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華:中國文化發展中的「復古」偏頗 ——對「道統」思維盛行的質疑與批評

摘要:近年來,一些學者在文化復興的大纛下,不斷拋出重建「道統」的口號,進而言之就是恢復儒學和尊孔,寬泛一些就是恢復和重建「國學」或「傳統文化」,並將現有的思想文化排斥在外或放在不當位置。這種思維的盛行,不僅違背了世界歷史發展大勢,也是對中國歷史的歪曲。在中國古代,權力體現於帝王本身,甚至「國家」這個概念也是從屬於帝王的;而帝王用什麼思想進行統治,並非凝固不變的。漢武帝之後佔主導地位的是儒家,但也可以另加其他學說,比如法家、釋、道等等。「道統」對「治統」儘管有著某些批判性和制約性,但遠沒有形成制衡意義。因為,道統是政統下的附生物,道統源自「帝統」。朱熹與其後的理學家在理論上對「道高於君」「格君心之非」說得頭頭是道,但從整體上看,理學所以被尊為官方意識形態,是因為它堅持的「三綱」更有利於君主制度。把「道統」與「政統」看成是並行的二元化或者超越政統,是部分儒家的一廂情願。回望中國近代歷史,推動民主、公民文化發展的主將不是儒學;恰恰相反,原有的儒學極力維護的是等級人學、是君主專制體系下的臣民之學,而不是平等、民主、法治、自由的公民之學。社會有形態之別,思想意識也有形態之別,原生的儒學、國學、傳統文化的體系性觀念只能是古代社會的東西;那些通過「創造性轉化」「綜合創新」等等「轉化」「創新」出來的東西,其基本含義與原生的觀念體系相比是有原則性差別的,兩者不能混為一談。由於中國社會處於歷史轉型期,道德觀念等也同樣處於歷史轉型期,但從發展的總體看,在曲折中有一個主流,這就是公民意識的成長和對公民實踐的探索。在社會轉型進程中,學術界既需要承繼一切優秀傳統文化,更需要自己說、說自己,以創造出與時代相匹配的社會觀念和新型道德。

「道統」是近年來中國思想文化界頗為流行的一個詞語。追根溯源,「道統」來源於「道」。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諸子百家都把「道」視為「天」之下的最高概念,包括了天、地、人。不管是從總體論之還是分而論之,只要說到有關本體、規律、道理、真善美等等,都可以統稱為「道」。而「道統」作為一個特定的哲學概念,是由宋代朱熹(1130—1200)提出並廣為傳播的。但朱熹和儒家「道統」的「道」,並不包括其他諸子的「道」。這樣一來,儒家就把「道」給獨佔了,而這顯然不符合歷史實際。朱熹之所以提出「道統」,不僅意在為儒家壟斷「道」,更主要的是在突出「統」;因此,到了21世紀,在文化復興的大纛下,人們又看到了受朱熹影響並加以引申的幾種說法:(一)儒家學說中的「道」與「道統」,目的「是想將真理和正義置於權力之上」。道統規範和指導著治統,並高於治統;道統由士大夫操控,在社會上形成了「帝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模式」。(二)「作為民族悠久的核心價值觀,主要深含在儒家之『道』 中。」有了道統意識, 就只能同化外來文化, 而不被外來文化所同化;所以, 道統又是儒家生命力的象徵——儒家希望通過道統將儒家文化推向永恆, 使儒家文化不僅適應過去和現在,而且還能指導未來, 顯示其永恆的價值。(三)「道統雖是儒學發展中出現的一個重大觀念,其實中國歷史和文化之整體性精義在焉,亦是中國文化重建的一個中心問題。」(四)知識分子應該承載道統,否則就是失責或失落良知。對於這樣幾種頗有學術迷惑力的觀念,我不免心存疑問,試從歷史和現實發展的角度向諸君請教:首先,儒家道統的主體究竟是什麼:是士人與帝王共治,還是帝王的工具?其次,道統是文化認同與文化復興的真命題還是偽命題?最後,知識分子應該承載道統,還是走思想自由之路?

