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昊:英國脫歐,逆向全球化已經開啟?
文 | 唐昊
十幾年前,正是全球化高歌猛進、中國剛剛加入世貿之時。那時我和一群小夥伴在英國遊學。走遍英國最大的感覺就是,這不是一個小小的國家,這是一個世界。不但在倫敦、愛丁堡等大城市,就是小小的村落里都能夠遇到來自歐洲和歐洲以外的人,人們談論起世界來非常熟悉,包括那時國門剛剛打開一道縫的中國。最經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啊,你們從中國來。我剛從香港回來。」或者「我去過西安」,「我去過北京」,等等。那時的英國似乎對世界充滿了好奇,也並不拒絕外部世界走進它。
如今 ,中國加入世貿組織,遍享全球化的紅利而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地球村、一帶一路等概念被中國人反覆提及,似乎世界大同指日可待。與此相反,作為全球化源頭之一的英國,似乎對這個日漸熟悉的外部世界升起了諸多的不滿和恐懼。前天下午傳來的消息是,英國以51.9 % 對48.1%的全民公投結果,決定脫離歐盟。雖然此後有兩年緩衝期,但英國、乃至全世界都已經甚至提前感受到了這次任性出走的結果:全球股市下跌、英鎊兌美元匯率下跌、黃金價格上漲、歐盟未來發展蒙上陰影、世界經濟復甦的信息亦受到巨大衝擊。很多人把英國脫歐視為全球化的巨大挫折,是英國人為了眼前利益而不顧歐洲統一的長遠利益的民粹主義選擇。但我並不這樣看。歐洲統一確實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但並不是唯一的全球化。事實上,英國脫離歐洲之後的英聯邦、有可能的中國—英聯邦合作、世界貿易組織條款下的重新對歐談判,都是全球化的一部分,而且可能是更恰當的全球化。而歐盟目前的離心傾向恰恰是由於其過激的一體化政策:擴張的速度過快卻又無法消化,統一的舉措過大而對成員國約束太多。英國的離開會給這樣一種脫離實際的世界主義以相當的警醒。
英國脫歐不出意外地得到了美國川普的支持。這位和脫歐倡導者鮑爾斯梳著一樣髮型的美國總統候選人,特意選在脫歐公投的這一天來到英國,並且讚揚「英國人奪回了自己的國家。」這一次他至少說對了一點,就是英國人有著長久的國家傳統,並且對於自己的國家是相當自信甚至驕傲的。
當年在英國遊學,主辦方特意邀請我們參觀了從幼兒園一直到大學的整個教育系統。在訪問一所中學時,我特意和教導主任談起公民教育的話題,我表示奇怪並沒有在學校里看到有專門的公民教育課。而在美國,像這樣的機構有很多。當時教導主任有點傲嬌地說,美國是一個年輕的國家,所以需要教他的國民和移民怎麼愛國。而英國人有著深厚的國家傳統,他們的公民教育不是可穿可脫的一件衣服,而是滲透在各種文科教育中,你讀哲學、讀歷史、讀文學、讀莎士比亞,自然會對這個國家有認同。更重要的是,這個國家為你提供的服務和正義讓你和這個國家融為一體。
英國人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乾的。2011年,倫敦奧運會前夕《泰晤士報》曾進行了一次調查,問受訪者20世紀英國最偉大的成就是什麼,近半數的人選擇「國民醫療服務制度」。而2012年倫敦奧運會開幕式乾脆就把國民醫療服務系統作為表演的一部分。所以,和肯尼迪的想法是相反的,英國人從來都是問「你的國家為你做了些什麼」,而不是「你為你的國家做了些什麼。」實際上,後者卻是比前者更為持久的民族國家傳統。英國人不是德國人那樣理性的民族,也不是法國人那樣感性的民族,而是少有的在感性和理性之間相對平衡的民族。所以很多人指這次脫歐公投是民粹主義大爆發,並不一定符合事實——在外面混得不如意,回到能夠帶給他們安全感的民族國家框架,也是出於利益和傳統的自然選擇。
