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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得氣美人中 第二部分

桃花得氣美人中 第二部分(本文節選自北國網·《桃花得氣美人中》一書)內容簡介柳如是為秦淮八艷之首,明末清初的名妓。她天資聰慧,容貌俏麗,擅長詩文,雖身在青樓,卻憎惡賣笑生涯。她喜歡我行我素,儒巾素服做男子打扮,與諸名士高談闊論,寫詩作賦。她的詩哀婉動人,時人稱之「艷過六朝,情深班蔡」。她的畫嫻熟簡約,清麗有致;書法也深得後人讚賞,稱其為「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她敢愛敢恨,抽刀斷琴,性格剛烈,曾加入抗清的大軍。柳如是的一生頗為傳奇,卻也像天下所有女子一樣,難過情關。在找到終身歸宿之前,她曾被欺騙、調戲、揩油無數次,被深愛之人拋棄兩次,關於她的緋聞曾是大明朝百姓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最佳談資。儘管這樣,柳如是仍堅定地說:我相信愛情!她的情感一波三折,在二十三歲那年嫁與東林黨領袖錢謙益。她以一個卑微的藝妓身份被文壇領袖錢謙益以正妻之禮迎娶過門,成為尚書夫人。本書選其詩詞精粹,用帶著黑色幽默的哲意語言,麻辣解讀柳如是的愛情傳奇。在她的崎嶇感情路之後,必然有至今值得探究的感情態度和幸福法則。

生活像一即興的戲劇,大多數人大多數時候都無權對劇本做什麼改動。愛情是生活大劇本里的一則折子戲,是很無聊的,沒有什麼值得聊上一聊。如果你願意看到真實的一面,眼前所及的可能是一片狼藉。雖然許多劇中人會因為愛情的某處情節或某一個對白而感動、而涕零、而心猿意馬,但不能改變當戲結束時,真實殘忍的那一幕。金明池·詠寒柳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問東風】生活像一即興的戲劇,大多數人大多數時候都無權對劇本做什麼改動。愛情是生活大劇本里的一則折子戲,是很無聊的,沒有什麼值得聊上一聊。如果你願意看到真實的一面,眼前所及的可能是一片狼藉。雖然許多劇中人會因為愛情的某處情節或某一個對白而感動、而涕零、而心猿意馬,但不能改變當戲結束時,真實殘忍的那一幕。一幾番青樓,身在歡場,遭遇坎坷,經歷了生死責難,見慣了聚散離合,本以為愛情的抗體早就在血液中生成,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軀,沒想到有朝一日,卻又中了愛情之蠱,疼痛難忍,肝腸寸斷。這一年,和陳子龍分手後的柳如是,借居於富商汪然明於杭州西溪湖畔的別墅中。一個不明朗的秋日,在寒濕的空氣中,太陽有氣無力,一切都籠罩在蕭條索寒中。據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里記載,《金明池·詠寒柳》應作於崇禎十二年。而柳如是和陳子龍應該相識於崇禎五年的春天或崇禎四年的冬季。陳子龍是松江十大傑出青年,其詩詞功底自是了得。他不僅和柳如是切磋詩藝,還帶她走進了幾社的諸位才子中間。可以說,正是這段履歷,讓她的詩詞功底上升到一個新的台階。周末,窩在床上看了點風花雪月的東西,思想就躥升起一些啰里巴唆的苗子。這是一個播種的季節,每個人的心裡都有春天,只是,有的心田只有雨水沒有禾苗。燕子飛來飛去,花,在角落綻放。在情感的世界裡,種子播到哪裡,哪裡就有你的春光。於是,我開始小心眼地揣測柳如是的世界。彼時,她住在豪華的別墅中,彈彈琴,寫寫詩,作作畫,然後,再思念思念那個叫陳子龍的男人。這種生活模式其實挺愜意的。如果在當今,能有如此寬鬆的條件,允許你風花雪月地寄託一腔幽怨,哀哀切切地不事生產悲春傷秋么?一天不上班,扣除你全勤獎沒商量,接踵而至的連鎖反應是——這個月的房貸、車貸可能就會出現危機,你的銀行賬戶就會出現不良記錄,從此,你會處處受限制,那種感覺,不亞於在血雨腥風的江湖裡喪家犬般被人追殺。於是乎,不管你的前男友是誰你都會嘁哩喀喳將他們從心中連根拔出,振臂高呼:前男友見鬼去吧!愛情哪有麵包重要?它只是組成空氣的一味氣體而已,而麵包才是維持生命根本的營養來源。當然,會有人說,人家柳如是從事的是特殊行業的嘛,行業特色就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塗抹得香香的,微蹙眉頭,做西施捧心狀,張網以待男人上門來欣賞這種哀怨。其實古時候的妓女也分幾等。妓是由「伎」演化而來,指專門從事歌舞的女藝人。到了後來,妓女發展成為兩種——藝妓和色妓。色妓就是專門從事皮肉生意的,而藝妓,是只賣藝不賣身的。當然,你情我願的情況下,誰也無法阻攔。從周府出來,再入青樓的柳如是,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從事的是藝妓生涯。歷史上,許多女詩人、女舞蹈家、女歌唱家都是藝妓出身。如唐德宗時的才女薛濤,唐玄宗時的著名宮廷女舞蹈家謝阿蠻、身輕如燕的漢宮皇后趙飛燕,和「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的白居易的愛妾樊素和小蠻,均是藝妓出身。因此,在古代文藝史上,妓女的貢獻是不可小覷的。《全唐詩》中,就收錄了21位妓女詩人的詩篇136首,同時,《全唐詩》里出自男人之手,歌詠妓女的詩就占著2000多首,可見,妓女儼然是古時男人們創作產業的一個重要環節。吳曾的《能改齋漫錄》里記載,慢詞的代表人物柳永,更是天天泡在風月場中,與諸位妓女歌詠唱和,忘記人間歲月。他甚至於《鶴衝天·黃金榜上》宣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以致於最後他成績本已過關,卻由於那首《鶴衝天》被仁宗皇帝給刷下了,並在他的卷子上批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這才是要風流不要功名的「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從來是酒壺中歲月,夢裡功名,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活法的權利。白菜有白菜的清淡,雞腿有雞腿的肉香,只是看個人口味而已,他人沒有指責的權利。二「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據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取之湯玉茗《紫釵記》第二五齣《折柳陽關》之解三醒中「也不管鴛鴦隔南浦」,並「落照關西妾有夫。河橋路,見了些無情畫舸,有恨香車」等句。而「南浦」一詞則來源於《楚辭·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後來,南浦泛指送別之地。柳如是在此借用「蕭蕭南浦」,其對舊情的懷念和悵然若失的心情,瞬間,就透過紙,浸濕了每個為情所困的人的心扉。她與陳子龍被迫勞燕分飛後,愛情的花朵就一直呈閉合的狀態。作這首《金明池》時,她已經芳齡21了。三百年前,這個年齡還小姑獨處的,毫無疑問已被命運推向了恨嫁的「剩女」隊伍。套用一本小說里的句子:「十年前的愛情,單純到蠢,失去一個男人,來不及傷心,就有另一個捧著花等在門口了。五年前,還是個小職員,走了一個男人,稍微有些惆悵,不過轉頭又覺得高興,幸好沒有被他耽誤一輩子,愛情算什麼,事業最重要……如今,身邊搖旗吶喊多年的親友團都開始絕望,唯一勸告的是:你就將就一個吧!」由此可以論證,無論古代還是如今,剩女的煩惱,都是比山高,比海深吶。花顏雪膚,誰人肯憐?「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霜條孤影」,是指秋寒里的柳枝,柳如是小字影憐,這裡有顧影自憐之意。