一 「道統」本義的專斷性

20世紀初,中國一些經過古代道統訓化的學者,在近代西學的啟蒙大勢衝擊下,審視往日的道統,有了新的認識。他們批評道統的實質,是強加於人們頭上的桎梏。這以1903 年《國民日日報》刊載的社說《道統辨》最具代表性:

中國自上古以來,有學派,無道統。學派貴分,道統貴合; 學派尚競爭,道統尚統一; 學派主日新,道統主保守; 學派則求勝前人,道統則尊尚古人。宗教家有道統,學術家無道統也。吾非為(「為」疑是「謂」——引者注)宋儒之無足取,吾非謂理學之不足言,不過發明宋儒之學為學派,而不欲尊宋儒之學為道統耳。

該文作者之所以作如此斷言,是有弦外之音的:

中國學術所以日衰者,由於宗師之一統也。宗師之統一,即學術之專也。統一故無競爭,無競爭故無進步。溯其原始,孰非異學消亡之故乎? 故道統之名立,始也排斥周末之子書,繼也排斥漢儒之考證,又繼也排斥魏晉之詞章。是則道統未立之先,僅為孔教統一;道統既立之後,更為宋學之專制矣。至宋學之專製成,而凡立說之稍異宋學者,悉斥為事雜言龐,於是更緣飾經傳一二語,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在那個年代,新進人物對舊營壘有過親身體驗,因此批評常常能一針見血。道統的實質就是一統、統一、專制、宗教的信條,而落實到某個人頭,某個人於是就成為儒家的正統、續統、一統的體現者。儒家的「道」本來就有排他性,如孔子(前551—前479)所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而道統對道統之外的儒者也進行程度不同的排斥,就更加專斷了。

公允地說,先秦諸子都是有很強的排他性的,孔子也不例外。當今一些學者常常把孔子說的「和而不同」解釋為寬容、容納多元,但楊樹達(1885—1956)的《論語疏證》、楊伯峻(1909—1992)的《論語譯註》對「和」 的解釋僅限於「恰到好處」「恰當」。所謂恰當,就是合乎規矩,而規矩的標準則是「禮」。

從傳世的先秦典籍看,孔子是不認同多元並存的,有著很強的排他性和獨斷性。以「先王之道」為例,它本不屬於儒家專有,墨家、黃老,甚至一些法家也高舉「先王之道」的旗號。「先王」在商代首先成為一個重要的政治概念;到西周,「先王之道」又成為一個普遍的政治範疇。周文王(前1152—前1056)作為「先王」之一,其思想被諸子多數認同和承繼,但孔子為了獨佔「先王之道」,自稱是周文王思想的唯一繼承者:「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可見其專斷性。孔子排斥「異端」、殺少正卯(?—前496),也是其專斷性的明證。少正卯被殺一事,可以參考趙紀彬(1905—1982)的《關於孔子誅少正卯問題》一書。該書彙集了肯定和否定兩種看法,材料極為翔實,認定孔子殺了少正卯。但此事被朱熹發疑之後,一些儒生們跟進,質疑聖人怎麼會殺人?其實,聖人本是後代理想化的塑造,孔子一直是主張「寬猛並濟」的:「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

《論語·憲問》還記載這樣一個故事:「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據《禮記·檀弓下》說,原壤是孔子的故舊,原壤母親死時,孔子曾幫助清洗棺木,原壤卻站到棺木上唱歌。於此可知,原壤大概屬於《莊子·至樂》中所說的那種視生死為一這一派的先行者——親屬死後,「鼓盆而歌」,慶賀歸於自然。如果講「和而不同」,孔子應是允許原壤這一派存在的,事實卻是孔子怨恨其「老而不死,是為賊!」

孔子之後,儒者大都承繼了他的排他和獨斷性。孟子(前372—前289)把楊朱(約前450—約前370)、墨翟(約前479—約前381)視為「禽獸」:「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荀子(前313—前238)在評論「十二子」時儘管也說「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但結論卻是「欺惑愚眾」,要「以務息十二子之說」為大任。董仲舒(前179—前104)建議「罷黜百家」時的言辭,與李斯(前284—前208)建議「焚書坑儒」的言辭如出一人。韓愈(768—824)在《原道》中把釋、道之徒開除人籍,提出要「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儒家儘管在實際上不斷吸納其他學說中對自己有用的東西,但從名義上說,它是不主張容納百家、多元並存的。

