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現實主義動畫的先驅——楊·史雲梅耶

超現實主義動畫的先驅——楊·史雲梅耶

來自專欄小漁影話

楊·史雲梅耶自己宣布,《昆蟲物語》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

日前,這部作品亮相於北京電影節,此前,《昆蟲物語》只在鹿特丹電影節和捷克、斯洛伐克放映過,北京電影節是該片第一次的亞洲放映。然而,對於無數史雲梅耶的老粉來說,《昆蟲物語》作為一代動畫大師的「封鏡之作」卻可能並沒有達到他們極高的期望值,原因無非是——動畫在電影中的比例太小了,不夠過癮!

目前,這部作品已有高清資源,我也在第一時間看過了。在討論《昆蟲物語》這部影片之前,我,史雲梅耶的骨灰級死忠粉,必須要先認真介紹一下楊·史雲梅耶和他的作品。

注意,這個介紹是非常認真的!

1、背景

楊·史雲梅耶是捷克當代最具有影響力的動畫大師,同時也是世界範圍內超現實實驗動畫的領頭羊,在非主流動畫領域,是一個絕對繞不開的存在。

史雲梅耶於1934年出生於捷克第一共和國,年輕時就讀於布拉格應用藝術學院和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當時,捷克的政治局勢非常緊張,在高壓的政治下,「老師被禁止講授現代藝術課程」,教授只能用「從非法途徑取得的畢加索畫作」偷偷給學生們展示。

儘管在如此高壓之下,史雲梅耶還是被現代藝術的魅力所折服。由於當局對藝術作品的管束極為嚴格,史雲梅耶能夠接觸到現代藝術的機會非常稀缺,他不得不「去看將現代藝術作為反面教材進行批判的材料」。

機緣巧合之下,史雲梅耶接觸到了「超現實主義」,從此,薩爾多瓦·達利的繪畫和路易斯·布努埃爾的電影成為了他的最愛,這個時期對超現實主義的研究和模仿為他後來的動畫創作鋪平了道路。同時,對魯道夫二世和朱塞佩·阿爾欽博托的崇敬,也構成了他日後影片中風格主義的基礎。

像很多大器晚成的導演一樣,1964年,史雲梅耶在30歲時才拍出了真正意義上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在此之前,史雲梅耶接受了大量木偶戲和定格動畫的訓練,也曾在捷克木偶動畫大師吉利·唐卡的工作室中擔任過木偶操控師和角色設計。因此,當「捷克新浪潮」的號角吹響之際,借著這股東風,史雲梅耶通過創作迅速成長了起來,成為了一位先鋒的藝術家,開始了漫長而活躍的動畫創作之路。

而政治,是史雲梅耶作品中永恆的主題。

史雲梅耶自己也說過,他的所有作品都是政治電影。政治因素的影響貫穿史雲梅耶的創作生涯,尤其是在「布拉格之春」(1968)之後到「天鵝絨分離」(1993)之前,同時也是史雲梅耶創作最活躍的時期,政治成為了他作品中一切晦澀與諷喻的原因。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大致如此。

你能夠在史雲梅耶的作品中感受到高壓政治對個人的壓迫(《公寓》),看到因告密與害怕被告密而導致的人體異化(《花園》),能看到政治荒誕下人的精神混亂(《奧蘭多城堡》),能看到史雲梅耶對政治把戲的嘲諷和戲弄(《斯大林主義在波西米亞被終結》)……這一切敕喇喇地藏在老楊風格獨特的外在形式中,明目張胆。

後來,由於當局的打壓和長達七年的禁拍,史雲梅耶的作品愈加晦澀,悲觀主義的氛圍也愈加濃厚。在禁拍期間的探索和積累後,他創作了《對話的維度》、《食物》、《黑暗 光明 黑暗》等世界範圍內廣受好評的影片,來表達他對政治、人性、文明、溝通等各方面的思考以及悲觀。

法國的《電影手冊》盛讚他:

「對於人生超現實的悲觀詮釋,只有文學巨擎卡夫卡可以和史雲梅耶相提並論。」

可見史雲梅耶的功力之深,出神入化。

但即使剝除政治的因素,史雲梅耶的作品依舊趣味十足,其內涵具備多解性,主題涉及了多種人類共通的情感體驗,而其獨特的風格也很容易喚醒人們對物體觸感的記憶和知覺。

可以說,他的作品既有對形式和風格的追求,也有對文本和內涵的要求,他的作品,在整個動畫界都是獨樹一幟的存在。

2、風格

對於許多不了解史雲梅耶背景的觀眾而言,他的作品是好看的但也是難解的。除了大量政治的隱喻,史雲梅耶的作品中還充滿著獨特的視覺符號,通感式的觸覺體驗,百科全書般的陳列、展示、拼貼、復沓,超現實的狂野表達,以及各種玩偶的斷肢、扭動的蛆蟲、蠕動的舌頭、腐爛的食物等視覺元素。這些共同組成了史雲梅耶令人過目難忘的視覺風格,讓同好者極愛,厭惡者極惡。