「舊時飛絮」,暗喻她已是陳子龍情感世界裡的舊時絮了。「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此時的柳如是心裡冉冉升起的是凄楚難耐的「恨嫁」情結。但人生就是如此,也許青春虛擲,也許遇人不淑,也許造化弄人,宿命總是無情,歲月的腳步,不會為某人的傷感哀嘆而停留。最好的東西總是和最壞的連在一起,幸福的極致往往是悲哀。上帝是公平的,在你左手裡放進了一個蘋果的時候,肯定會拿走你右手裡的草莓。因此,幸福又是短暫的,當你意識到並想抓住它的時候,它已經走遠了。而世間最美好的愛戀,是為一個人付出時的勇敢,即使被傷得體無完膚,想得肝腸寸斷,也無怨無悔。夢江南·懷人·其一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濕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翠眉低】情商高的人,視愛情為骨血,一旦失去,便斷了生命之源;智商高的人,愛情只是皮毛,沒了,難看一陣子,再長出來便又風采依舊。好女人,應該是「情場」上的變色龍,隨著情感環境的變化,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地轉換情商與智商。一最欣賞勇敢地面對強敵,忠實地對待朋友,真誠地對待愛情的騎士。可惜,「騎士」只是西方土地上的莊稼,中國這塊土地上長不出「騎士」這種品種來。一些所謂的「騎士」,只是一些半吊子的「騎士」,他迷惑的對象是對騎士只有半吊子理解的女人。在柳如是的生命中,最最令她痛,卻又最最讓她愛的陳子龍,就是一個半吊子的「騎士」。他拋橄欖枝,救了她,惹了她,愛了她,卻又疏離她,傷了她。說他是個半吊子騎士,是因為明清易代時,他沒有像侯方域那樣,為一杯羹,而向新主子搖尾乞憐,做沒有骨氣的男人。提起柳如是,不免要八卦下同為秦淮八艷的李香君,還要將兩位風塵佳麗身後的男人,從幕後推到台前品頭論足一番。陳子龍為民族而戰,最後被捉跳水身亡;而侯方域卻為尋求功名利祿,讓李香君血濺桃花扇。一個人以死殉國的民族氣節是值得稱頌的,因此,陳大帥哥要比侯公子更爺們那麼一些。但他的人性和人生,卻因為他在與陳、柳戀中的不作為行徑而打了折扣。因此說,他只是個半吊子騎士。「人去也,人去鳳城西。細雨濕將紅袖意,新蕪深與翠眉低。蝴蝶最迷離。」一年春事,桃花紅了誰?一眼回眸,塵緣誤了誰?我要離開了。離開你,離開居住的地方,獨自去往橫雲山。雖然依依不捨,但我還是去了,低垂著頭,任傷心的淚沾濕了衣袖。柳如是離開陳子龍後,從南樓搬了出來,住進了幾社成員、陳子龍好友李雯在橫雲山的別墅中。但她並沒有完全從他的視野里消失,她居住的地方僅僅離松江城不到十公里。縱觀歷史上眾美女直面情變時的表現,我最欣賞的是卓文君。她文可以勇斗大才子司馬相如,武可以拋頭露面當廬賣酒。關鍵時刻,她不糾纏,不抱怨,不使用女人三寶——一哭二鬧三上吊來撒潑使瘋,而是文縐縐地揮筆寫下了《白頭吟》: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止,溝水東西流。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徒徒。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聽說你變心了,我就來和你訣別吧。我不會死纏著你不放的。我的心裡,渴盼一個一心一意愛我的男人,我們白頭偕老,永不分離。爾後,筆鋒一轉,她在後面附上了「朱弦斷,明鏡缺,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永訣!」的決裂之言。她聰明地先告訴他,自己仍愛他,不想失去他,卻又尖利地指責他的負心移情,戳破他虛偽尷尬的面具,並表明自己的立場:你如果要分手,我絕不糾纏,甚至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雖然要與你訣別了,我還是很有風度地深深祝福你——多吃些,吃好些,長胖些,千萬不要惦記我喲!這首《白頭吟》將昏了頭的司馬相如雷得外焦里嫩。他猛然清醒過來,明白以文君的身家、美貌、才情,再找個條件比他好的,也不無可能。但自己離開她雄厚的財力支持,前途會是金光大道嗎?再說了,他也只是想花心,而非離婚的。因此,有了錢就變臉的結巴才子司馬相如,在玩了一陣子的情感漂流後,乖乖地回歸了。二愛到荼蘼花事了,千般痴戀終成殤。愛,疼疼地來過,只留下一抹憂傷。我觸不到你掌心的溫度,也握不住稍縱即逝的時光。我只在似水的流年裡,將回憶拈成絲,等待,下一個花期。據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中記載,柳如是的《懷人》,與陳子龍的雙調望江南(懷舊)是相呼應之作。思往事,花月下朦朧。玉燕風斜雲鬢上,金猊香燼綉屏中,半醉倚輕紅。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夢杳,遠山一角曉眉愁。無計問東流。陳子龍對柳如是並非毫無感情。但明末時分,是儒家思想的天下。陳子龍又是舉人老爺的尊貴身份,明末法律規定官員狎妓是犯法的,陳帥哥雖未躋身官場,但與妓女公開同居本也不太光彩。要面子、要仕途的卧子先生,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就不能任緋聞八卦滿天飛。他知,最明智的選擇是——仕途,讓女人走開!因此,陳子龍離開柳如是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但他畢竟是一個社會名流,是傑出青年的代表人物,是一個有良心的男人,始亂終棄這種勾當豈是他能做的?於是,他採取了古往今來男人百試不爽,女人刻骨痛恨的方法——疏離!喜歡泡泡妞、打打牌的風流才子陳子龍,去南樓的次數越來越少,回家的次數陡然增多,漸漸疏離了柳如是。風月場上看慣男人喜新厭舊朝秦暮楚嘴臉的柳如是,豈能不明白陳大帥哥有意抽身了?對於深愛你的女人來說,「疏離」是一把鈍刀子,讓人除了疼,還是疼,直到痛徹入骨。你可以打她,可以罵她,但不可以疏離她!愛情中,有一條潛規則,誰先提出分手,誰就更有面子。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經歷了被驅逐出周府、與初戀情人抽刀斷琴而斷情的柳如是,情感再次風雲突變。痛定思痛後,她主動向陳子龍提出了分手。不要求賠償巨額青春損失費,沒有用艷照勒索就能輕鬆打發掉過期情人,陳子龍當然求之不得。於是,他面容悲凄,從心底使勁往外擠出一些傷感,哽咽著聲音答應了柳如是。讀著這段記載,我不無小人地猜測,彼時,陳大公子發出的哽咽之聲,是否因為嗓子發炎,而非離別?然,國人向來有哀兵必勝的嗜好。對於柳如是的離開,陳子龍心頭懸浮著那麼一點的歉意。畢竟,她的黯然離去,是因為自己情感不作為所致,他這個青年才俊有些愧疚也在情理之中。一個寂寞的夜晚,卧子詩興大發,叫了聲影憐,無人應答時,方醒悟那紅袖添香的佳人已然離去了,心中突然升起一絲失落。就像一個習慣伸手向熟悉的地方拿取茶杯的人,杯子打碎了,可那個拿杯喝茶的動作已經保存了下來,伸手沒能觸到,心中的失落是難免的。為了撫平這點小惆悵,陳子龍揮筆寫下了這首《雙調望江南》(懷舊)。陳大帥哥可是松江十大傑出青年,粉絲之多,不亞於當今明星加「V」後的微博,爆棚現象自是必然。《懷舊》像神曲《忐忑》一樣,很快就躥紅了整個松江城,自然而然地就傳到了女主角柳如是那裡。舊事,舊物,舊人。心中牽掛的,也在懷念自己。柳如是哪能不感動得淚水汪汪?為了回報這份情,她一氣呵成,提筆寫下了三百年來廣為傳唱的《夢江南·懷人》二十闋。只是,她不知,那人,那情,那景,因那個「懷」字,而變成了水中月,鏡中花。芙蓉夢。胭脂淚。夜深沉。良宵獨卧,清寂浸骨,萬般皆成空呵。三自從世界上有了「人」這種生物,其骨子裡的奴性就根深蒂固,並未因進化而得到任何改善。