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給流浪漢一點錢,表達同情,但其實沒那麼簡單 | 雜談
任何一個人都有身份的要求,就像我們在一個單位裡面同事尊重我,我特別高興。同事看不起我,我特別傷心。農民也是一樣的,他也希望得到認同。
撰文 | 梁鴻
非常開心能來到泉州。連真老師跟我說來做一個分享,我其實還挺擔心的。
也許我講得不那麼主旋律,可能會有一些跟你們想像不一樣的地方,但是我想這也是一個角度。
▲梁鴻作品《中國在梁庄》
相對於《中國在梁庄》這本書,我今天更想跟大家講的是《出梁庄記》。
因為這本書涉及到農村與城市的關係問題,這是我們今天城鎮建設最重要的一種關係。
《中國在梁庄》寫的是梁庄人在梁庄的生活。這本書出版之後,引起了一定的關注。
天津的一個計程車司機,輾轉了很多人找到電話,說:「我一定要給你打電話,因為你寫的是我的村莊的故事。」
這本書為什麼會受到大家的關注?並不在於我寫了梁庄的什麼什麼,而是,你讀完以後,你想到的是你自己的村莊。
你想回自己的家看一看,自己的村莊發生了什麼問題。我覺得這可能是大家想讀這本書的一個最重要原因。
我們知道是我們國家多年以來一個非常重要的政策,但是在建設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其他的現象。
在某種意義上城市建設說是以犧牲鄉村為代價來發展城市。這當然是跟我們的政策有關係,但另一方面也跟我們的觀念有關係。
▲梁鴻作品《出梁庄記》
我今天想通過講「梁庄」的幾個故事來分享一下我的想法,來看一看,在中國的內部,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我們的觀念內部,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我們的文化按照價值的高低來判斷人的存在
我先講一對父女的故事。
父親叫昆生,是我們村莊一個非常孤僻的人,他帶著全家住在墓地邊的空地里。我每次到墓地給母親上墳,都會找他,和他聊會兒天說會兒話。
有一次,在聊完天之後,我拿出一百塊錢,想給他。這時候,他做了一個非常小的動作:
他雙手合在一起,然後朝手掌心吐了幾口唾沫,努力把他糾結在一起的頭髮梳理整齊,梳成一個大背頭,然後雙手接過我的錢。
本來我是一個比較隨意的動作,看到他這樣做這個動作後,我也鄭重起來,雙手把錢捧著,給了他。
這其實是兩個人之間的交流。
在那一剎那,他希望自己是被當做一個人來看待,而不是一個流浪漢來看待。首先他尊重他自己,他也要求你尊重他。
在我們的生活內部,我們經常會忽略這種細節。我們常常給流浪漢一點錢,表達我們的同情,好像由此我們的人格得到了完善。
▲梁庄一角
但其實沒這麼簡單。我採訪了我們的村支書,採訪了村裡很多人,所有的人都是嘲笑這個流浪漢的。
為什麼?在我們觀念中,一個人對社會有價值,才是人。當你對這個社會沒有價值或者價值低的時候,你就不是一個人,或者,不是那麼重要的人。
這是我們的問題。人的生命本身是應該有價值的,哪怕他是一個小偷,一個流浪漢,或者是一個痴呆的人。
但是,我們的文化把人用「有用」和「無用」來區分和判斷。這是我們文化結構裡面非常大的一個負面的隱蔽因子。
我覺得在人性的深處,不管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都有特別豐富的向度,他都希望跟人有交流,大家是平等的關係。
這些生活中的小事情恰恰是非常有意義的,是具有象徵性的。在那種時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才會真正有大的建構。
在城市拆遷之中,我們經常會說,「你們不懂我才懂」、「我是來幫你們的」。這樣的話一般都是無效的。因為你不懂他們在想什麼。
只有你將心比心的時候,你才能明白他在想什麼。
只有你也把他作為一個平等的、和任何人——不管是企業家、超級富豪還是保安、保潔,或做小生意的——都一樣的人,你才能真正懂得他。
不能簡單用「愚昧」、「狹隘」來涵蓋他的生活
我自己非常看重《出梁庄記》。
它所處理的是一個龐雜的問題,是農民與城市關係的問題,涉及到生活中的不同層面。
我花了一年多時間,走訪了有二十個城市,最後呈現了《出梁庄記》這本書。
這本書以七個城市為中心,每一個城市以一種職業為中心,然後輻射其他職業。
比如說我到西安採訪了三輪車夫,我的幾個堂哥在西安蹬三輪。我以採訪他們為中心,然後輻射其他老鄉。
寫《出梁庄記》,對我來說是一次又一次的震驚。
如果說《中國在梁庄》是情感的不斷閃回和一種內在的震驚,《出梁庄記》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教育。
我採訪了西安蹬三輪的,青島的電鍍廠的,內蒙的校油泵的,東莞的服裝廠的等等很多很多梁庄人在外的生活狀況。
▲堂哥在西安住的巷子,叫垃圾巷
上圖是西安我堂哥住的地方一個巷子,叫垃圾巷。
我們經常會看到各種各樣的場景,如果用一種思辨的方式來思考你的生活,生活內部矛盾一定是非常清晰地呈現在你的面前。
到西安時,我堂哥一直要去接我,結果我們一直接不上頭。我就嘲笑他,我說你生活了20年,怎麼不認識這個地方呢?