朱熹提出「道統」之後,儒家的獨斷性更為強烈,並在內部為爭奪繼統打得不可開交。在儒家看來,此事意義極大,關乎話語權。然而,究竟誰應成為繼統,是由帝王而不是儒家內爭決定的。朱熹因為政爭,宋孝宗(1162—1189年在位)視朱熹的「道學」貽禍後世,成為一個政治罪狀。宋寧宗(1194-1224年在位)時期,朱熹捲入黨爭,引起專擅朝政的韓侂胄(1152—1207)嫉恨,把朱熹的道學誣為「偽學」,甚至有人公然提出要處死朱熹。在沉重的政治高壓之下,朱熹無可奈何地承認強加於他的罪狀:「私故人之財」,「納其尼女」。為了顯示認罪態度的誠懇,竟說出:「深省昨非,細尋今是。」徹底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宋理宗(1224—1264年在位)時期,才為朱熹恢複名譽,宣布他的學說不是「偽學」;又發布詔書,追贈朱熹為太師、信國公,提倡學習他的《四書集注》。到了元代,又被尊為官方學說,成為聲勢隆盛的顯學,也成為道統的正宗傳人。

就道統的本意來說,道統論不過是儒家中的一派,其實質是爭話語權、爭正統、爭專斷、爭獨尊;因此,道統的絕對化與專制的絕對化又是相配套的。

二 「道統」服務於「政統」,帝王佔有「道統」

在眾多討論道統的論著中,最盛行的一種看法是,「道統」的提出是儒家士大夫在與帝王「共治天下」時突出其文化優勢,「道統」與「政統」是二元關係。這種看法的謬誤在於,放大了政統與道統之間的張力——不僅難說道統置於政統之上,道統從屬於政統則是更普遍的事實;而且,用道統與政統離合來敘述歷史就是一個偽命題。

「道」是個普遍性的概念,並不是儒家的私家命題,諸子百家都講「道」,都與帝王權力有各種糾結,但帝王的絕對性都在「道」之中,是「道」在世間的核心,「王道」即是明證。如果用「道統」和「政統」取代道與王的關係,而「道統」是儒家一派的一個專用名詞,把諸子之道排斥在外,顯然不符合歷史實際。更關鍵在這個「統」字,道統不是泛稱的儒家或儒學,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儒家傳承,而是儒家中傳承儒家「道」的特定的「聖人」「賢人」。在朱熹眼裡,孟子之後直到北宋「二程」(程頤、程顥)之間,就沒有道統的傳人。斷了線的道統豈不是像斷了線的風箏,對政統還有什麼實際的整合作用?

在中國古代,權力體現於帝王本身,甚至「國家」這個概念也是從屬於帝王的;而帝王用什麼思想進行統治,並非凝固不變的。漢武帝(前141—前87年在位)之後佔主導地位的是儒家,但也可以另加其他學說,比如法家、釋、道等等。

把政統與道統作為一種理論假設去說,固無不可,如果把兩者的關係作為一個實際的歷史問題,就遠離了歷史,甚至可以說曲解和偽造了歷史,因為它是把歷史裝入儒家一派空造的理論中。

如果道統從孔子開始說,孔子之前的歷史怎麼能裝入「道統」與「政統」二元關係之中?初發道統說的韓愈認為道統(尚未創建「道統」這個詞)源於「先王之道」。然而不能忽略的是:諸子百家多數都鼓吹「先王之道」,只有部分法家不認同,但法家中也有認同的。因此不能把「先王之道」都歸於儒家門下,更不能歸於「道統」之下。

且不說「道統」,就儒家而言,孔子一生不得志,對當時的君主們影響很小;戰國時期儒家雖有了大的傳播,被韓非(前280—前233)稱為「顯學」,但當時思想上佔主導地位的是法家、縱橫家等等。秦始皇(前246—前210年在位)前期雖採用過儒家一些思想,但主要的還是法家。漢武帝之前,儒家擴大了自己的影響,也還不佔主流;即使漢武帝推行獨尊儒術,也是一種「緣飾」,汲黯(?—前112)就當面說漢武帝是「內多欲而外施仁義」。漢宣帝(前74—前49年在位)清楚地告誡兒子:「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漢元帝(前49—前33年在位)即位之後,大力推崇儒家,結果出了一個特殊的大儒王莽(前45—23)取代了漢家。在這麼長的歷史過程中,從未見「道統」對「政統」進行矯正。東漢時期,更加倡導儒學,提出「非聖無法」,但真正佔主流的是幾十種混雜著讖緯學的「傳」學,儒家的「經學」反而被邊緣化。其後的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儒學儘管名義上是官方確定的意識形態,但實際上名不副實,韓愈《原道》對儒學的破敗發出的哀嘆就是明證。