所以說,人身上的兩百多塊骨頭裡,肯定有一塊是賤骨頭。越是愛自己的,就越不在乎。越不愛的,卻拚命去追尋。女人,選擇什麼樣的男人,就有什麼樣的愛情。河東君的詩詞,讓我的思想穿越三百多年的塵埃,徜徉在她的舊情舊事里。她與卧子的那段感情,只是涼薄愛情海里的一粒粟。曾深情款款寫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唐代大才子元稹,對溫柔多情的鶯鶯亦是始亂而終棄。最不可理解的是,元稹後來還在書中為自己的薄情寡義開脫,說鶯鶯不禍害自己,也要禍害他人。不無諷刺的是,鶯鶯卻沒有任何攻擊性的言行,她甚至去信叮囑前男友好好生活,不必牽掛自己。鶯鶯不愧是個聰慧的女子。她看愛情成了廢墟,就掩埋掉,淡出了。她知自己愛上了不該愛的人,願賭服輸,及早抽身,另嫁他人,終身不見張生。因此,知識不是力量,智慧才是。班婕妤可謂賢良淑德,集美貌才華於一身,最後還不是被漢成帝給下了崗?唐婉與陸遊這對青梅竹馬曾是佳偶,最後一樣被休回娘家,不甘不願另嫁他人後,鬱鬱而終……因此,所謂愛情,真實嘴臉僅是一場戰爭,失敗了,未必就是自己不好,只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大。柳如是從南樓搬出來住進橫雲山的意圖非常明顯,這裡離松江城不太遠,如果陳子龍有意複合,自是有近水樓台般的便利。她不明白,男人一旦變了心,那是十匹馬也拉不回來的。西蒙·波伏娃說,吸引男人是一門藝術,守住男人就是一個差事了,毫無樂趣可言。因此,愛情不是靠守、靠回味,就可以保住的。前男友是一堆殘存有零星火星的木炭灰,千萬別撥弄,否則迷了眼睛就得不償失了。這首《懷人》寫於崇禎八年,彼時,陳子龍已然成了柳如是的前男友,何必再將他從記憶里拉出來,留戀不舍,對影空嘆呢?柳如是的念舊,說白了,是一種自虐行徑。她應該做的,是旅旅遊、散散心、做做護理、化個漂亮的淡妝、穿上時尚的衣衫,然後,風情萬種地招搖過市,張網以待好男人送上門。拿起時爽快利索,放下時剝繭抽絲,才讓柳如是在橫雲山中的那段時光里,外表風光,內心凄惶。好女人,就得拿得起,放得下,敢於挑戰男權,敢於俯視愛情。然,感情是這個世界上無解的難題。再凌厲的女子,一旦深愛了,想逃離宿命的劫數卻是那般艱難。一處春花。一汪水榭。清鎖一段哀怨的故事。芬芳繚繞的世界,寂寞惆悵的天空。無望的等待,幻化成一塊塊碎片切割著靈魂。兩行清淚,一聲嘆息。何不趁韶華長在,明年依舊,相與笑春風呢?夢江南·懷人·其二人去也,人去鷺鶿洲。菡萏結為翡翠恨,柳絲飛上鈿箏愁。羅幕早驚秋。【翡翠恨】我問佛:如果遇到了可以愛的人,卻又不能把握該怎麼辦?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一誰人眼角朱紅的淚痣成全了你一世的繁華?你金戈鐵馬的江山又贈與誰一場石破天驚的空歡喜?魚雁。尺素。杳茫天涯路。始信人間最是相思苦。用一剎那的時間愛上你,卻要用一生一世的時間去忘記你。「人去也,人去鷺鶿洲。菡萏結為翡翠恨,柳絲飛上鈿箏愁。羅幕早驚秋。」我走了,盛開的荷花,最終香消玉殞成綠色的荷葉。春光如此短暫無情,內心如何不怨恨?對你的思念,已變成箏琴的旋律。不知不覺,春已逝,秋已至。《懷人·二》仍是寫離別之情。從「恨」、「愁」、「驚」可以看出柳如是凄涼無奈和思念糾結的心情。時光雖是春末,她的心境,儼然是秋冬。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一聲嗟嘆!陳子龍雖已和柳如是分開,卻時常有書信來往,問候些今天天氣之類的無聊之語。放下的情愛,猶如一汪靜寂下來的水,有人怕它澄清後,將自己遺忘了,總喜歡再攪亂。舊情人,雖然不至於拔刀相向,做朋友卻也是非常艱難的事情,死灰復燃的可能性更不大。放棄,肯定有它的緣由,分開了,這些外在因素依然存在。再去攪動那汪池水,有點不太道德。相忘於江湖才是正確的選擇。在一起時,柳如是的妓女身份始終是陳子龍心頭難以言說的痛。離開了,沒有了約束。她那雙綿軟的手,那具玲瓏的身,那卓越的才華,曾令多少男人嚮往和追逐呀?他陳大帥哥的女人,怎能容別的男人沾惹?僅是想像一下,陳子龍就像喝了一太平洋的醋,熊熊的妒火燒得他寢食難安,恨不得剁掉假想敵伸向柳如是的祿山之爪。傑出青年陳子龍好像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只是「前男友」。可見,男人是這個世界上佔有慾最強的雄性生物。就算自己扔掉不要的,也不允許別人覬覦。和柳如是分開後,陳子龍一邊書信不斷,騷擾柳如是為情所苦的心和孤苦漂泊的生活,一邊溫香軟玉抱滿懷又納了兩房「家世清白」的妾。他陳大帥哥雖無能力為柳如是貼上自己專屬的標籤,騷擾她不讓別人有機會貼上的本事還是有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一向是男權社會裡沙文豬們說不出口,卻深埋於心的不可能逾越的底線。說穿了,就是一種極端的利己主義。但縱容男人三妻四妾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女人自己。它的始作俑者是東漢才女班昭。男人們無不想用「三從四德」這款金科玉律來圓他們大男子主義的夢想,班昭的《女誡》正好為他們提供了道德依據。大名鼎鼎的班昭,是東漢史學家班固的妹妹,其才華與他們班家那位大名鼎鼎的班婕妤有得一拼。她承老哥班固之願,幫助他完成了《後漢書》。之後,這位班門才女腦袋一熱,寫下了《女誡》七篇,為天下女人們戴上了一個「緊箍咒」。翻開黃黃的書頁,只是瞟那麼一眼,氣就不打一處來。「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瞧瞧,生個男孩子,就得被當成美玉珍藏著,生個女孩子只是塊破瓦片,隨便扔那就行。「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地娶著,女人卻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抱著走。《女誡》七篇,不過是束縛女子天性和人性的狗屁之言!熏得天下所有女人掩鼻側目。如果男人與女人之間是一場戰爭的話,班昭無疑就是位向男人諂媚示好的「女奸」。身為女子,卻將自己貶為「瓦」,將男人抬為「璋」,不是「女奸」又是何?「貞女不事二夫」,因為她,才有那麼多為夫殉節的「被貞節」女子,中國歷史上才出現了「貞節牌坊」這麼一個怪誕現象。五四運動中,班昭被何震稱之為「女子之大賊」一點也不為過。她的《女誡》七篇,整整影響了中國近兩千年的愛情觀。她卻因《女誡》被男人們奉為「女子中的孔孟」。啊呸!二到了唐朝,賢惠女人的另一個典範代表人物長孫皇后,吸取了《女誡》的精髓,編撰成一本《女則》,為女人們另打造了一副手銬和腳鏈。不過,鑒於某種原因,《女則》失傳,影響後人的,主要是班大才女的《女誡》。男人們總是一邊用她留傳下來的糟粕統治女人,一邊捂著嘴在心裡偷樂:幸虧歷史上出現了這麼個傻女人,否則天生反骨玲瓏剔透的女人們如何管教?因此,陳子龍才可以明著妻妾成群,幸福享樂,暗裡玩弄文字遊戲,打著友情的幌子,做著曖昧的勾當,用書信撩撥柳如是,讓她以為他們或許還有複合的可能。後世人中《女誡》毒之深,由此可見一斑!我甚至懷疑班昭有過穿越經歷,她曾坐著時光機穿越了歷史的岩層,來到春秋時期,用《女誡》七篇給那位叫庄姜的才女洗了腦。「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據宋明禮學的領軍人物朱熹先生考證,這首記載於《詩經》里的《燕燕》,是春秋時期美女詩人庄姜的代表作,被後代詩人評價為「萬代離別之祖。」庄姜被稱為歷史上的第一個女詩人,她與許多才女一樣,也遭遇了狗血的愛情。美貌與才華並舉的庄姜,老公是衛國國君衛庄公。如果是童話故事,結局該是「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毛詩序》里記載:「《碩人》,閔庄姜也。