即使超越民族國家視野,從全球化的角度,英國也有脫離的理由。英國一直自認為是一個全球性大國,而不是一個普通的歐洲國家。事實上,世界歷史上的第一次全球化就是英國主導的維多利亞黃金時代。那時歐盟還不知道在哪裡。也正是因為英國領導過全球化,更知道全球化並不是一個一往無前的趨勢,而是一個歷史性事件。所謂歷史性事件,就是有它的開端、發展、高潮、結束。這也是英國人在1970年代全球化啟動和發展階段加入歐盟,在1990年代全球化高潮階段盡享紅利但保持距離,而在21世紀全球化退潮之前能夠抽身而退的時間選擇之理由。
經濟學家赫爾曼·德雷(Herman E. Daly)給全球化的定義是:「全球化是指通過自由貿易,資本自由流動,以及較少或完全不受限制的勞動力自由流動使世界各國經濟向一個全球經濟的整合。」這裡的「全球化」不是仍以國家為重心的「國際化」而是要把一個個獨立的國家經濟實體融合到一個整體的世界經濟體系中去。
根據這個廣受認可的定義,以世界經濟一體化為目標的全球化浪潮在歷史上有過三波。第一波全球化是19世紀後半葉的殖民主義和自由貿易浪潮;第二波是二戰後以三大經濟組織為主導的西方國家的「半個全球化」;第三波則是冷戰結束後由於兩個平行市場之間的界限被打破而大大加速的「經濟全球化」。當然,托馬斯 弗里德曼將第一波全球化的時間一直推前到1492年,但我覺得意義不大:500年前的人類當然有跨越大洋的行動,但與1000年前的蒙古人跨越大陸的行動一樣,充其量只是全球化的雛形或準備,而不是全球一體化本身。
迄今為止全球化水平最高的仍是由英國領導的第一波全球化,目前第三波全球化在很多方面仍然遠未能及。例如,在人員往來的便利性方面, 19世紀是交通飛速發展和大移民的時代,洲際移民(從歐洲、亞洲到美洲和大洋洲)的規模比起現在大得多,動輒可以由移民建立一個國家。而今天,雖然資本可以滿世界流動,但勞動力的流動卻受到諸多阻礙。事實上英國正是因為反對移民政策而走上脫歐之路的。所以,佛格森等不少學者認為,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世界經濟的整合程度還沒有達到當年十九世紀末到一次大戰前,即第一波全球化的水平。
似乎很湊巧,在此之前積极參加反拿破崙、介入克里米亞戰爭、積极參与神聖同盟的英國,也在第一波全球化退潮之際選擇退出歐洲。並且脫離了歐洲的英國開始謀劃遏制德國。1904年,英國與法國簽署「摯誠協議」。1907年,英、俄也達成關於殖民地停止糾紛的「英俄諒解」協議。同年,英、法、俄簽署了「三國協約」。歐洲對抗的格局就此形成。所以,當時沒有人預見到,第一次全球化的浪潮匆匆退去之後,隨之而來的竟是民族國家之間的殘酷戰爭。一戰、二戰的歷史都表明,民族國家之間的算計多是短視的精明,而大歐洲作為世界中心的地位也因內部矛盾和衝突就此失去。
第三波全球化是在反思前兩波全球化的缺失的基礎上建立的,但仍然出了問題。最突出的問題有兩個,一是速度太快,二是擴展失衡。其背後則是少數人群的短期利益追求壓倒了最大多數人的長遠利益,這當然是一個經典的政治學問題。而在第三波全球化浪潮期間,儘管出了羅爾斯這樣對於分配正義有著劃時代貢獻的理論大家,卻並沒有在實踐上好好解決這個問題。
快速推進的全球化帶來了諸多的經濟和政治問題。以歐洲為例,歐洲內部有強烈的一體化的訴求。歐盟能夠推進到現在這種程度,背後就是這種內生的力量。但這種一體化訴求過於忽視民族國家的主權和普通人和企業的權利。英國本來屬於英美法系,以判例法而不是成文法來管轄,是歷史傳統,也是英國法治的驕傲。但現在,英國國內的成文法越來越多,而在這些現行的法律法規中有53% 源自歐盟。而歐洲大陸的人士製作起法律來也讓人目瞪口呆。目前歐盟管理毛巾、麵包和牛奶的法律分別有454、1246、12653條。有人批評歐盟法院上至英國驅逐恐怖分子、下至啤酒售價都要管轄。英國的服務業、農業、漁業等都深受其苦。英國漁民成為脫歐的最堅定支持者,原因很簡單——根據歐盟的法律,許許多多的外國船只有權到英國海域捕魚,直接威脅到了漁民的生計和他們對於這片海洋的佔有感。