論述「道統」的學者十分看重韓愈的《原道》一文。韓文先闡發仁義道德和禮樂刑政的關係, 構建了一個「先王之道」的傳承系統,並對「先王之道」作了概括性說明;接著,把社會物質、精神生活、社會關係都納入了「先王之道」的範疇。在文中,韓愈把人大致分為兩類: 聖人創造了人類文明, 規定了群體生活的秩序,無聖人則無人類;芸芸眾生只能作從屬,以親親、尊尊為務:「道莫大乎仁義, 教莫正乎禮樂刑政。」落實在社會生活中便是:「君者, 出令者也;臣者, 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 出粟、米、麻、絲, 作器皿, 通貨財, 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 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令而致之民, 則失其所以為臣; 民不出粟、米、麻、絲, 作器皿, 通貨財, 以事其上, 則誅! 」韓愈所說的「道」的社會含義,就是要維護「三綱五常」的秩序。這一點在儒家是一貫的,壓根也是孔子的主張。但韓愈對君、臣、民的態度絕然不同,君、臣不能盡職只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而已。對民則乾脆只有一個字:「誅」。

朱熹提出道統說和對儒家的道雖有諸多新的闡釋,但有一個基本點:「三綱」依舊是社會結構的骨架。朱熹與其後的理學家在理論上對「道高於君」「格君心之非」說得頭頭是道,但從整體上看,理學所以被尊為官方意識形態,最根本的一點是理學更有利於君主制度。朱熹大講歷史「一治必又一亂,一亂必又一治」,但「綱常千萬年磨滅不得」,「君臣父子,定位不易,事之常也;君令臣行,父傳子繼,道之經也」。這是他的道統的核心。

從本始上說,「道統」是「政統」的派生物。把「先王之道」儒家化並獨佔「先王之道」本身就不符合思想史,卻道出了謎底——「道統」源自「先王」。清儒臣李光地(1642—1718)說:「道統之與治統,古者出於一,後世出於二。」崔述(1740—1816)說:「二帝、三王、孔子之事,一也。」「孔子之道,即二帝、三王之道也。」道統之宗是「先王」,後來的儒生更把三皇五帝時期的伏羲奉為道統之祖。就此而言,道統便不能與政統並列,它是政統下的附生物,道統源自「帝統」。

不管儒家說的「道」也好,「道統」也好,其構築的社會關係的核心從來就是以帝王為中軸的。對此,明太祖朱元璋(1368—1398年在位)看得很清楚:「仲尼之道,廣大悠久,與天地相併,故後世有天下者,莫不致敬盡禮,修其祀事。」「孔子明帝王之道以教後世,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綱常以正,彝倫攸序,其功參於天地。」漢高祖劉邦(前202—前195年在位)之所以開祭孔之先河,就是通過叔孫通(?—約前194)制禮儀讓他真正體會到了儒家的大用。歷代尊孔的原因,最根本的,就是把孔子之說視為帝王的護身符。明世宗即嘉靖皇帝(1521—1566年在位)正是領悟到了「朕惟孔子之道,王者之道也;德,王者之德也;功,王者之功也;事,王者之事也;特其位非王者之位也」,才敢斷然把孔子從唐玄宗(712—756年在位)所封的「王」的尊位上拉下來,讓孔子歸入臣位。

陳寅恪(1890—1969)指出:「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夫綱紀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託,以為具體表現之用;其所依託以表現者,實為有形之社會制度。」而社會制度的主體,只能是帝王體制。一些學者津津樂道於儒家思想中的「王道」之美,但王道的本體是什麼?《論語》中並沒有直接論述。司馬遷(前145—前90)《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載:「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禮記·鄉飲酒義》中記述了一段孔子的話:「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接著解釋說:「貴賤明,隆殺辨,和樂而不流,弟長而無遺,安燕而不亂,此五行者,足以正身安國矣。彼國安而天下安,故曰:『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很顯然,孔子是先講貴賤等級,其下才是其間的調和。