庄公惑於嬖妾,使驕上僭,庄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原來在庄姜之前,衛庄公已經有了心上人。衛庄公之所以娶庄姜,是因為她高貴的出身、絕世的容顏和出眾的才華。她只是作為一件華麗的裝飾品被衛庄公娶回了家。 一件裝飾品當然只會被當成擺設束之高閣了,不會被主人使用。庄姜又不是聖母瑪麗亞,無性而孕的事件絕對不會在她身上上演,她只能「終以無子」。賢惠的庄姜一生都在寂寞中,很「咸灰」地度日——咸澀的眼淚加灰暗的心情。當然,「穿越」只是一個名詞,出現概率最高的地方是一些言情小說和電影、電視劇本里。現實生活中,這種科技含量要求過高的技能還沒有一個人掌握並應用於實際。後世的陳子龍和柳如是受《女誡》影響是有根據的,而庄姜受荼毒卻是天外飛仙的無厘頭事件,我只是用它來說明一個道理:女人於男權社會裡,如果實在無法避免被命運「作弄」,就該試著接受它,甚至得學會享受它。庄姜的美,是蝴蝶標本式的美,一尊蠟像的美麗。中國古代男人發明出許多「意淫」的辭彙,「秀色可餐」就是其中一味。美麗的庄姜卻與這些無關。面對老公寵幸二奶,如果她敢於撒潑使瘋,哪怕只是當著他的面哭哭啼啼,也能讓衛庄公感覺到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尊蠟像,她就不會僅是一個符號化美女了。說不定,他的心,會從「惑於嬖妾」迴轉到無論身份地位還是才華美貌都遠勝於妾的她身上。一個女人,沒有經歷過愛情,再美好,也只是一束塑料花,既不生動,也沒有香氣。庄姜,是一位沒有出息的泥胎級美女,她的人生分數,絕對不及格。她是一位需要補考的木頭美人。在對陳子龍的情感中,柳如是的情商不比蠟像美人庄姜強多少。她失敗,與她剛強的個性和不願主動出擊有莫大的關係。面子工程固然重要,可愛情也一樣重要呀。因為,愛情本來就是一場掠奪與被掠奪的戰爭。兩強相遇,勇者勝!三花兒映紅了小巷,也撥動了我的情弦。這是春天的季節,卻不是愛情的季節。因為,我的愛,已幻化成繽紛的落花,隨波逐流而去。留下的,只是一街的樹影,破碎而斑駁。一種錯亂的美。就在柳如是於橫雲山中不知如何擺脫情感魔障時,她的養母、師傅徐弗來信,召喚她回盛澤。徐弗是柳如是做「瘦馬」時所拜的師傅,也是她的啟蒙老師。據《盛湖志》記載,徐弗「小字阿佛。嘉興人。性敏慧,能琴工詩善畫蘭」。可見徐弗並非一位普通小妓,而是一個色藝雙全的明星,在歡場上拼打多年,早就厭倦了金粉香艷的風塵生涯。隨著年齡的增大,她離開的念頭變重。歷史上妓女的出路無非有兩種——出家或嫁人。相比之下,嫁人當然是首選。就像現在的當紅女星,銀子大賺,事業豐收後,無不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梢使勁搖一搖,為自己釣個金龜婿作為長期飯票的。嫁入豪門,當然是她們的首選。於是,在三十歲這年,徐弗決定嫁入豪門作妾,但她經營的歸家院生意正紅紅火火。事業總得有人繼承,點兵點將時,她想起了艷名勝過自己的弟子柳如是。在橫雲山中清心寡欲過了一段時日,柳如是始終沒有等來陳子龍再結連理的橄欖枝。此時,她有些明白了,這位舊情人與自己的複合已不太可能了。那些往來的書信,不過是他午夜寂寞時發出的一則則與曖昧有染、與愛情無關的簡訊。天亮後,太陽出來了,他再次熱情似火地投入功名利祿與環肥燕瘦的追逐中,隨手就刪除掉了發出的信息。她這位舊情人,自然如同露水般,蒸發了。且,水過無痕。徐弗的出嫁,對柳如是觸動頗大。自從她被迫入娼門那天起,她就無時無刻不想嫁人,過上恩恩愛愛只慕鴛鴦不慕仙的幸福日子。可是天不遂人願。九死一生被逐出周府,令首段與愛情無關的婚姻夢破滅;牽手宋徵輿這位初戀情人,卻由於他的懦弱而分開;好不容易再拾情愛,與陳子龍愛得死去活來時,自己精心編織的愛情夢再次觸礁。柳如是這株章台柳,孜孜不倦地追求幸福的心,被生活磨出了一層堅硬的繭。於是,她決定轉身離去。此次的離開,才是她與陳子龍真正的離別。明白離別真的擺在眼前時,任再堅硬如鐵的人,也難免會唏噓不已。前情人陳子龍的良心,再次被柳如是憂傷的眼神傷到了,一路護送她到嘉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彼時,兩個舊情人,心裡默念的是蘇東坡祭奠亡妻的這首《江城子》。舊愛雖在可舊情卻已亡故。眼前的「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就是日後的「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愛情,是人生的春天。春天真的來時,就是春天走遠的時候了。因此,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夢江南·懷人·其三人去也,人去畫樓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須紅粉玉玲瓏。端有夜來風。【玉玲瓏】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苦,免我驚,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一也許是前世的姻,也許是來生的緣,卻錯在今生相遇,徒增一段無果的恩怨。我的淚,我的等候,換來的,終還只是剎那的凝眸。春盡,花謝。夏去,綠殘。秋逝,凋零。男人的愛,是把天鵝逐漸變成癩蛤蟆的過程;女人的愛,是把青蛙逐漸變成王子的過程。戀愛出詩人,失戀也出詩人。艷陽枝下踏珠斜,別按新聲楊柳花。總有明妝誰得伴?憑多紅粉不須誇。江都細雨應難濕,南國香風好是賒。不道相逢有離恨,春光何用向人遮?在這首《西河柳花》里,看到的是一個沐浴愛河的小女子,心花怒放地彈著琴,唱著歌。彼時,柳如是和陳子龍正處於熱戀階段。她的快樂,是掩藏不住的。那蜜糖般的甜蜜,幻化成溪水,硬是從心底流了出來,掛在嘴角,塗在眉間。她的快樂,是新鮮的,是紅艷的,如同一朵帶露的花兒在春風裡搖曳,這美好是需要向別人炫耀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這種存在,需要用別人羨慕的眼神來驗證,才能確定它不是夢,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幸福、溫馨、浪漫。因此,不需向誰遮掩。愛了,就是愛了。有花堪折只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愛情滋潤女人的同時,也滋潤著男人。與柳如是的愛情,同樣變成了陳子龍創作的動力和源泉。無限心苗,鸞箋半截,寫成親襯胸前折。臨行檢點淚痕多。重題小字三聲咽。兩地魂銷,一分難說,也須暗裡思清切。歸來認取斷腸人,開緘應見紅文滅。這是陳子龍的《踏莎行·寄書》。是什麼柔情蜜意,才能撐起「寫成親襯胸前折」的親昵?只恨世人不容這樣的愛,因此,他才「兩地魂銷,一分難說」。巴不得分分秒秒相守在一起,於是他只能「暗裡思清切」。呀呀呀,讀著陳、柳二人情正濃時分,麥芽糖般粘牙甜的詩詞,突然間,胃酸揭竿起義,涌了上來。當事人卿卿我我的柔情蜜意,在外人眼裡,卻是那般的酸。我簡直懷疑陳、柳二人前生前世,是山西老醋廠子里的老闆和老闆娘,上輩子被醋浸泡了個夠,今生今世,才寫出來這麼讓人酸掉大牙的詩來。只是他們不知,此時的甜蜜,都是分手時的斷腸刀。往昔的快樂,離別時就變成了一把把亮閃閃的利刃,左一下,右一下地在削割著。從心到身體,除了疼,還是疼。送君千里,終有一別。陳子龍將柳如是送到了嘉善。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山還在,水還在,人還在,愛,卻要逝去了。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節。離別在即,不舍分,不忍分,執手相看淚眼。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為幽怨之人。