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民族主義所謂「同質論」
來自專欄不純理性批判
(題圖為卓別林的 大獨裁者
我所謂的「同質論」,指的是近來四溢的一種民族主義/種族主義觀點,認為一個國家不應該大量吸納所謂「異族」移民,因為如果「異族」移民佔到人口一定比重,文化上又與本國的「本族」不一致,會導致不可調和的尖銳社會矛盾,撕裂國家。這種論調在談歐洲穆斯林和美國墨西哥裔移民的時候都常常見到,尤其是作為一種反「白左」的話語來存在——即願意接納敘利亞難民的歐洲白左和願意庇護非法墨裔移民的美國白左,都是些出賣國家根本利益、乃至最後導向亡國的「聖母婊」。我一個朋友即是如此,那麼對於一個國家內部,已有一些被征服的文化上不同的地區和人民,他持的態度當然也不是支持「民族自決」,而是要將他們「同化」、「吸收」進主體民族,如果做不到的情況下就對他們「人口進行限制」。他還進一步提出,即使民族本是社會建構的產物,並非民族主義所自稱的「天然」存在,由於上述的理由,民族主義作為整合國家、促進文化同質化的利器,仍然是非常有存在價值的意識形態——民族雖然是被創造出來的,但仍不妨礙我們應該以它的口來說話。
我覺得這個論調之所以泛濫,除了因為當下中國社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占統治地位之外,還因為這個說法確實聽起來顯得有說服力。通過現實中的日常生活人們也知道,和與自己相似的人相處更不容易發生矛盾,這當然是事實。另一方面,美國、歐洲確實因為移民問題產生了較大的社會矛盾,也是眾所周知。所以,出於根本的國家利益、民族利益考慮,一個國家對外應該拒斥過多的「異族」移民(所謂「過多」,大概就是可以佔到總人口「較大」比例);對內則應該同化非主體民族的「異族」公民,如果同化不了則應該將其人口進行「限制」;這看起來似乎是在理的主張。我們總結一下,這個邏輯大概如下:
前提:
1.一個民族內部文化同質性很高。
2.不同民族之間文化差異常常很大。
3.一個社會如果成員的文化同質性高,則穩定性高;如果成員文化差異大,則會產生極大的社會矛盾。
結論:
4.因此,我們應該採取上述的限制移民、同化、限制國內「異族」的政策
可是,如果對實際情況有更多地了解的話,就會明白這個邏輯實際問題非常之大。首先我們需要質疑的是這個因果關係,也就是第三條:實際上來說,確實會因這種問題產生極大的且不可調和的社會矛盾嗎?
我們馬上需要承認的是,如果社會中不同文化的雙方,有一方有某種極端色彩,那麼確實是導致極其尖銳的社會矛盾。這種極端文化在歷史上來說一般有什麼呢?當今中國網路民族主義者常常愛提的便是宗教——特別是伊斯蘭,然後以這個作為他們排斥穆斯林的論據。確實如此,如果社會中一個文化群體有極端宗教思想,不能容忍思想和他們信仰相左的人,他們和社會的其他成員的矛盾必然激化。除了當代伊斯蘭國對於境內異教徒的恐怖對待之外,還比如說歷史上歐洲天主教對新教採取的零容忍態度,曾經導致撕裂社會的血腥內戰,再有伊比利亞半島被基督徒收復後對當地猶太教徒和穆斯林進行的異端審判。我為什麼連著舉了兩個基督教的例子?因為歷史上大部分時期,從羅馬晚期到近代初期,基督教都是表現出極端的宗教迫害的典範。但是如人們(除了少部分歇斯底里的民族主義分子之外)都知道的,當今的大多數基督教派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極端特質,即使是在基督教最大堡壘的美國,也不會上演大批一般基督徒上街屠戮穆斯林和猶太教徒的情況了。所以一個宗教是否極端,完全是會隨著歷史變化的。相對的,熟悉歷史的人知道——伊斯蘭教在歷史上是常常是表現出極高的宗教寬容度,無論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莫卧兒帝國、還是伊斯蘭教對伊比利亞半島的統治都是如此。極端的伊斯蘭主義雖然表現成「保守主義」,實際卻是二十世紀左右才開始興起的正經的「現代化產物」。我們對於極端的伊斯蘭主義和其他一切極端宗教勢力——比如當今美國興盛的基督教原教旨主義——當然都必須堅決反對、與其鬥爭。但是把一切穆斯林都當成極端分子一棒子打死,將伊斯蘭和當今的極端伊斯蘭主義劃等號,要麼是無知,要麼就是成心想煽動群眾製造矛盾——總之不是蠢就是壞了。(歐洲穆斯林逐漸極端化的問題確實存在,這個我們接下來說。)