儒家作為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完全是由帝王決定的,儒士們的多數汲汲於仕途,變成向帝王的乞食者,人身也變為自覺的依附者。在這種關係中,他們說的「道」,不可能比帝王更神聖。例如,班固(32—92)說:「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唐太宗看到士人汲汲於科舉,得意地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清人方苞也說:「儒之途通,而其道亡矣。」當然,儒生中也有像海瑞(1514—1587)那樣的堅持道義、敢罵皇帝的,但他決不是反對帝王為核心的政統體制,他的罵是忠於皇帝的一種特殊方式;明末的東林黨是一批君子,但恰恰又是政統皇權的維護者。

把「道統」與「政統」看成是並行的二元化或者超越政統,是部分儒家的幻想和一廂情願。傳統社會的思想權威不是儒學和道統,而是帝王;其權力至高無上,當然也包括對思想觀念的支配。孔子的地位就是由帝王確定的——名號變來變去,忽升忽降,都是帝王的決斷。然而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孔子是人臣,絕不能與君同列;孔子是師(即使尊為聖),也不能與聖王同列。明代的儒生們極力要求讓孔子與三皇「通祀」,卻遭到明太祖的斷然反對和指斥。嘉靖皇帝甚至明確告訴臣子,孔子不能與太祖相比:「至我太祖高皇帝,雖道用孔子之道,而聖仁神智、武功文德直與堯舜並矣,恐有非孔子所可擬也。」到了清代,康、雍、乾三朝的帝王更是把道統收入自己的囊中。康熙帝(1661—1722年在位)自稱「治教合一」:「朕惟古昔聖王所以繼天立極,而君師萬民者,不徒在乎治法之明備,而在乎心法、道法之精微也。」「朕惟天生聖賢,作君作師,萬世道統之傳,即萬世治統之所系也……道統在是,治統亦在是矣。」雍正帝(1723—1735年在位)指出:「朕嘗謂帝王之尊聖,尊其道也。尊其道,貴行其道。居行道之位,而能擴充光大,達之政令,修齊治平得其要,紀綱法度合其宜,禮樂文章備其盛。凡聖道之未行於當時者,悉行於後世。雖去聖久遠,而心源相接,不啻親授於一堂之上,默證於千載之前……且夫聖人之道,一天道也……然則尊天尊聖,理原合一。」乾隆帝(1736—1795年在位)強調:「文以載道,與政治相通。故二帝三王之盛,在廷敷奏及宣諭眾庶之言,皆為謨為誥,炳著《六經》。」清代最高統治者融治統(或政統)、道統(或學統)於一體,君師合一,不僅佔據儒家,同時也獨據最高裁決者,既可尊孔,又可抑制孔子,何來道統的獨立?

其實,只要稍加留意,儒家(還有其他諸子)高揚「道」本身就含有對帝王的極度尊崇。帝王是溝通天、地、人的中樞,是道在人間的主體,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把問題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一些學者依據道統說,沉迷於王與儒生「共治天下」,其中的「共」雖沒有明說是「平起平坐」,但的確表達了帝王不能獨斷之意,所以有時用「制衡」來表達。然而綜觀中國的歷史,是「家天下」,還是帝王與士人相「共」的天下?如果真的是「共治天下」,那麼,「共治天下」的體制又在哪裡?一個基本事實是:孔子被尊為「聖人」「至聖先師」,這是帝王加的封號;有幾位帝王前往曲阜朝拜,行三跪九拜大禮,並不意味著士人也有如此地位。鄧小南教授在《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一書中仔細辨析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真實含義後總結道:「從漢唐到宋初,所謂『共治』『共理』,無論從帝王口中居高臨下地說出,或是在官員著述奏疏中謹慎地表達,都不是強調士大夫作為決策施政的主體力量,而多是指通過士大夫,藉助於士大夫的人手、能力來治理天下,亦即原則上將士大夫的作用定位為聽命於帝王、替帝王治理天下的工具。」此說可謂切中肯綮。如果往前追溯,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比「共治天下」更深切的說詞,這就是《呂氏春秋·恃君》中的「公天下」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但若做全面考察,「公天下」論也不是否定君主專制。

總之,「道統」對「治統」儘管有著某些批判性和制約性,但兩者不是二元關係,遠沒有制衡意義。因為,「道統」在更高的層次上是肯定「政統」的。

三 「道統」是中國文化重建的一個中心問題嗎?