事有參商,勢有難易。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貞。庶乎延平之劍,有時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自認淚點不是太低,讀柳影憐的《別賦》,卻讀得淚水漣漣。是怎樣熱烈的情愛在支撐著她?愛已成灰了,悲慟中,明知前景灰暗,她卻依然要訴衷腸、抱幻想。這種愛情宣言,從一個職業妓女的口中發出,千金難買。試看,試問,繁華似錦的歲月里,有幾人,能如此追隨愛情、憑弔愛情、固守愛情?愛情,早已被燈紅酒綠淹沒於慾望的滾滾紅塵中了。二柳如是的美貌、才情和特殊的職業,使她的生命中從不缺乏男人。改變命運,是所有命運坎坷人的終極目標,從她入青樓那天起,就無時無刻不想跳出這個火坑。她發憤圖強學習琴棋書畫,除了想改善生活水平外,最重要的,就是想改變命運。文學,終於為她打開了這扇門扉。當初,她剛剛和幾社成員相識的時候,在陳子龍的鼓勵下,她拿出自己的積蓄,替自己贖身,然後開始了行走江湖。要知道,這個舉止在當時是風險很大的。就像影星們與影視公司的關係,一旦解了約,從組織中脫離出來,演藝生涯肯定會受影響,進而受影響的,就是自己的生計。柳如是在青樓時,吃喝用度是有保障的。一旦走出這個門,沒有壯士斷腕的勇氣是根本不行的。要知道,在那個小腳才美麗的時代,女子想打工賺錢養自己是很難的。再者,明末時期,正處於宋明理學的統治之下,那些道貌岸然的傢伙們一邊逛妓院,一邊內院養小妾,內外兼修,任慾望的枝葉旗幟般迎風招展。同時,他們還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大斥紅顏禍水。那些偽男人們既想要女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又嫌有文化有思想的女人難以管束,高歌女子無才便是德。標準的又吃肉又嫌腥心理的表現。柳如是一個出身卑微、兼具才情的小腳女子,想在男人的天地里,紮上一錐子,談何容易?幸運的是,她在退休宰相周道登府上做小妾時,仗著周老頭的寵愛,常常儒服巾冠,吟詩作對,我行我素,練就一身的爽氣,為她日後遊歷四方奠定了基礎。福兮禍所依,也正因為這,讓她在周府時差點遭到殺身之禍。再入青樓後,柳如是身邊的追求者多如過河之鯽,可她堅持要求對方以正妻待己,並擁有獨立的人權。在男權社會裡,管男人要獨立的人權,不是痴人說夢,就是瘋了!因此,柳如是嚇退不少男人。陳子龍的退卻,和這也不無關聯。脫離青樓後,柳如是第一次走穴的地點是松江名士陳繼儒的府上。這是陳子龍為她介紹的。在這裡,她第一次拿到了出場費(明末豪門凡有宴會,總愛找些色藝雙全的藝妓上門表演節目助興),同時結識了不少文人騷客。妓女不是中國特產,世界各國均有這種陋習。只是中國的男人可以花銀子去勾欄妓院嫖,享受春風一度的快活,下了床就變臉,更別說和妓女交朋友。柳如是在青樓時是一線明星大姐大,男人們想見她一面,不僅要心疼加肚疼地花掉白花花的銀子,還得看柳大美女開不開心,心情好時才可以賞光一見。飄零到江湖後,身份發生了變化,可在人們眼中,她已被釘在了妓女的恥辱柱上,怎會情願與她平起平坐?相傳,一次她女扮男裝去拜見一位名士,遞的帖子上自稱「女弟」,這令對方極度不高興,將她拒之門外。性格耿直的她卻直直地闖了進去。對方迫不得已,只好「被」見了她。這只是開端,之後,柳如是勇氣倍增,常常「臉皮厚實」擠進男人們高談闊論的殿堂之上。女人不狠,地位不穩。柳如是想和命運抗爭,只好「厚」一下臉皮。她如此,也不過是想取一席之地,好找個如意郎君。生不逢時,是柳如是的最大悲哀。如果她在當下,憑其率真的性格,說不定可以搏個「野蠻女友」的雅稱。三泰戈爾說,友誼是沒有翅膀的愛情。而男女之間,展翅而飛的機會太多。就算她不百花齊放,他也要百鳥爭鳴的。柳如是的師傅徐弗所嫁的男人叫周金甫。周既無仕途得意,也無文韜武略,只是一個暴發戶。其家族勢力還算影響較大。艷名遠揚的徐弗之所以選擇這樣的男人,是有原因的。之前,她曾經與一個文士有約,後遭遺棄。為此,她悲憤中曾寫下《秋風怨》作為對薄情男人的貶斥。之後,危機感加重,心灰意冷中,選擇一個平庸的男人將自己賤賣了。古往今來,紅顏多薄命是難以抗拒的怪現象。尤其出身卑微的妓女,從綠珠、蘇小小,到霍小玉、杜十娘,有幾個結局幸福美滿的?愛情,是女人的最痛,是男人追逐慾望的利器。徐弗的出嫁,對柳如是撼動很大。她感覺,女人一定要抓住自己最美好的時光,給自己找一個如意郎君才是最最重要的。不願步師傅悲涼後塵的柳如是,對陳子龍的牽掛第一次有了動搖。柳如是的師傅徐弗出嫁的第二天,她的視野里,驚鴻般冒出了另一株優秀的雄性禾苗——張溥。張溥何許人也?中進士卻不入閣做官,在民間組織了聲勢浩大的「復社」,其政治勢力遍布朝野,常常可以左右朝政。陳子龍的「幾社」就屬於復社管理。張溥學問也十分了得,一生著作頗豐,涉獵至文、史、經、詩詞、散文等等各個方面,其水平,絕對是大師級別的文壇巨匠。用現在的話來講,張溥是官一代、富一代、加文壇巨匠的身份,至於房子、車子、票子等身外附著物,更是不在話下,而且外表英俊,談吐不俗。他與柳如是相見這年35歲,正是男人的黃金年齡。張溥可以說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文能武的世紀精英式男人。不對,簡直可以用「神人」來定論。沈虯在《河東君傳》里記載了此次張、柳相會於垂虹廳的情景。之後,柳如是發出感嘆:「我生不辰,墮茲埃盍。然非良偶,不以委身。今三吳之間,簪纓雲集。膏粱紈絝,形同木偶。而貼括咿唔,幸竊科第者,皆傖父耳。唯博學好古,曠代逸才,我乃從之。所謂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無憾。矧盛澤固駔坐之藪也,能鬱郁久居此土乎!」見過世紀精英男人張溥後,柳如是給自己想要下嫁的人畫了像。他,不必是高官,但一定是博學好古的曠代逸才。可以說,她想嫁的男人是陳子龍和張溥的綜合體。此人只應天上有,人間哪有此神男?雖然神女有心,可惜襄王無夢。張溥熱衷於政治,他撥動了柳如是那顆芳心後,卻再無了音信。從與宋徵輿、陳子龍的愛情,到與張溥間紅顏藍顏的灰色第三種情感中站起來的柳如是,總算明白了,過期男人,其實只是掉到地上的熱豆腐,不巧還被一隻沾滿大糞的鞋給踩了,你永遠無法再撿起再享用。只能打掃,用掃帚將他清理出心房,然後再站立起來,堅強地前行。如果你自己都不願意站起來,誰可以扶起你?柳如是決定重新開始生活。於是,她將「楊」改為「柳」姓。唐朝小說《柳氏傳》里的主人公章台柳就是妓女,卻因美麗善良,而獲得一段美滿佳緣,據推測,這才是柳如是改姓的真實用意。她根據辛棄疾的《賀新郎》里那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為自己另起新名:柳如是。更改姓名,是柳如是決定告別過去,開始新生活的一個重大轉折。四「人去也,人去畫樓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須紅粉玉玲瓏。端有夜來風。」「畫樓」,自是引自李商隱的「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用在這裡,無非是借畫樓思當初與陳子龍同居的南樓。而「尾涎人散漫」取自《漢書·五行志》里趙飛燕的典故。飛燕和她一樣,也是藝妓出身,人生經歷大不相同,結局卻是一樣的悲慘。因此才說,人生,就是一個不歸路,你走上來,卻無迴轉的機會。「紅粉玉玲瓏」,指的是唐代名妓霍小玉與才子李益的故事。霍當年愛李益入骨,最終卻變成了被他拍在牆上的那抹蚊子血,她臨死前發出「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的狠話,使李益之後不得安生,終恍惚病亡。這首《懷人》三中,柳如是一口氣用了幾個典故,以此來表白自己雖然不能像趙飛燕那樣博得成帝寵愛,亦不想像霍小玉對李益那般恨。