由於史雲梅耶的風格元素複雜,符號繁多,想像力更是天馬行空,光怪陸離。觀眾常常被其荒誕、獵奇、恐怖、哥特的cult風所吸引,比較難以觸及其深層的內涵。因此,本文盡量用深入淺出的方式對史雲梅耶的作品風格進行歸納和分析,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於符號的解讀從來都不是絕對的,每個觀眾都有權利保有他自己的理解和感受。

好了,讓我們先從史雲梅耶最入門也是最廣為流傳的兩部短片《對話的維度》和《食物》為例,進行分析。

此處溫馨提醒:

建議沒看過史雲梅耶作品的同學先去找一找這兩部短片,看完以後感興趣的話再繼續下文的閱讀。如果網上輕易找不到可去我的微信公眾號後台留言關鍵字「史雲梅耶」獲取史雲梅耶全集的百度雲鏈接。

這兩部作品均是由三個章節構成,每個章節內部又有重複和遞進的結構,顯得非常工整。受風格主義的影響,這種章節式的結構在史雲梅耶的作品中並不少見,但多數都是《詩經》式的「重章疊句,一唱三嘆」,主要發生在一個完整作品的內部,如《石頭的遊戲》、《自然史》、《荒唐童話》等,而《對話的維度》和《食物》這樣明確分章節並且每個章節的內容涇渭分明的,唯此二篇。

對於第一次觀看史雲梅耶作品觀眾而言,在看過這兩部短片之後可能會陷入深深的震撼和久久難以平靜的喘息,甚至忍不住連續大呼「卧槽!」來表達內心的情感。如果要提取出三個關鍵詞,我會選擇「黏土定格」、「觸感對比」和「人物異化」。

我們分別來從這三個切入點來進行討論。

黏土定格

黏土是史雲梅耶後期最常用的創作材料之一。作為一種可塑性極強的材料,黏土的塑造與拆除的過程本質上都是一種創造。從史雲梅耶的角度來說,除了可塑性,泥土也是質樸的、自然的、孕育生命的,這種材質本身能夠喚起人們的觸覺記憶,而黏土與真人的動畫結合,也讓觀眾更加真實可感。

史雲梅耶在使用黏土時不會迴避黏土本身的特徵,因此,觀眾能感知到泥土的柔軟,遇水即蔫兒;也可以堅硬,擲地有聲。

除了黏土,史雲梅耶情有獨鐘的創作材料還有鮮肉(《肉之戀》)、石材(《石頭的遊戲》)、碎木屑(《愛麗絲》)、紙張(《荒唐童話》)等。

觸感對比

從史雲梅耶第一部作品《最後的把戲》開始,他就有意識地展現物體的觸覺質感。在史雲梅耶遭受禁拍的七年時間裡,史雲梅耶把自己投入到「觸覺實驗」當中,並將他的實驗成果投入到復出後的作品中。

史雲梅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戀物癖」,他不止一次表示過對數字動畫的反感,堅持使用真實生活中的物品並致力於呈現物體的質感。對他而言,每一件物品的觸感就像它的靈魂和生命,是有溫度的。

每一次創作新作之前,史雲梅耶都提前收集物品,並嘗試用不同方式去展現物品的真實觸覺。因此,物品在史雲梅耶的作品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有時候,擬人化的物品甚至作為正面角色反抗人類的壓制,獲得人們的認同和憐憫。

在《對話的維度》中,無論是第一章的「趨同對話」還是第三章的「自由對話」,都在通過物體質感之間的和諧與矛盾進行內涵的傳達。這種可觸、可感,是史雲梅耶作品最為突出的特徵。

人物異化

史雲梅耶的動畫作品中,常採用真人與定格動畫相結合。然而,絕大部分的情況下,人物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人失去了人所特有的屬性和尊嚴,被貶低和物化。

他可能是作為生產者的工具

可能是被操控的人偶

可能是慾望的化身

總之,在史雲梅耶的作品中,人不具備一般人類的屬性,更多的是被物化,因此,觀眾在觀看過程中,也會自覺與影片中的人物在本質上不同,從而不會產生共情。甚至說,正是這種人類的「工具屬性」,讓一些觀眾感覺到噁心和不適。

為了突出這種人物的異化狀態,史雲梅耶將真人與定格動畫相結合,進一步讓觀眾產生疏離感和陌生感。從另一角度講,史雲梅耶也可以說是將人的身體作為創造的材料,與黏土、石頭作用相似。

