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荀子:先秦最後一位儒學宗師(1)

有一年冬天遊走到泰山。賓主燕飲間,問一位當地的朋友:如果用盡量簡潔的語言描繪,你心中的泰山是什麼樣子?向來才思敏捷的他似乎有點猝不及防,停頓良久後才說:巍峨,朦朧。  巍峨,是對的。無論兀立在齊魯平原上的海拔高度,還是矗立在典籍中的人文高度,泰山都當之無愧。  朦朧呢,就顯得離譜。泰山既無黃山那樣縹緲隱約、如夢如幻的雲海霧濤,也沒有五台山那樣峰山掩映、層巒疊嶂的視線屏障,就敞敞亮亮地挺立在那裡,怎麼會有朦朧感呢?  直到有一天,我以主人身份被遠道而來的客人以同樣的問法問及荀子時,我幾乎是繞道大腦,順嘴不假思索地就說出:巍峨,朦朧。  問答雙方先都是一愣,然後彼此為之會心一笑。  就是在那刻,我明白了泰山的朦朧,也明白自己其實早已在心中擁抱住了朋友這個答案。  作為拔離大地的地理之峰,高聳的泰山也許有著精確到小數點後幾位的數字高度,但在過分熟悉它的人那裡,因比別人更深入其間而更難以言盡其蘊藉高邈的巍峨身量。所以,有形的泰山在他那裡化為了種種無形的岱宗,那不是朦朧又是什麼?  荀子,正是這樣。