潛意識中,柳如是還是希望自己與陳子龍可以「心有靈犀一點通」。雖然回歸盛澤歸家院,是她與陳子龍的真正分離,但他們的人生軌跡,卻未因此而划上句號,還要有所糾纏。萬般無奈,一聲嘆息。這人生,真是無法說誰誤了誰。佛曰,人有七種苦難——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沉淪者無限苦也,超脫者則重生。輪迴中,心若一動,便已千年。因此,誰能誤了誰呢?唯有自己誤自己。一切,不過是自己與自己糾結,自己與自己爭鬥。相互消耗,或自我消耗。既然我再也無法感受心動的感覺,我的心何不平靜如水?夢江南·懷人·其四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還不是,若為恨少卻教猜。一望損莓苔。【卻教猜】從來都是許仙勝白蛇,哪管她有千年的道行?人也好,仙也罷,從你深愛上那刻起,就失去了無邊的法力。因此,動什麼都別動感情。一這世界上有一味最為無用的物質,與維持生命的空氣、食物、水等絕無關聯,卻又令許多人如醉如痴、如夢如幻、如珠如寶地守護著,不願意捨棄。不用我再贅述,便能猜出,這最無用的荷爾蒙產品,就是愛情。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最無用,卻又令人放不下,時時刻刻隨身攜帶的東西。因此,也可以說,愛情就是一種精神盲腸,對身體雖無什麼作用,進化了數億年,卻仍然沒有淘汰掉。一旦發作犯病,不受一番疼痛是不能夠割除掉的。《夢江南》,原名《望江南》,其他名稱還有《憶江南》、《江南好》、《春去也》、《望江樓》、《望江梅》等,原是唐教坊曲名,後用為詞牌。據段安節《樂府雜錄》:「《望江南》始自朱崖李太尉(德裕)鎮浙日,為亡妓謝秋娘所撰,本名《謝秋娘》,後改此名。」江南月,清夜滿西樓。雲落開時冰吐鑒,浪花深處玉沉鉤。圓缺幾時休。在那月滿懷的凄清之夜,那個偉岸的男人獨自在月下徘徊,看雲起雲涌,看缺月如鉤,可那蓮臉嫩體紅香的佳人,卻已陰陽兩隔了,令人好不傷感,發出了「圓缺幾時休」的感嘆。真不敢相信,這首《望江南》竟然出自叱吒風雲、斗奸黨、除妖魔的晚唐名相李德裕之手,而且是為他出身卑微的小妾謝秋娘所作。在李德裕寫下此首《望江南》之前,詞林中並未有這一曲牌,它是李裕德因謝秋娘而創,從這一斑可窺出李郎情深幾許。想必,那位叫做謝秋娘的女子定然長得花容月貌,歌喉甜美如鶯啼,舞蹈輕盈賽飛燕,才引發了英雄李德裕的滿腹柔腸,一腔思念。無情未必真豪傑,多情何嘗不丈夫?最令人欣賞的,就是這種男人——俠骨深處,藏著柔情似水。在錚錚的鐵骨里,流淌著深情的血液。這種男人,是天下女人都想嫁的。但這種男人,卻是一萬年也難以出一個的,只有文學作品裡還小面積零星地存在。遍翻書帛,可以與李郎相媲美的男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唯有金庸老爺子筆下的喬峰了。總感覺,操筆杆子的文人愛情,沒有戎馬倥傯的馬背式男人和能文能武的綜合型男人的愛實在。歷史上「多情女子負心漢」的劇情,總喜歡在 「才子」與痴情小女子身上上演。元稹與鶯鶯之戀,元大才子不僅捨棄了鶯鶯,最後還厚顏無恥地將這段舊情寫成書來褒揚自己,貶斥鶯鶯。元稹是第一位出賣隱私賺取眼球和知名度的前男友。看來靠出賣隱私來出名,並非現在社會才有的怪誕現象。「一脫成名」這個詞的鼻祖,應該是元稹。如果元大才子生在現在,鶯鶯或許就是第二個「獸獸門」,或「艷照門」的受害者。司馬相如,為了追求卓文君,使出了吃奶的勁頭。功成名就包養了二奶後,就想將大奶一腳踢開。還好,大奶卓文君比他更有壯士斷腕的魄力,使這位至賤男才驀然回了頭。自詡為文人雅士的男人,最擅長玩弄文字技巧,隨口開出空頭支票。真到兌現時,就會大打折扣,完全縮水蒸發掉也不無可能。柳如是用了《夢江南》這個詞牌來追憶舊情,有自比謝秋娘的含意,希望得到陳子龍的一腔憐愛。就算她真如秋娘般花凋葉落,也心甘情願。無奈,李德裕只有一個,謝秋娘也只有被模仿,從未被超越。男人的淚總是更能讓人動容,觸動人內心深處的柔軟,繼而引起更多的同情。而男人的深情,就更了不得了,簡直是山崩地裂催人淚下的曠古絕代。古今中外,就那麼幾個痴情男人, 總被人們掛在嘴邊津津樂道地傳誦——比如,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愛德華王子,因愛而亡的梁山伯公子,就連公公扒灰強娶兒媳的唐玄宗似乎也被人說成「情聖」。可見,男人一旦有那麼丁點的「情根」,是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在男權社會裡,男人們總得舉著道德的放大鏡找尋「道德楷模先生」,為自己推出個模範人物來代表自己才行。李德裕為謝秋娘寫下《望江南》而被推廣成深情的經典珍藏版,也就不足為怪。二江南,繁華似煙,風景宜人,本就是一個醞釀愛情、產生愛情、發展愛情、盛開愛情,令人驚艷的地方。人們無不嚮往之,才「夢」、「憶」江南。自李郎為詞林添了《夢江南》這一詞牌新丁後,它就被廣大痴情男女拿來當作追思愛情的紅豆。與李德裕同一時代的劉禹錫的那首《憶江南》也是千古的絕唱版。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顰。劉郎用擬人的手法,不寫人惜春,卻從春戀人著筆。楊柳依依,叢蘭灑淚,寫來婉轉有致,耐人尋味。最後,以惜春收束全詞,更增添了抒情色彩。讀完整篇,才知那謎面其實逶迤在那裡許久了,只待最終的那「獨坐亦含顰」。如同一部開放式結尾的電影,劇終,只是一隻青花杯燦然地一地碎裂,讓你憑空去猜測:是怎樣的情在牽動著那個美麗的洛陽少女,讓她如同一株幽蘭般,獨坐著,微蹙眉頭,我見猶憐?「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還不是,若為恨少卻教猜。一望損莓苔。」據陳寅恪先生於《柳如是別傳》記載:「"一望損莓苔』,離去南園之意。劉文房《尋南溪常道士隱居》詩:"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履痕。』(見《全唐詩》第三函《劉長卿》二)"南溪』即"南園』也。"道是情多還不是,若為恨少卻教猜』者,言其離去南園,可謂非多情。但若以為於卧子有所憎恨,則亦未合。」小池台,雖未見得就在南園之內,但柳如是既傷感、又懷念的感慨是千真萬確的。縱觀柳如是那具柔軟的女兒身里,包裹的是一顆自由不羈的靈魂。她喜歡儒服素冠行走在男人中間,高談闊論,發表自己的獨特見解。如果她有一著一顆甘願受束縛的心,說不定,她與陳子龍那段感情就會春花秋實,而非有花無果。在三綱五常的道德象牙塔下,女人追求自由有點不太現實,縱然陳子龍再愛她,也會望卻不前,甚至產生轉身離去的想法,並不奇怪。可見,陳子龍鼓勵柳如是走出青樓,走到男人中間去,和他們一字並肩談古論今只是「葉公好龍」式的。一旦她真的要向自己索取那半邊天時,他給她的,卻是一個背影。陳子龍的華麗轉身和退卻,將柳如是的世界關在了背後。愛情是有階級的。愛得深一點的,是被統治階級;愛得淺一點的,是統治階級。愛情死亡以後,人分三種:愚者多怨,把被負、被傷、被棄的憾、恨、怒,化為逢人便說的故事,若有雷同,絕對共鳴。仁者不言,保持緘默,是自我尊重的表現。智者不記,唯有淡忘,才能在大悲大喜之後煉成牽動人心的平和;唯有遺忘,才能在絢爛已極之後煉出處變不驚的恬然。柳如是與陳子龍的愛情,收得無跡可求滴水不露。他們的革命愛,彷彿真的被同志情所替代了。在松江時,對柳如是有好感的,並非只有宋徵輿和陳子龍這兩大傑出青年,還有另外一位神仙佳公子———李待問。李待問,字存我,工文章,善書法,其書法號稱「壓倒董其昌」。柳如是曾拜他為師,書法大有長進,兩人情誼頗深。客來何所貽?貽我菖蒲石。菖蒲皆九節,石是珊瑚色。懷之有懌夢,灼灼同心臆。金閨自流耀,馨香難雕刻,持此歌白紵,逶迤鸞照日。在這首《客從遠方來》中,柳如是將李待問比作「菖蒲石」,菖蒲石是象徵純潔友誼的石頭,柳如是這一招,是在試探李郎——你對我真的只是一瓶友誼的純凈水,還是富含其他感情成分的礦泉水呢?