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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的開普勒 (一)

天文學史上的天才,最能激發人們的想像,最能引起心靈的共鳴,最能啟迪科學的思索,開普勒要數是第一。

他出生在德國西南的小鎮。祖輩在當地小有名望,但家世日益沒落。

他的童年可以用悲慘來形容。他是一個早產兒,體弱多病,眼睛近視和重視(難道這就是他後來研究光學和望遠鏡的前緣?),得過天花,滿身都是疥瘡。家族裡三代十幾口人擠在一個不大的房屋下,有的早夭,有的被當女巫燒死。更有遊手好閒的父親,浪跡天涯,死在何處何時都無從知曉。

童年美妙的時光也有一二。 7歲時(1577年)母親牽著他的手爬上小小的山岡,看那一年壯觀的彗星。那一年,丹麥的第谷正仔細觀測這一彗星,要證明它是月界以上的天體,而不是月界以下的地球大氣現象。中國明朝萬曆皇帝的天文官們也在觀測:「彗星從東南方起,長亘天。」

路德的新教改革給當地帶來了新式的教育,開普勒可以說是生逢其時,在新式的學堂展露天賦。小學雖然沒上幾年,卻成績優異。體弱、聰明、對宗教的興趣,三者的結合使得牧師看來是最適合他的職業。於是他在13歲時進入了一個神學院,學習希臘文、拉丁文、修辭、辯證法、數學、音樂。18歲,開普勒獲得路德維希公爵特別獎學金,進入圖賓根大學,學習神學。

開普勒氣質敏感,可以說是有點神經質。為考試成績,為排名先後,為虛榮,為直率,為信仰,甚至為瑣碎小事,他感覺他有無數的敵人:「A不恨我,但是我恨他。」「B恨我,因為我是他學習上的對手。」「C恨我,因為他是我的老師,我卻當眾指出他的錯誤」。「宗教使我和D隔閡,他居然拋棄信仰。」「我有點享樂主義,還有一些其他的習慣,因此E和我斷交。」…

在圖賓根大學, 他剛從數學老師馬斯特林那裡了解到哥白尼的」日心說」, 就像皈依宗教一樣皈依了哥白尼的學說: 不需要那麼多的證據, 也不要那麼多的證明, 上帝本身就是證明。那光芒四射, 給人間溫暖, 使萬物復甦的太陽, 不就是上帝的居所? 上帝的居所, 難道不是宇宙的中心?

他不但因為堅定擁護」日心說」而在學校樹敵, 而且因各種奇談怪論與人爭吵不休。比如他說, 學習哲學讓德國墮落;學習法文要比學習希臘文更有意義。學校視他是個麻煩, 但同時也知道他腦子極靈。 23歲那年,正好格拉茲(Graz)地方空缺一個數學教授, 圖賓根大學順勢做個人情,推薦開普勒。開普勒這樣就得放棄好像很適合他的神學職業, 心裡有點不樂意, 但教授數學可以略有收入, 也就答應了。不過他提了個條件: 若干年來再回到圖賓根學習神學。 這個承諾學校估計本沒打算兌現,而開普勒本人後來也再沒想到要去兌現。他從此走上了天文學的道路。

不,那還是數學。天文學,不管是托勒密的"地心說",還是哥白尼的"日心說",都還僅僅是數學。那完美的圓周運動,那一環套一環的無數的本輪、均輪,都不代表真實的宇宙世界,不過是用來解釋天文現象的數學模型。 天文學,還要等我們的開普勒將來把它從數學變成物理。 不過這是後話,現在他搞的天文學還是數學。 

數學也不一定就不是實在。古代的哲人,西方有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中國有漢代的劉歆,就認為數是真正的實在。(當代中國對數也有無比的敬重,一切理論,一切主張,只要帶上數字,就是那簡單的「一二三四五」,就有了無窮的感召力。)也不是隨便什麼數都行,數的來源越神秘,就越真實,越可靠,就越具有權威性。比如說我們漢代的劉歆,非要把《三統曆》採用的「日法」81,說成「黃鐘之數九九自乘。」 那「黃鐘之數」可是了不得的,那是音律之數,那是天數自乘,也是宇宙節律之數,是天與人相通的氣之共鳴之數。(如果讀者有興趣, 可以參閱我發表在《中國國家天文》上的拙作「候氣:中國古代的邁克爾遜-莫雷實驗?」)

開普勒也要為天文學找到數學根據。他相信宇宙世界是上帝創造的,而那全智全能的上帝,創造世界絕不是任意胡來,而一定按照一定的「原型」(Archetype )創造出來的。 而這要從數中去找。