擴展失衡的全球化使得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人群從全球化中受益明顯不均,甚至有些國家和人群還是不折不扣的全球化的受害者,可稱之為「全球化難民」。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美國社會加速了財富向極少數富人流動的趨勢。在21世紀的前5年,美國每年有100萬人步入百萬富翁行列,而數倍於之的中產人群流入下層階級。而全世界範圍內的貧富分化甚至超過美國,目前全世界最有錢的6個人的財富相當於GDP排名靠後的幾十個主權國家財富的總和。由全球化和科技進步所創造的財富,並沒有讓普通人獲益。當然也就難以獲得普通人的支持。
此次英國退歐公投,精英階層大多會選擇留在歐盟。原因也很簡單,因貿易政策、流通便利而獲益的更多的是與歐盟國家做生意的企業家、在法國和西班牙有房產的有錢人,等等。在倫敦,民意調查的結果顯示60%以上的人支持留在歐盟。但除了精英階層之外呢?更多的人卻並未感受到一體化究竟能夠帶來什麼直接的好處。反而因移民湧入、就業減少而承受了經濟和治安上越來越大的壓力。
英國退歐表明,過激和失衡的全球化,無法在今後的日子裡繼續擴張的勢頭。類似的情況不僅在歐洲出現,在亞太經濟圈,被美國人寄以厚望的TPP也遭遇重大挫折,川普對於TPP的反對自不待言,就連一向支持TPP的希拉里也感受到了美國孤立主義情緒的回潮而表達了對TPP的保留態度。在三大經濟圈之一美加墨自由貿易區,無論今年的大選結果如何,墨西哥與美國的邊界往來將會受到更多限制,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就連中國倡導的「一帶一路」,在印尼和泰國也出師不利。
英國退歐、美國從TPP立場後退、印尼和泰國的經濟民族主義,所共同反映的是:那些自認為受到全球化損害的人群,開始匯聚起來走上政治的前台。2016年兩大國際熱點事件,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總統大選,已經不是標準意義上的政治行為,而成了社會運動。這兩場社會運動都可被視為是民粹情緒的大爆發。就像很多美國人其實並沒想清楚為什麼自己會支持川普一樣,很多英國人在投了退歐票後也開始後悔。英國公投8小時後在GOOGLE上最熱門的搜索竟是「歐盟是什麼」,說明很多英國人還不明白退歐是怎麼回事,就已經投了票。不過歐洲國家、特別是德、法的表態則是痛快地接受了這一結果。借用男女分手後的一句內心台詞:還是走了好,不然總是擔心你要走。
全球主義是一種高貴的理想,只不過和所有的理想一樣,實現起來並不容易。事實上,以往幾次轟轟烈烈的全球化的結局都不大妙。第一波全球化的結局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波全球化的結局是石油危機,而第三波全球化的結局很可能是債務危機、難民危機、恐怖主義等的綜合性爆發。人類社會有可能從全球主義向孤立主義回潮,而民族國家、宗教組織等傳統的人類共同體也許會再度崛起。
但是,將眼光放至更長遠的歷史和未來,人類的天性除了要回到家裡求得安全和溫暖,還包括對於外部世界的探索和冒險熱情。因此,即使這一波全球化遭遇挫折,但並沒有那麼容易失敗。退一步說,即使像前幾次那樣失敗了,也並不意味著終結——根據人類對這個世界滿滿的渴望,一定還會有第四波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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