可惜,李待問這隻獃頭鵝,沒有領會其中的意味。當時圍在柳如是身邊的精英太多,謙謙君子李待問始終沒敢突破情之圍城,與她保持著「愛你在心口難開」的安全距離。只到最後分別,才悄然送她一枚刻有「問郎」兩個字的玉章。柳如是明白這獃頭鵝是點化不開了,只好將這枚玉章小心珍藏著,十多年後又歸還了他,因為,她已經做了錢謙益的尚書夫人。李待問,是一個將愛情埋在心間,溫暖成琥珀的男人,值得女人珍惜一生。只是,在愛情爭奪戰中,勇敢地衝鋒陷陣,比被動地防守、或守株待兔,要事半功倍許多。男人的愛,要讓女人聽見。李待問對柳如是的那段情,就像提琴上的最後一個和弦,漸弱了,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三歷史的筆鋒總是隨時會來個華麗的轉折。崇禎十一年,在歸家院的柳如是,突然出現在杭州西子湖畔。從盛澤到杭州,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如果明末的官道是高速公路的話,四個輪子的馬車狂奔,時速最快不過三十公里,從盛澤到杭州也要三四個小時才可以到達。柳如是不懼人困馬乏趕到此,是因為另一個人已經在這裡了。自崇禎八年,柳如是和陳子龍分別之後,三年來,這是他們首次相見。這三年中,滄海桑田,陳子龍已考取了進士,同時外放做官,因繼母病逝,在家守孝時去餘杭拜望恩師,路經杭州。舊情人相見,自是感慨萬千。對於文藝青年陳子龍和柳如是來說,當然會寫下不少小資情調的詩,可是在柳如是的第一本詩集《戊寅草》里,只有五首詩是在杭州這段時間所作的,未免有些奇怪。細推之下,就不為怪了。此時陳子龍已是「官員」身份了。明法律規定,官員嚴禁狎妓。就算此時有詩作,為了前情人的仕途,柳如是也不會把它們刊印出來,授人以柄。如果說三年前在松江時,陳、柳之不能廝守終身是因為陳的妻子反對和家庭經濟出現了危機,三年後,狀況則大有不同。此時,陳子龍已混跡官場,家庭經濟出現好轉,他在家裡的地位也大有提高。他想堂堂正正把柳如是娶回家,已不是什麼難事。可是,他卻始終沒有開這個口。可見,陳對柳的感情,把玩大過於愛,根本就沒有想娶她的意思。如果說戀愛是散文的話,婚姻就是小說。小說當然要比散文世故得多,不然不會有紅塵滾滾白水青菜柴米油鹽。這點從陳子龍與柳如是分開後另納家世清白的兩房小妾就可以看出,他對柳如是的感情,只是想要一個可以上床的紅顏。紅顏可以是別人的老婆,可以是賣春的妓女。而居家的女人,必須是他人沒有染指過的。可見,男人對那層薄膜,有著變態的嗜好。可見,女人的失足,是不能讓男人曉得的。就算失了足,也要修補完整,用假面去贏得幸福。因為,這世界上,最虛偽的男人,只配擁有虛假的貞節。畢竟,柳如是曾是陳子龍心頭的胭脂痣。畢竟,柳如是不是霍小玉,他陳子龍也不是一萬年才可能出一個的極品男人李益。對她,他始終有一份愧疚。於是,他決定利用賦閑的這段時間,主持編撰柳如是的第一本詩集《戊寅草》來償情債。這段原汁原味的情感,到這時候,已經變成兌水的酒,淡而無味了。陳子龍親自為《戊寅草》撰寫了長序「……然余讀其諸詩,遠而惻榮枯之變,悼蕭壯之勢,則有曼衍漓械之思,細而飾情於瀦者蜿者,林木之蕪盪……則有寒澹高涼之趣,大都備沈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在序中,陳子龍不吝墨寶美詞,洋洋洒洒讚揚柳如是的才華。反正只是誇夸人,又不會掉塊肉,又不是娶她回家,還可以哄哄她開心,何樂而不為呢?陳子龍的序,是用華麗的詞藻在文學的T型台上作秀。柳如是原本清水出芙蓉的文字,被塗脂抹粉的序嬌艷了,令原來的婀娜走了樣。抱著破鏡重圓的期望而來,帶著覆水難收的失望而去。此次杭州行,柳如是萬般悵然地離開了。煙苞衰柳餘晴媚,日藹江籬落照黃。在《秋盡晚眺》里,20歲的柳如是發出了衰柳殘照的感嘆。此時,她剩女恨嫁的心思更重了。但春花秋月,冬去春來,都是自然規律,誰又可以輕易改動?正如電影《胭脂扣》中的台詞那樣:這便是愛情,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愛情,並無想像中的美麗。夢江南·懷人·其五人去也,人去綠窗紗。贏得病愁輸燕子,禁憐模樣隔天涯。好處暗相遮。【隔天涯】誰,願執我之手,消我半世孤獨?誰,願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離?誰,願撫我之面,慰我半世哀傷?誰,願攬我之肩,驅我一世沉寂?誰,能執我之手,讓我此生無憾?一塵埃漸漸落定,你我行走在塵世一方。於某個閑暇的時日,從記憶的塵埃里找出寫著舊事的碎紙。淚,無聲地滑落。是時光太瘦?還是指縫太寬?多年後,我無意翻開光陰的相冊,從裡面落下你的笑臉。發黃的相紙,如千層面具,一張張揭去,卻再找不到你最初的模樣。「人去也,人去綠窗紗。贏得病愁輸燕子,禁憐模樣隔天涯。好處暗相遮。」綠窗紗,借指陳、柳相戀時於松江城中的居所。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贏得病愁輸燕子,禁憐模樣隔天涯』句,則是離去卧子後,燕子重來時所作,恐至早亦在崇禎九年春間矣。」柳如是因受情傷而大病一場,羸弱清瘦,楚楚可憐。不想憔悴的病容被舊情人看到,才用「綠窗紗」好「暗相遮」。又是一粒情種,不禁讓人想起寶玉為林妹妹寫下的《紅豆詞》。愁眉深鎖的顰兒,坐於綠紗窗下,流著相思的眼淚,看春柳春花,縱有玉粒金蒓也難以咽下,菱花鏡里,冰肌玉骨,已然消瘦。只是,顰兒還有疼她的寶哥哥,而柳子的淚,只能對著紗窗空垂了。柳如是的這首《夢江南·懷人》其五,將一個患了心病,卻無心藥醫的女子憔悴不堪的樣子,用白描的手法,輕靈靈地畫在了紙箋上,令人心疼,唏噓不已。此時,柳對陳,仍心存幻想。愛情中的女人,要比易水河畔的荊軻還要視死如歸,比居里夫人發現鐳元素還要有耐心。縱然撞了一百次南牆,她們還具備有撞一百零一次的勇氣和決心。崇禎十一年秋,陳子龍與柳如是於大滌山相會時,她本想用痴情喚醒他的憐愛,未曾想,他已將她視作《采蘼蕪》中的下堂妻了。月已缺,不復圓。此次相會,柳如是心中殘存的幻想全被撞成了齏粉。失戀,是人生一種常見的發燒感冒,快的,三五天便好,慢的,可能會持續三五年,表面風平浪靜了,一個噴嚏,便又現了原形。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女人要吻很多青蛙,才有一個可能會變成王子。中間好些吻,雖然冤枉,但也是必經之「吻」,因為你不知道哪只蛙身裡面藏著王子的元神。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前夢一場!陳、柳之戀,幾年前,轟轟烈烈開始,幾年後,已燃燒成了容若《採桑子》中的「零落鴛鴦」和「夢一場」了。那情,那愛,已成了回憶。愛已成灰,不復再燃後,想著師傅徐弗的無奈歸宿,柳如是準備轉身了。所謂的「矢志不渝」,只是因為沒有找到更好的。有了更好的,自然就會有新的開始。愛情就是作業本上的一道習題,發現了錯誤,將正確答案及時用改正紙加以覆蓋,一切還是那麼欣欣然的甜蜜。改正後的愛情,像秋海棠經了露水的月色,形狀不改,有了月色的映襯,顏色越發受看。而且這秋海棠還像塗了蠟,時光的水珠和流言的塵埃都不能在上面停留,世道的變遷,人事的沉浮,都與她不相干。柳如是歷經情感風霜後,與錢謙益的忘年之戀,就是這麼一朵秋海棠。紅顏對白首,正是人間絕配。男人太帥,也是一種罪過。陳子龍無論相貌、文才,都可以用一個「帥」字來形容,卻也因這個「帥」字,而傷了多少紅顏?生活是一面多稜鏡,可以從多個角度來折射一個人的多面性。柳如是愛陳子龍而落得傷痕纍纍,那麼他的結髮妻張孺人呢?嫁與他,為他生兒育女,為他孝敬父母,為他操持家務,而他卻憑著先天和後天培養所得的優勢,結識一個又一個紅顏,納一個又一個的妾……張氏的愛,付出那麼大的成本,也未能避免被外敵攻城掠地的悲。