堂哥說:
「我雖然在這個地方住了20年,但是這個地方變化太大了。
當年我來的時候,我們是住在大雁塔附近的。算是比較中心的地方,然後一點一點地往外搬,搬到最偏遠的地方。」
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象徵。
我們的城市不斷發展,我們要求農民市民化,農民在不斷地進城、頑強地生活。
但是你發現,我堂哥在這20年來,他離城中心越來越遠。
我們所有的城市拆遷之後建的都是高樓,要麼是高檔小區,要麼是高檔商場,都是為我們這些中產階級服務的。
我們很少蓋廉租房,隨著城市的擴張,他們只能離城市越來越遠。
那個城中村也開始拆遷。他們要到哪裡去呢?肯定是要到一個更偏遠的地方。
因為他們只能住便宜的地方。他不可能住到我們小區裡面,這是非常微妙的一個錯位。
我們的城市在不斷擴張,我們在不斷建設,建設更多的房屋,但是這一群人並沒有被容納進去。他們只是城市的勞動者而已。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不容忽視的問題。
▲他們只是城市的勞動者而已
我給大家講一下我堂哥向交警隊要三輪車的故事,那個過程真是驚心動魄。
他那輛車很破,但兩個電瓶很貴,一個一千塊錢,兩個電瓶,兩千塊錢。
他拿了500塊錢,找托兒解決問題,按照慣例,500塊就可以要回來,但那個托兒說要不回來。我的堂哥給他700塊錢。那個托兒說還不行。
後來我堂哥就給一千塊錢,托兒說真的要不回來了,你脾氣太犟,你罵人家了,人家就專門治你這種人。
我的堂哥一聽,給我二堂哥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召集五六十個人分乘三輛麵包車,浩浩蕩蕩來到了交警隊門口。
去遊行示威,喊著口號是:「你們這些土匪,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最後,車要來了,但是他還是交了一百塊錢,交給停車場。
這就是一個食物鏈,交警是最頂層,然後是托兒,就連停車場也插進來了,最下面才是我的堂哥。
他們的確一個月能掙四五千塊錢,但是在這樣一種環境,我的堂哥到底能想到什麼?他們能感覺幸福嗎?
經常有人說這些農民太愚昧了,掙點錢,不知道在城裡買房子,不知道投資,反而跑到家裡建一個房子。
這樣簡單的判斷,這是非常不負責任的。因為他們在城裡面沒感覺是家。
他每天走在街上都要面臨著被罰的危險,他怎麼可能把這個地方當作他的家?
只有當他在梁庄蓋一棟房子的時候,他才是非常有尊嚴的,哪怕他一年只住十天,這十天裡面他是極端快活的。
他可以請朋友吃飯,這是我的家,有身份有尊嚴,有自我。
▲只有當他在梁庄蓋一棟房子的時候,他才是非常有尊嚴的
任何一個人都有身份的要求,就像我們在一個單位裡面同事尊重我,我特別高興。同事看不起我,我特別傷心。
農民也是一樣的,他也希望得到認同。
家裡面的房子雖然是空的,但是那是他價值的象徵,是他自我存在的象徵。簡單地說農民「愚昧」,這句話是不公平的。
還有一對夫婦,住在西安的另外一個要拆遷的城中村。
當時是快談妥了,拆遷是按封閉面積來算的,很多原住民要把那個房子加固一下,其實他們是把他們的走廊全部封閉起來了,擴張拆遷的面積。
我這對老鄉夫婦完全住在沒有光亮的房間里,住了20年。
我問他,你為什麼不在西安買房子?前些年如果你買了,可能現在已經有兩套房了。
他說我幹嘛要在西安買房子?我每天早上就賣個菜都嚇得不得了,連路都不讓我走。
他們兩夫妻非常勤勞,每天早上四五點就到郊區去進菜,然後拉到西安的一個菜市場去賣。經常被人罵臭賣菜的。
我問他房子現在漲了這麼多,你當初沒買房會覺得虧嗎?他說那也沒什麼虧,就算虧我也不會在這買房子。
我又問既然你賺了這麼多錢,為什麼不住好一點的房子?怎麼這麼吝嗇?
他說其實不是我吝嗇,我每天賣不完的菜還得拿出來晾一晾,小區怎麼可能讓你晾呢?