當然,除此之外史雲梅耶的作品還有諸多其他的特點和手法。他吸收並汲取了超現實主義和風格主義的精髓,善於運用立體派的拼貼手法 (Collage) ,在影片中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黑暗世界。

3、主題

儘管政治是史雲梅耶絕大部分影片(他自己說是所有影片)最重要的主題,但這並不是說離開了政治史雲梅耶就喪失了表達欲。相反,對於普通觀眾而言,正是因為剝離了政治元素還能獲得觀影的快感和解讀的可能,史雲梅耶才成為史雲梅耶,而不是一個總是在呻吟的捷克版傷痕導演。

有一些主題是史雲梅耶的作品中常常涉及的,簡單粗暴的分類有以下:

童年夢魘

人類慾望

精神世界

下面一一介紹:

童年夢魘

關於「童年夢魘」的主要影片有三部,分別是《荒唐童話》(1971)、《地下室的怪物》(1982)、《愛麗絲》(1987)。其中,《荒唐童話》和《愛麗絲》都改編自劉易斯·卡羅爾創作的文學作品,但又都跟原著沒什麼關係。甚至說,史雲梅耶有關於童年的作品並不那麼美好,反而略顯得恐怖。

史雲梅耶擁有一個並不幸福快樂的童年,除了政治環境的原因之外,由於性格孤僻他還被小孩子們當作「怪胎」而孤立。小時候因嚴重厭食症而被逼迫進食的經歷對史雲梅耶造成強烈的影響,因此史雲梅耶在日後的創作中經常使用「進食」「吞沒」等的符號意向,來表達人類對慾望的一種反饋。

《荒唐童話》是史雲梅耶關於童年的三部作品中唯一一部稍顯美好的。這部作品用物品描述了一個孩子童年快樂玩耍的經歷,最後孩子逐漸長大,海軍服換成了西裝,幼時玩伴的黑貓被鎖進了籠子里,影片戛然而止。而《地下室的怪物》則是描寫了孩子在小時候對黑暗的幻想和恐懼,就跟史蒂芬·金在《小丑回魂》開篇中描寫小男孩對地下室的恐懼如出一轍,非常寫實。

《愛麗絲》是史雲梅耶從業生涯的第一部電影長片,這中間的愛麗絲沒有進入仙境,而是被困進了一個潮濕陰暗的空房子里,遭遇了許多不愉快甚至可怕的東西,最後發現只是夢一場。結尾暗示了愛麗絲長大以後就變成了那個砍人腦袋的殘忍紅皇后,可以說是細思極恐了。

人類慾望

在史雲梅耶的作品中,對於人類的慾望有許多種表達方式。最常見的是生肉、舌頭、嘴巴、吞沒的動作等,赤裸裸,血淋淋。

談到慾望,不得不說就是長片《極樂同盟》(1996),這絕對是史雲梅耶作品中數一數二變態的一部。全片不著一句台詞,描寫了六名男女諱莫如深的變態性癖:有的喜歡製作公雞頭套,有的喜歡捏小麵包球,有的細化自製自慰機器,有的似乎有sm的傾向……這部作品荒誕怪異,卻又充滿著變態的樂趣,人與動畫結合的比例適當,全片充斥著奇思幻想,可以說是史雲梅耶長片中極為優秀的一部。

除了上文提到過的短片《對話的維度》和《食物》,《黑暗 光明 黑暗》也是史雲梅耶對慾望的深刻反思之作。在這部作品中,一間空蕩蕩的屋子,燈亮了,最開始先有一隻手,然後逐漸的另一隻手、眼睛、耳朵等器官也進到了房子,房子裡面的形態越來越完整。當象徵慾望的男性生殖器撞進屋子後,身體進入,房間里所有的器官拼合成了一個完整的人,但此時,人由於個體太大,被困在房間里不能動彈,最後,燈滅了。

可以看出,史雲梅耶對人類的慾望態度是消極的,但他樂意表現人類的慾望,甚至不惜犧牲作品的可看性,也要更加深刻地反應人類慾望以及慾望導致的惡果。

精神世界

正如上文所言,史雲梅耶的作品中人物是異化的,人類失去了原有的屬性而貶低為和物幾乎相同甚至更次一級的存在。當然,除了將人類物化,史雲梅耶還喜歡挖掘人類癲狂無序的精神世界,或者說精神病世界更為妥帖。

《夢魘瘋人院》就是一部著重於講述人類精神世界的作品。史雲梅耶採取如《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一樣的嵌套結構,表現了一個精神病人的里世界。有趣的是,這種嵌套結構是沒有確切答案的,因此你不能說究竟是因為主角患了精神病還是這個真實的世界就是如許癲狂。