愛情,本就是一件貼身衣物,拿出來與人分享,是非常不道德和令所有無奈穿它的人內心隱痛的事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柳如是的痛,只是附著物。而張孺人的痛,才是深入骨髓的。男人,花心和薄情是你的專利。二有些傷痕,劃在心上,癒合後,就成了往事。於是,十字路口,你走我的淚,我走你的恨。人世間,分離多於相聚,寂寞多於欣喜。因此,開心的時候就盡量笑,可能一夜之間,歡樂像水珠,蒸發得無了蹤影。但,沒了就沒了吧,下一站的風景,才是最美的。柳如是在下嫁錢謙益之前的詩詞,分為兩種——一種是與陳子龍分手前的,多些是小女兒的酸酸甜甜,或與文友聚會時的自由洒脫放蕩不羈;二是與他分手後的,「情愁」、「情思」、「情哀」佔據多數。前者雖然立意活潑一些,但卻缺乏錘鍊和匠心,單薄是難免的。遇到陳子龍後,在他的指點下,她的詩詞技藝日益爐火純青。明清時的詩詞,受整個社會環境和人文習性所影響,大都柔軟有餘,剛性不足,尤其缺乏豪氣。柳如是一介女子,詩詞流於柔媚,在情理之中。但陳子龍的詩詞讀起來,也一樣的綿軟,如果未標明作者,真有種「安能辨我是雌雄?」的恍惚。滿眼韶華,東風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夢裡相思,芳草王孫路。春無語,杜鵑啼處,淚染胭脂雨。卧子這首《點絳唇·春閨》,讀到的只是溫柔和繾綣。「杜鵑啼」「胭脂雨」,流露的無不是相思無力的余恨和對空惆悵。鏡頭拉長,回望北宋詞壇,去品讀一下秦觀的那首《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同樣是寫思念、寫愛而不得,少游的《鵲橋仙》既有花開般的妍美,又有金石擲地的鏗鏘。喜愛文字,喜歡金戈鐵馬的真男人、偉男人。喜歡「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喜歡「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的陸遊;喜歡「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岳飛,卻對只會「淚染胭脂雨」的卧子和「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的容若沒啥子好感,雖然他們也曾月下練劍,帶兵出征,但其文字里的女兒態,讓人無法接受。讀陳子龍和納蘭容若的詩,總讓我想起當今潮勁十足的性別反串節目。明明是鬚眉男子,為了上個節目,在人前露那麼一小臉,總要拔光鬍子,塗脂抹粉,亂拋媚眼,細聲細氣捏著嗓子裝小腳女人,用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聲音唱歌……偽娘,是最令女人痛恨和看不起的男人!詞有「婉約」與「豪放」派之分,柳永算是脂粉堆里出來的婉約派代表人物,「楊柳岸,曉風殘月」,他的詞,清麗中透出一種蒼涼之美,並無過分的胭脂香。文由心生,文如其人。一個人寫出的文字「娘」,毫無疑問,性格也會是「偽娘」型的,就算長著一副雄性器官,也難逃「娘」聲「娘」調和「娘」里「娘」氣。清軍鐵騎南下,明亡時分,陳子龍曾高舉反清的大旗,並為之而死,但其骨子裡,仍有一種軟弱。他對柳如是的感情——敢招惹,卻不敢擔當,就是軟弱的深層次體現。戀愛中,女人總愛挖空心思試探男人,而那個老掉牙的問題,幾乎被每個女人都問過:我和你媽媽同時掉在河裡,你先救誰?男人這時候是最「難」的人。回答「救媽媽」,女友肯定會拂袖而去;回答「救你」,女友會罵你「不孝」,說你「人品有問題」,一樣會離去;回答「都救」,女友還會跑掉,因為那是不可能的。此時,男人賠著笑臉,膽顫心驚,怕一不留神,到手的愛情蛋打雞飛。有這種表現的男人,大都情商不高。女人要的哪是你精妙的回答呀?她要的分明就是你的勇氣和擔當。潛意識裡,她在害怕,怕你在關鍵時候會棄她而去。因此,你要做的事情是——將她抱在懷裡,狠狠地,吻她!女人,真正要的是一個安全溫暖的懷抱。三一步邁出,別樣世界。身邊,那些聲色犬馬,錙金珠玉一路流散,終在某個裊裊的傍晚,和著舊事的碎屑,一起被夜淹沒了。我決定睡去,然後,於黎明中,聽著布谷鳥濕漉漉的叫聲醒來。那時,外面必然已是一片新天地了。邁出舊感情的柳如是,宛如嬰兒般清新。女人與男人之間,除了情愛外,莫不希望自己的生命里有另一種男人出現——呵護自己,而無非分之想,將友誼捂成一塊純凈的水晶,璀璨奪目,毫無雜質。這種絕世好男人的模範代表人物就是——千里送京娘的宋太祖趙匡胤。也就是說,所有的女人,都有俠客情結,希望自己身邊有一株參天大樹式的男人,危難時刻,英雄救美,而不圖美色。這種俠客,在唐朝就有。李益對霍小玉始亂終棄,霍小玉連恨帶氣病入膏肓時,就出現了一個黃衫俠客,將李益捉到霍小玉的床前,讓她見了負心人一面,發出幽怨的詛咒後,才閉上了眼睛。也致使李益的後半生在「從此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的愧疚中度過,為廣大痴情女子出了一口惡氣,並威懾了眾多負心的男人。可惜,人世間真正可以稱之為黃衫俠客的男人,比白眼圈的大熊貓還要稀少。崇禎十二年的春天,柳如是再次從盛澤回到了杭州西子湖畔。這一年,她生命中的黃衫客出現了。他叫汪然明,是改變柳如是剩女命運的男人。汪然明,字然明,安徽新安人,大財團的董事長,且是一位喜歡助人為樂的俠客。他不僅周濟窮人,還喜歡結交文人騷客、高僧、名流等。在他的交往對象中,江南名妓占著相當的比例。首次用黃衫客來稱呼汪然明的,是與他關係密切的風塵佳麗林天素。她曾這樣描述:「拾翠芳堤,偎紅畫舫,徜徉山水間,儼然黃衫豪客。」人無利心不起早。有人的地方,就有慾望。古往今來,莫不如此。仔細分析,汪然明充當俠客是有原因的。沽名釣譽躋身上層社會佔著最大的成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彼時,社會等級森嚴,士、農、工、商,經商的,是社會的最底層階級。「富貴」二字緊密結合在一起,才能彰顯其威力,商人只是「富」,而無「貴」可言,要想改變自己的處境,就得通過和上層的「士」交往,通過資助貧窮和有需求的妓女,來提高自己的社會知名度,進而增大影響力。「沽名釣譽」這個成語,不是明末特有的社會現象,無論古代還是當今,隨手一抓,就是一把。要想達到目的,不使用手段是不可能的,這不值得說三道四。為了接待那些社會名流,汪然明在西湖上專門準備了一艘豪華的遊艇,稱之為「不系園」。能夠參加汪氏宴會的,定然無白丁,連打醬油的,都是一流的明星。閉上眼睛,想像下三百年前汪然明家門庭若市的盛況——社會名流、高僧、劍客等群聚「不系園」,遊歷在水光瀲灧的西子湖上,品著美酒,侃侃而談,觀看色藝雙全的名妓唱歌跳舞表演節目。這是一幅多麼愜意的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圖呀?仇富,是大多數人的心理。三百年後的我,不無嫉妒地想,他們聚在一起,唾沫星子飛濺地高談闊論,其實沒啥子正經話題,唯一的正經事就是不務正業地談古論今。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柳如是風塵僕僕地從盛澤趕到杭州投奔汪然明,當然不是為了與他來一場空前絕後的「艷遇」,而是為了破蛹成蝶。她要主動出擊,尋找良人,好與陳子龍徹底告別。鏡子里,青衣漸白。愛若去了,就將它刻在光陰的文字上,忙碌時,合起來,閑暇時,翻出來晒晒。一任水般的時光斑駁成過往的足跡。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身影是最最美麗動人的,就是發現在錯誤的時間,愛上了錯的人後,幡然醒悟,驀然轉身,給對方一個絕美決絕的告別。相忘於江湖,才是最完美的結局。一年又一年,歲月疊著歲月,年華覆蓋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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