所以這裡面有他有自己很多想法,不能簡單地用「狹隘」這個詞來涵蓋他的生活。
農民變為「暴民」和「惡民」
我在西安時碰到一個年輕人,他18歲,我在拍攝他的時候,他躲避我的鏡頭,他看到我的鏡頭臉刷的一下就紅了。
看他滿含羞憤。我馬上把我的相機收起來了。
他的父親是一個老的三輪車夫,朝他喊:「兒子,兒子,民中過來過來,咱爺倆照個相。」
這個18歲的少年,他是拉平板車的。他穿得非常時髦。前面染了黃頭髮,穿著黑T恤,下身牛仔褲,一個平板拖鞋。
他如此對他的職業充滿了羞恥感,這種羞恥感是誰給他的?為什麼在中國一個勞動者不能成為一個有尊嚴的勞動者?
為什麼一個收垃圾的,一個保潔阿姨,一個保安,他們不能過很有尊嚴的生活。這是我們生活當中非常重要的問題。
因為我們的勞動換不來尊嚴,我們的勞動是被分了三六九等的。
就像民中這個年輕人,他為什麼那麼羞恥?
他肯定看到過他的父親被抓的那個場景,他老鄉被抓的場景,也許他曾經被反扭著胳膊按在地上。這對年輕人來說是非常致命的。
▲梁鴻在泉州
他也想談戀愛,也想保留一點面子。他的父親可能完全已經適應了,但他還沒有適應。
他的日常生活讓他意識到他的職業是羞恥的,是被別人看不起的,這是我們的行為給他的這樣一個理解,所以他才滿臉羞憤。
後來一直想採訪他。但是他一直不願被採訪,最後還是通過他的父親和他見面。
聊天時,我發現他其實非常活躍,他在他的年輕小老鄉裡面是一個頭兒。
我跟他說話時他非常沉默,不願意搭理我,但是他跟他們那些同伴們打電話的時候,非常地斬釘截鐵,說話也非常利索,帶指令性,完全兩面的。
在規則、懲罰和羞辱之中,農民變為「暴民」和「惡民」。
我們千萬不要簡單地說他們沒素質。素質是培養出來的,我們生活如果沒有給他們空間培養素質,他是沒辦法有素質的。
我們可以聽聽音樂,看看書,修身養性,因為我們有這個空間,有這個時間。
但是這些「蹬三輪的」,他們是沒有空間和時間的。並且他們是不斷被羞辱的,就像我的大堂哥一樣,不斷被羞辱。
所以他用他的方式來反抗,當然這種反抗是違法的。
我大哥要回他三輪車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他請他五六十個兄弟,每人吃一碗拉麵,喝一瓶酒,花了一千多快錢。
但是我大哥說,他高興,他願意請這些兄弟吃飯。
這種心理是很有意思的。這種心理從何而來?並非他天生就想鬧事,是因為他沒有得到尊重。
這就像開頭我講的昆生的故事,為什麼他在接錢的一瞬間,他要梳一下頭髮,是因為他希望得到尊重。
▲梁鴻在泉州旅行
今天本來是講中國文化的傳承。
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包含了我們的文化,那些農民其實就是我們文化的實體,是活的文化。
見人見物見生活,你要首先看到人,其次才是物,有人有物之後才是生活。
文化的內部一定包含人的存在。就像我們的村莊,村莊裡面如果沒有人的話,村莊永遠是破敗的。哪怕蓋了一千個好的房屋,它依然是廢墟。
因為沒有人生活。
2008年,奧運會有一個口號: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是非常有問題的,它背後就包含一個對立的隱性理解:農村是相對落後的。
這包含的歧視是非常致命的,如果在我們的城市化進程裡面,不包含括我們的文化傳承,不包含括我們的人,不包含我們獨特的語言,不包含我們建築,那何來傳統。
我們建的都是一樣的灰色樓房,我們走遍全世界,只有中國的樓房是最愚痴,最整齊,全是一模一樣的。
▲梁鴻作品《出梁庄記》
當我們在重新構建我們城市空間的時候,也許不一定都要建高檔小區、高級商場,我們為最普通人留下一個角落。
因為普通人的生活也是我們最重要的生活。
但為什麼城市打工者或農民工被作為「D 端 人〇」?還是因為他們不夠我們成功學的標準,他們的價值不夠大。
這又回到我的開頭,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按照成功與否來分門別類並進行管理,是我們的文化和我們當代生活最根本的弊病。
因為你們都是第一線的工作者,離他們非常近,我們這些書寫者反而是遙遠的。
在對城市的發展制定政策的時候,如果你能考慮到這些所謂的「D 端 人 〇」,我想這個城市可能會出現不同的面目。
所以,從內心深處,我真的希望大家能夠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也許一切都還應該再認真思考一下,也許還可以更好些。
再次感謝大家能夠聽我的分享。謝謝。
(本文為梁鴻在泉州的系列演講之一,演講稿經作者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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