近些年來,不少學者提出了「重建中國文化」「再造中華文化精神家園」等口號。這裡所涉及的核心問題是,何謂「重建」「再造」?因為,只有將現實視為一片文化沙漠,才需要「重建」「再造」。至於用什麼「重建」「再造」,一些學者給出的答案則是發揚和重建「道統」;進而言之,是恢復儒學、尊孔,乃至建立孔教;更寬泛一些,就是恢復和重建「國學」或「傳統文化」,而且都冠之以「優秀傳統文化」,並將現有的思想文化排斥在外或放在不當位置。對於這些學者的見解,我是不敢苟同的。我與那些無邊際頌揚儒學的學者最根本的的分歧是:承認不承認社會歷史進程有不同階段或形態?相應的,承認不承認思想觀念也有不同的形態?

其實,將歷史進程劃分為不同階段或形態,古今中外的哲人和歷史學家有過數不清的論述;而古典的儒家把夏、商、周三代「烏托邦化」,也是一種「形態」的區分。

既然社會有形態之別,那麼思想意識也必然有形態之別,因為思想觀念與社會存在無疑是有互動作用的。儘管某些思想觀念對社會存在會有某種超越成分,但它的主體(思想體系)必然是對現實社會存在的考察和認識,無法離開所面對的社會關係和利益;而它的超越,也必然是以現實的社會存在為起點的。

既然思想意識有形態之別,那麼原生的儒學、國學、傳統文化的體系性觀念只能是古代社會的東西。至於「創造性的轉化」「綜合創新」等等「轉化」「創新」出來的東西,雖然打著古老的旗幟,但其基本含義與原生的觀念體系相比還是有原則性差別的,不能把「轉化」「創新」出來的東西與原生的觀念混為一談。

據此,就需要對原生儒學體系性觀念的主旨作出符合歷史實際的判斷。在我看來,孔子及其後的儒學的主旨就是「三綱」。從漢武帝開始,「三綱」上升為帝王認定的佔據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歷代帝王使用各種手段使其社會化,統領並規範一切社會關係,由此引導大量儒生湧入仕途,依附於王權,成為官僚地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學確實有關懷、同情民眾的一面,但作為主旨的「三綱」完全是為帝王服務的。一些學者試圖用抽象的「文明」「文化」「價值」概念,把孔子、儒家與帝王制度分割開來,這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文明」「文化」「價值」也是有階級性的。近代以來,由於「階級」概念濫用而泛政治化,致使現在許多學者忌諱使用「階級」二字,其實早在西漢初年,政論家賈誼(前200—前168)就寫過一篇鴻文名曰《階級》。這裡使用賈誼的「階級」概念,試問儒學在古代站在「階級」的哪一端?所維護的階級秩序和利益對誰更有利?

由於「三綱」在中國古代社會具有普遍性和主導性,就連外來的佛家的多數也受制於「君為臣綱」 而不得不拜王或稱帝王為佛。當然,「三綱」更是儒家經典的核心,張分田教授對此有過剖析:「『四書五經』有一個命題組合結構,大體可以分為五個層次的內容,即『陽尊陰卑』與『君尊臣卑」的社會等級論;『乾健坤順』與『君主臣從』的社會主體論;『天地合德』與『君臣一體』的社會關係論;『剛柔迭用』與『寬猛相濟』的統治方略論;『尊卑相正』與『正君以禮』的政治調節論。一批相關命題互依互證,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一個功能完備、邏輯自足、理論圓融的學說體系。這一套理想政治模式理論不僅在歷史上發揮過積極作用,而且蘊含一些在現代社會依然適用的法則。對此應當給予客觀、全面、準確的評價。但是,『君臣之道,萬世不易』乃是儒者的命根子。」儒家「三綱」所表現的歷史事實與對其歷史意義的評價,並不在一個層面上,「意義」是下一個層次的問題;所以,更為重要的是,「『四書五經』的每一個範疇和每一個命題均被植入『君臣之義』的文化基因,其維護專制、等差的核心價值觀與倡導民主、平等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格格不入」。

從世界的視野看,中國近一百多年的歷史一直處於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時期;體現在思想文化方面,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高舉的「科學」「民主」兩面大旗——從輕視科學向崇尚科學、從君主專制向民主文化、從臣民文化向公民文化的轉變。由於這種轉變是被世界大潮所推動的,因而對自以為是世界中心的「天朝上國」來說,也是相當苦澀的;但在中華的族群中,先進的人們敢於面對,並主動引進,雖然步履艱險,卻有衝決一切障礙、趕上世界大潮的勇氣。