   作為高蹈於人群之上的人文之山,荀子留下的文字,吐納的思想,可以被每個人清晰領受,但在作為他晚輩鄉黨的我這裡,因對荀子多年的親近或熟稔,而有著比 別人更多的陌生。顏淵講起老師孔子時,就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 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已。」  在我的敬仰視線里,荀子正是端坐顏淵心中的孔子。  巍峨,朦朧。  熟悉,陌生。  戰後的德國人說過,我們因自己的瘋狂而被世界打敗過兩次,但我們依然是驕傲的,因為我們擁有黑格爾。  邯鄲也很驕傲,因為它擁有荀子。  在我的書桌上有一本《邯鄲歷史大事編年》,其中的「周赧王二年,趙武靈王十三年」詞條下這樣寫道:  「秦攻趙,取藺,俘趙將趙莊;楚王、魏王如趙邯鄲;荀況約生於是年。」  烽煙滾滾中秦兵來犯,折將丟城,這事不得了;楚、魏兩國元首齊集邯鄲,如此重量級的三個人身影集湊,必然有影響國際局勢的大事要商量,這事也不得了。但編纂者沒有因此給他們過多的筆墨,對前者惜墨如金的同時,卻也沒有遺漏一個人出世的消息,那就是荀子「生於是年」。  到底誰更渺小?到底誰又更偉大?  時光會讓市值顛覆,並最終在歷史裡重新確立價值。曾經的轟轟烈烈可能變為現在的鴉雀無聲,曾經的卑微瑣屑又可能成為今天的光芒萬丈。  隔著千年時光之河的淘漉,那場殺人盈野的酷烈戰爭算什麼?那次左右國際時局的君王會談又算什麼?那些,統統沒有一個孩子嘹亮的啼哭更讓人感興趣,更讓人為之矚目。  閱讀史書時,我時常在想:趙國可以丟掉和氏璧,也可以喪失若干城池,甚至可以最終被秦滅掉,但它絕對不可以沒有過一位光爍古今的思想家。  但,多情的邯鄲人並不知道,荀子並不生於這年。否則,《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對荀子一生行止的文字記錄便自相矛盾起來。  荀子,名況,字卿,趙國邯鄲人,漢朝時因避漢宣帝劉詢諱,曾被人一度改為孫卿,約生於公元前三三六年,約卒於公元前二三八年。   公元前四七九年孔子逝世之後,儒學呈樹落梨花之態,暫時不復存在一個核心人物。孔子弟子各有其學,儒家分為若干流派,《韓非子·顯學》中列出了八家,其 中「子思之儒」被列為較為突出的一支。直到孟子托起孔子、子思衣缽,主張「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提倡「中道而立」,而將思孟學派發揚光大,成為儒家的 「亞聖」,中興人物。  而比孟子小五十多歲的荀子,以孔子、子弓的學術繼承人自居,以儒學為本,間取道、法兩家,形成了樸素辯證的自然觀與社會觀,再次創樹了儒學別開生面的一支。   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人們大都熟悉孟子,卻較少注意到荀子。而在戰國到漢一代漫長的時間裡,荀子與孟子的學說同為當時顯學,荀子與孟子交相輝映,難分軒 輊。只有到唐朝以後,孟子漸漸被推崇,荀子漸漸被遺落,乃至到後代的宋明理學與心學時,已然是完全只有孟子,不見荀子了。  但這並不能否認荀子作為春秋戰國「百家爭鳴」之集大成者的身份,他當之無愧地成為孟子之後,先秦儒家的最後一位大師。  單是看看他教出的兩位弟子——韓非、李斯,秦始皇用其主張攻於時政,就締造了一個大一統的全新帝國;而他的弟子及再傳弟子張蒼、浮丘伯、賈誼等,又統統是漢代家喻戶曉的儒學大家。  梁啟超曾這樣說過:「漢代經師,不問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間,宗派屬變,壹皆盤旋荀子肘下。」  好個「壹皆盤旋肘下」!  伏爾泰死後,他的心臟被盛放在一個盒子里,放於巴黎國家圖書館。盒子上寫著這樣一句話:這裡是我的心臟,但到處是我的精神。  謙遜的荀子沒有說:這裡是我的肘腋,下面盤旋著中國兩千年的文化。  很難用一個具體的稱謂來界定他。  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戰略家、文學家、法學家、唯物主義者?這些都是,但過於清晰的專業命名,反而有損於他的精深與博大。  荀子的確偉大。  他的偉大,就建立在他以儒為本,又依本發新的獨創意識上。他的偉大,還建立在兼容並蓄,又獨有卓見的豐茂思想上。  從《荀子》一書,尤其是其《非十二子》來看,荀子雖然處處與孟子立異,但其批判的鋒芒所指並不是孟子一家,而是對諸子百家的思想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清理和批判,「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棄其所蔽,揚其所見,綜合百家,融會貫通,重建一新的、龐大的思想體系。  正如郭沫若在《荀子的批判》中所說的那樣,荀子是先秦諸子中最後一位大師,他不僅集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說是集了百家的大成。   公正地說來,荀子實在可以稱為雜家的宗師,他把百家的學說差不多都融會貫通了。先秦諸子幾乎沒有一家沒有經過他的批判,而又沒有一家理論不被他汲取。因 此,又可以說,儒學發展到荀子的階段,不僅完成了一次新的綜合,而且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還意味著先秦諸子尤其是儒學的終極大成。  從自然天理,到世道人心,他都進行了獨特而頗為識明的打理,在諸多思想領域,他都有石破天驚的學術指認,從而,將他所生存的時代遠遠拋離在了身後。  荀子是第一個對「天」從理論上給予自然解釋的人。   他認為,天客觀存在,是唯一的實在世界,它有其自身的規律,「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矣」。但其規律性存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它具有永恆性、必然性。一 方面,人不能把自己的任何主觀意願強加給自然;另一方面,天也不會用任何主觀概念來干預人事。因為「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道也,君子之所道 也」。  到漢唐乃至明清時期仍在普遍流行的天象徵世說,早在荀子這裡就被指明,一切自然災害均為自然現象,「治亂,天邪?日月、星辰、瑞歷,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所以,「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他反對筮卜、龜相等等形而下的卜占吉凶之術,「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意思是作為社會秩序及倫理需要、作為「文」的禮儀可以存在,而如果將之迷信化為「神」,則大害。   在承認自然的客觀存在之後,他進而認為,人可以在認識和掌握自然規律之後,通過君子的理天地,達到制天命,裁萬物,做自然的主人。「大天而思之,孰與物 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詩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這就表達了人可以改造自然,做自然主人的自覺。  從孔子開始,儒學向來相信天命,強調通過自修人事,「約之以禮」,以應天意,荀子則完全從其中擺脫出來,走到了新的峰巔之上——事在人為。  他的樸素唯物主義自然觀與社會觀,人與自然的對應關係,是先秦思想史上劃時代的發現。其天人關係論,應該是先秦哲學思想的最高成就之一。  荀子又是先秦時期最有成就的邏輯學大師。  他確立的思維坐標,克服了先前因概念籠統、含混造成的模糊指認。他揭示了思維活動中遞進的四種形態,「實不喻然後命,命不喻然後期,期不喻然後說,說不喻然後辨,故期、命、辨、說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業之始也」。  這就將老子混沌的「名可名,非常名」推出水面,使之清晰化。在荀子這裡,名是思維的對象,有了名才可下論斷,才能進行推理和論證,才會有辨別、論爭。而上述這些活動的向旨是為了喻實,「名也者,所以期累實也」。  同時,他提出以「分」的思路來重新對事物進行邏輯推理。「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   人之所以從自然物種之中分化出來,關鍵是人有「義」的存在。而這個「義」,既同於孔子「義之與比」的義,又有所深化。「義以分則和,和則一」,所以,他 強調「群而無分則爭」,「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這就肯定了孔子「貴賤有序,上下有次」的傳統儒家禮制,展示出他源自儒學的看家 本色。
推薦閱讀:

任劍濤:開闢儒學的現代轉型之路
韓國儒學史的「千日之戰」:四七論辯(1)
孔子為什麼說「不學詩,無以言」?
《大學》求義:第七章 定
簡明儒學史

TAG:儒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