其實在史雲梅耶一切以人為主角的作品中幾乎都存在這樣的一個悖論 ,也都涉及人類的主觀世界中的「瘋」。不論是《到地窖去》和《愛麗絲》中的小女孩兒,還是《公寓》中處處受制的男主角,或者《浮士德》中的浮士德博士,史雲梅耶在展現人物經歷的同時,都會不自覺地挖掘他們的里世界:無論是夢境、幻想、幻覺抑或是沒有確切說明的現實,一切的荒誕不經都可以用這種方式進行解釋。

4、《昆蟲物語》

說了這麼多讓我們回到開頭的《昆蟲物語》。

進入長片時代,史雲梅耶使用動畫元素的比例大大降低,除了第一部《愛麗絲》還在使用大量定格動畫的元素,越往後,長片中的動畫元素越少,到了最新的這部《昆蟲物語》,可以說是少得可憐了。

而天鵝絨分離之後,由於政治環境的鬆弛,史雲梅耶的作品也不再具有前期短片的那種尖銳性,寫政治的越來越少,更多地傾向於表現人類的強烈慾望和精神世界。94年以後,《浮士德》、《極樂同盟》、《貪吃樹》、《夢魘瘋人院》、《倖存的生命(理論與實踐)》,都是這樣的一個方向。

因此,我們在看《昆蟲物語》,會覺得不僅觀看動畫的期待值完全沒有被滿足,而且影片的尖銳度和cult感也大打折扣。也許是年紀大了封山之作獨留的溫情,也許是眾籌影片成本不足,也許是出於對動畫生涯的情懷,總之,《昆蟲物語》這部影片在風格和形式上有所妥協,而內容上的爭議性也小了許多,還在影片中穿插著片場的製作花絮,相比往日溫情了許多。

但你能說這部作品不夠史雲梅耶嗎?

當然不能!

實際上,除了影片的動畫比例過小,其本質上還保留著史雲梅耶的一貫元素。除了史雲梅耶一如既往地對嘴部特寫地熱衷,將人物比做昆蟲最後變成昆蟲,是對人類形象的貶低和物化;導演對演員的壓制和專橫,一定程度上既具有政治的諷喻性,其本身也是慾望的象徵;人物出現昆蟲的幻覺,是史雲梅耶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描繪;人物變成昆蟲,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淘汰和被迫趨同……

當你熟悉了史雲梅耶影片中常見的符號和主題,觀看過程中就能像套公式一樣套。當然,話不能說死,理解都是主觀的,也不能完全一概而論。

當然,還有需要明確的一點是,儘管史雲梅耶多年來一直從事著動畫創作,但是,他最開始是一名人偶操控師。偶動畫在捷克的動畫歷史上佔據著極為重要的光榮地位,而本片最大的特點,就是將人「偶化」,用舞台化的表演強調人物的被操控感,來傳達史雲梅耶一以貫之的主題思想和符號內涵。

可如果非要比較,《昆蟲物語》確實又不如之前的長片,比如我最愛的《愛麗絲》,或是最變態的《極樂同盟》,抑或者大多數人都認為是長片中最好的《夢魘瘋人院》。

它動畫比例少,主題不夠尖銳,內容不夠深刻,風格不夠變態,想像力也不如之前那麼天馬行空……

可是,當我看到影片開頭,史雲梅耶坐在凳子上絮絮叨叨,又總是懊惱忘詞的可愛樣子,看到從片場的窗戶里伸出一個白鬍子白頭髮的腦袋,還是忍不住會想到:

老爺子今年84了,這麼大歲數,你不能要求他再像年輕時候一樣精力充沛,熱血沸騰;他用一筆眾籌來的資金,堅持古法鍊鋼,拍攝這樣一部並不夠完美的小成本影片作為他的封鏡之作。但他至少沒那麼悲觀了不是?年紀大了,繼續悲觀也不好。所以現在這樣,對觀眾而言雖然有遺憾,但也挺好的。

啊,願老爺子健康長壽,繼續做活化石就好!

無論《昆蟲物語》好壞,史雲梅耶依舊是偉大的。更夠跟這樣一位先鋒而不忘初心的藝術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對我而言,實乃大幸。

最後,本文未經許可,禁止轉載,違者必究!

最後的最後,歡迎大家關注我的微信公眾號

嗯,搜索FlodiaFilm就可以了


推薦閱讀:

小孔窺人的技藝
聊聊拼貼藝術的發展(二)
戰鬥種族的世界末日觀,每一念都是超脫現實主義!

TAG:動畫 | 電影 | 超現實主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