科學對整個民族觀念轉型所起的巨大作用無需多論,這裡只說「民主」與「公民」觀念問題。民主與公民文化不是單獨的存在物,它是社會總體的一部分,具有多樣性和不同的層次性,而且又都有其歷史性,只有從歷史角度才能斷定哪些民主、公民文化是符合歷史實際的。所謂「符合歷史」,最基本的就是有利於社會綜合發展;所謂「先進」,並不一定是精英們的設計,也不從屬於固定的階層或集團,而是以歷史實踐效果來判斷。一些人推崇的「普世價值」同樣也是歷史性的,其實現的程度也是被歷史約定的。這就要求理論必須面對歷史,而不能硬性地規劃歷史。以「人權高於主權」口號為例,其實這兩者是不同範圍的事,試問,能打破主權範圍實現自由移民嗎?歷史是最高的判官,而不是一廂情願的理論設想,歷史的理性比邏輯的理性更切實。當然,這並不排除個人超越現實歷史的各種主張。

回望中國近代歷史,推動民主、公民文化發展的主將不是儒學;恰恰相反,原有的儒學極力維護的是等級人學、是君主專制體系下的臣民之學,而不是平等、民主、法治、自由的公民之學。張之洞(1837—1909)算是清末的開明大臣,但他堅持的「中學為體」仍把儒家的「三綱」視為神聖,是不能突破的大防。儘管在張之洞之前已有一批哲人發出了挑戰,但還不夠系統。直到1902年,流亡海外的梁啟超(1873—1929)發表了《新民說》,系統論述了現代國民所應有的條件和準則,期望以此喚起中國人民的自覺,從帝王時代「三綱」束縛下的臣民轉化為現代國家的公民。與梁啟超同時,並不完全保守的經學大師孫詒讓(1848—1908)也追趕維新,在1902年出版了《周禮政要》一書。他重點不是說觀念而是說制度,把「周禮」比附為西方的民主制度,認為「民主」「議會」之類的東西在中國早已有之。這種民粹主義的附會式思維,被後來湧現出來的新儒家所效仿,著述中也有了民主、公民文化的內容,但其基本方式是摘章索句的「拉郎配」,強為之解。還有些尊儒者硬要把思想體系說成是一以貫之的「道統」,像牟宗三(1909—1995)所說的,「即令沒有,我們也應當使它有。它不顯,我們也應當使它顯」。這就是硬要「風馬牛」「相及」,難免有造偽之嫌。但從思想自由而論,也可視為多元化中的一說。

弘揚優秀傳統文化原本是學者們義不容辭的責任,但不能不加分析地一股腦歸之於孔子、儒學、國學名下。一些學者甚至違反基本歷史事實而「語不驚人死不休」,諸如,「沒有孔子,就沒有今天的中華民族」,「孔子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導師」,「只有儒家才能解決中國認同分裂」,「恢復儒教的國教地位,拯救現代中國人陷入的嚴重精神空虛危機」,等等,這就越出了學術認知的範圍。把這類玄語放在歷史事實面前,還有必要辯駁嗎?

對於那些以張揚儒學為己任而每每說時下陷入精神、道德危機等看法,我與之也有著原則性的區別。由於中國社會處於歷史轉型期,道德觀念等也同樣處於歷史轉型期,單是社會經濟市場化就會引來諸多道德觀念的變化,出現某些滑坡、糟亂情況也是不可避免的,重要的是看主流向何處轉變。近一百多年來的曲折發展,是任何國家和民族發展過程中都難以避免的,有些國家甚至還出現過進一步退兩步的可悲局面。從中國發展的總體看,在曲折中有一個主流,這就是公民意識的成長和對公民實踐的探索。別的不說,單是民國以來的多部憲法關於公民權利和義務的規定(儘管實現的程度有距離),就引起了諸多道德觀念和社會關係的再造。正是因為道德是一個不斷再造的過程,就要有「不慕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的精神。既要承繼一切優秀傳統文化,更要在社會轉型中自己說、說自己,以創造出與時代相匹配的社會觀念和新型的道德觀念。


文章來源:《南國學術》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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