為主線的歷史戲劇。

5. 影梅庵，明末清初大才子冒辟疆曾寫長達萬言的緬懷文章《影梅庵憶語》，記敘其與秦淮八艷之一董小宛的艷情故事。

6. 鄭曲，春秋鄭國的樂曲。儒家認其淫靡，非屬雅樂，斥為淫聲。

7. 吳三桂得秦淮八艷之陳圓圓。後李自成打進北京，吳三桂的父親投降了起義軍，陳圓圓被李之部下所掠。吳三桂答應投降李自成時聞圓圓已被李之部將所佔，衝冠大怒，投降清軍與農民軍開戰。乃有吳梅村《圓圓曲》中 「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一句。

8. 吳敬梓，號粒民。曾有句「邇來憤激恣豪侈，千金一擲買醉回。老伶小蠻共卧起，放達不羈如痴憨。」記述自己在秦淮歌樓里放蕩的生活情形。

9. 清袁枚住南京隨園，據考《紅樓夢》之大觀園為依隨園而寫。

10.《板橋雜記》，清余懷所作短篇艷情小說。記述明朝末年南京十里秦淮南岸的長板橋一帶舊院諸名妓的情況及有關各方面的見聞。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評曰：「唐人登科之後，多作冶遊，習俗相沿，以為佳話……自明至清，作者尤伙，清余懷之《板橋雜記》尤有名。」

11.南京白鷺洲公園，明朝永樂年間是開國元勛中山王徐達家族的別墅，故稱為徐太傅園或徐中山園。其後裔徐天賜將該園擴建成當時南京「最大而雄爽」的園林，取名東園，成為園主與王世貞、吳承恩等許多著名文人詩酒歡會的雅集之所。

12.夫子廟，中國四大文廟之一，被譽為秦淮名勝而成為古都南京的特色景觀區，歷經滄桑，幾經興廢。

13.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元宵節時在秦淮河上燃放小燈萬盞。

14.杜牧曾作《泊秦淮》云：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15.晉時以王導為代表的王氏家族和以謝安為代表的謝氏家庭都居住在烏衣巷，王、謝史上之功績已足以令後人追懷。然家族人才輩出王羲之與另外兩位大書法家王獻之、王洵，書法成就登峰造極，謝靈運是中國山水詩派的鼻祖，他與謝氏後裔的大詩人謝惠連、謝朓，在文學史上並稱「三謝」。 朱雀橋橫跨南京秦淮河，是由市中心通往烏衣巷的必經之路。舊日橋上裝飾著兩隻銅雀的重樓就是謝安所建。劉禹錫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膾炙人口。

16.桃葉渡，傳說東晉時秦淮河邊栽滿桃樹，每被風吹四散飄零，滿河浮泛，因之稱桃葉渡。亦有說東晉書法家王獻之有愛妾叫「桃葉」，她往來於秦淮兩岸時，王獻之放心不下，常親自在渡口迎送，並為之作《桃葉歌》：「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從此渡口名聲大噪久而久之此渡就被稱為桃葉渡。

17.茵陳，一種植物，又稱白蒿、松毛艾。朱自清曾將秦淮河水比作茵陳酒。

18.秦淮之畔江南貢院，為南宋始建，我國古代最大的科舉考場，秦淮因以逐漸為江南文化中心。清代江南貢院考區高中狀元者達58名，占清代狀元總數的52%。明清兩代名人，吳承恩、唐伯虎、鄭板橋、吳敬梓、翁同龢、張謇等均出於此。唐鄭均曾出入秦淮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