我們接下來需要指出的是——極端主義不僅僅是有極端宗教,歷史上還曾經非常有影響力、現在也不減當年的一種極端主義,不是別的,正是極端民族主義。和極端宗教一樣,極端民族主義不能容忍「他者」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是所謂的「異民族」。納粹的種族滅絕當然是其「登峰造極」的表現,但是絕對不是民族主義史上的「極端特例」。相反,類似的屠殺在民族主義歷史上是非常常見的。我們僅僅需要指出上述的當下盛行的這一種民族主義的「政策建議」本身就是非常危險的——所謂「限制人口」的必要性這一說法,,離毒氣室恐怕距離沒那麼遠。也就是說,這一思潮本身就起了激化社會內不同族群的矛盾的效果。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排他性極高的極端思想本來就有互相生產、互相促進的作用。如果一個溫和的社會群體面對的是另一個極具威脅性、排他性極高的社會群體,那麼溫和的共存思想在這個群體內部就會失去影響力——因為事實上共存因為對方的極端性變得不可能了,那麼這個群體自身也會開始變得極端。面對歐洲穆斯林逐漸極端化,我們要問的是:「是誰先變得極端的?是新納粹先還是伊斯蘭主義先?」如果德國真的重新徹底納粹化的話,我相信很快那裡的穆斯林就會迅速變成如「恐綠症」患者們所說的那樣——全體成為極端伊斯蘭主義的支持者。
「那麼,」我們的民族主義者會反駁說,「美國的墨西哥移民並非極端主義者,或者如你所說、歐洲的穆斯林移民也不是,但是我們仍然能看到激化的社會矛盾啊?」
我當然不會否定這種社會矛盾的存在及其顯著性(比如它導致了Trump這樣的總統上台),但是這真的是因為墨西哥人和美國本土文化差異過大導致的矛盾嗎?顯然不是!這是經濟矛盾,是因為經濟狀況極差、常常還負擔著在墨西哥的家人的經濟開銷的墨西哥移民願意以極低的價格出賣自己的勞動,而美國白人工人則要求更高的工資,因而導致他們的工作被墨西哥人搶走了。在這個基礎上,他們對墨西哥移民產生了極大的意見,倒向了白人至上主義。而白人至上主義當然是又如上所述的、進一步激化了矛盾。
稍微對世界上、歷史上其他的所謂「民族矛盾」作一些考察,就會發現墨西哥移民問題絕非特例,民族矛盾、種族矛盾之下,掩蓋的常常是經濟矛盾或與經濟矛盾相關的政治矛盾。比如說美國的白人和黑人的曠日持久的矛盾,如我曾經在別的文章里說過的,是因為被解放的黑奴在財產上並沒有被補償(雖然聯邦政府在內戰之後有過這個計劃,但是擱淺了),而美國的以私立為主的教育又要求巨大的開銷,導致一文不名、又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黑人絕大多數始終不能翻身,只能幹低技術、低工資的工作,而後代又繼續是沒錢又沒受過良好教育的狀態。而這個經濟上低下的狀態又自然導致政治上低下的狀態。因而美國的黑白人種的種族矛盾,實際上是階級矛盾。
再比如說歐洲的穆斯林問題。歐洲的穆斯林問題雖然近日由敘利亞難民得到了激化,但是實際是一個早已存在的問題。法德在二戰後進行戰後建設,面對著百廢待興的狀況,勞動力短缺,因而積極地大量引進了土耳其移民作為廉價勞動力。而當大建設告一段落之後,勞動力則變得過剩了,因而在當地的白人工人眼裡,土耳其移民同樣是搶了自己工作的眼中釘。在這個背景下,反穆斯林情緒日漸高漲。諸如新納粹之類的右翼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勢力逐漸重新崛起,也同樣更加激化了矛盾。
總之,所謂的民族矛盾、種族矛盾,常常只是批了這樣一層皮的經濟矛盾。如果在同一個「同質」的民族內部出現同樣尖銳的經濟矛盾,照樣會表現得和這些「民族矛盾」一樣激烈。在一些滑稽的場合,我們會發現這個時候有些群體又會將衝突中的屬於共同一個「民族」的對方表現為「異族「——畢竟所謂民族無限可分,一個「民族」再怎麼同質,內部也不是文化和生物上就徹底一樣了。歷史上清末兩廣一代的掌握了土地和政治資源的粵語母語漢族,和後到的、因而經濟上出於弱勢地位的客家人之間的矛盾就極其尖銳,也發展出了某種種族歧視。因此,不解決根本的經濟問題,只想從什麼文化「同質性」的角度去解決矛盾,根本無濟於事,可以說是錯誤的「唯心主義史觀」(笑);至於以此為理由還想要「限制」其他民族的人口等等的,就是不但蠢而且壞了。
說到底,一個「民族」之內文化「同質性」就極高,這個命題多大程度上是真的?我看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群小資產階級的階級想像也不一定——他們認定了自己階級的文化就代表了中國全社會的文化。在他們腦中中國的農村文化、工人階級的文化完全不存在。實際上,我前段時間讀關於農民工婚戀狀況的論文,讀到他們當中盛行「無媒不娶」,可見其整個婚戀系統無論在觀念上還是實踐上與城市小資產階級的婚戀系統根本是迥然不同。由這個例子看來,中國城市小資產階級和美國城市小資產階級的「民族差異」,不見得比中國城市小資產階級和中國農名工的「階級差異」就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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