他的數學授課看來並不太受學生歡迎,有時他可能只好對著黑板「自說自畫」。但就在這「自說自畫」的過程之中,他來了靈感:圓的內接正三角形有一個內切圓,這兩個圓的半徑的比例正好與兩個行星軌道的半徑的比例差不多,行星之間的距離是不是按照這樣的規則來確定的呢?他用更多的內切圓和外接圓,試圖解釋五星的距離,但給果與實際觀測數據完全不符。百思之中,又有恍悟:天體是在三維的空間之中,用二維的幾何模型去解釋五星的距離,自然是不合適的。於是他從三維的解度去思考,他想到了世界上多面體只有5個,內外交接的正多面體之間有5個球面,正好可以解釋天上為什麼只有5個行星。而且這些球面之間的距離與行星軌道間的距離吻合的相當不錯。 開普勒認為這是自己重要的發現,而且認為是對哥白尼日心說的強力支持。1597年,他在圖賓根發表了他的研究成果,取名《神秘宇宙》。「神秘」,決沒有我們現在所認為的帶有貶義的意思,而是神的秘密被揭示了出來,是偉大無比的事情。

《神秘宇宙》中的數字與實際觀測還是有不少的差距。當時歐洲鼎鼎大名的第谷,已在神聖羅馬帝國魯道夫皇帝的贊助下在布拉格建立了天文台,所做的天文觀測其精度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與這些數據相比,《神秘宇宙》中的推測,還是十分粗糙。但是開普勒的這項工作,為他贏得了很好的名聲,大家都公認他的數學才能。遠在布拉格的第谷,拿著那麼多的數據,需要開普勒這樣的數學天才去分析。而開普勒天生近視,天文測量不可能是他的強項,他也迫切需要第谷這樣的測量數據來構造他的「神秘宇宙」。當時正值格拉茲反宗教改革運動洶湧,新教信仰者的日子很不好過,開普勒真想到第谷那裡去工作。他們相約, 1600年1月1日相見。 當然真正相見的日子不一定這麼巧,不過也是在1600年1月的某個日子。 這是後話。

再說開普勒在格拉茲的數學教授生活。本來就沒有幾個學生聽課,收入低得可憐。不過他兼做一份工作,就是做占星家的角色,每年為地方出一本黃曆,多少可以有點收入補貼。據說他推的黃曆還比較准。他的黃曆預測:某年,天氣將會奇冷,土耳其人會入侵。6個月後,他寫信給他的老師馬斯特林:「今年果然奇冷,阿爾卑斯山的農民凍死了許多。有些農民回到家裡,手抹鼻子,鼻子就掉了下來。土耳其人則進攻到了維也納附近的鄉村。」

占星,那可不能簡單地以「迷信」對它嗤之以鼻。不然的話,本世紀初那位英國的大哲學家波普爾(Karl Popper),憑什麼要費盡心思來證明占星術是「偽科學」呢(另外還有兩項)? 在古代,它是與天文學分不開的。事實上,當時天文學家如果不會佔星,那基本上就不配做天文學家。現在說它是「偽科學」, 在古代它可是一種「經驗性的科學」。 占星者,觀星也。觀星,並試圖對其進行解釋,離科學不應該太遠。要不中國古代,為了星占的目的,辛辛苦苦,記錄了那麼多天象,就沒有任何科學意義了? 古代的天文學家,要搞天文曆法,還不是得先學「太一」、「六壬」、「奇門遁甲」這些占星術的把式?道理其實同我們現代科學教學也差不多。我總是要先學一些簡單的、定式的東西,熟練掌握之後才可以去搞複雜的東西。比如我們當年學力學時,老師出題總要假定重力加速度是10,自由落體設個5米、15米之類的高度,好使我們解起來容易。真正的物理,肯定不是這麼簡單的。古代天文學家把「太一式」搞清了,就學會了周期8年、12年、28年等種種「星神」之間的會合運動,不久他就可以處理周期是11.86年的木星運動了。 所以,千萬不要把星占與科學對立起來。開普勒的天文之旅就是從占星術起航的。

開普勒把占星術當作一門實實在在的」經驗性的科學」來做。他做了好多人物的「天宮圖」, 推算他們出生時的天體的位置, 記錄他們生活中的事件。總之, 想積累更多數據。他對占星的態度是十分認真的, 可以說是一絲不苟。對待自己, 對待他的親人, 天宮圖說什麼, 他就記錄什麼, 一點也不會因面子問題而有所隱諱。

開普勒的出生日期是有記錄的, 那是1571年12月27日下午2:30。可是他母親懷上他的時間, 他用他的天宮圖推出來是1571年5月16日凌晨4:37。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說他是一個早產兒的原因:他在娘胎里只孕育了224天9小時53分鐘。

關於他的父親, 開普勒的天宮圖裡是這樣描述: 「海因里希,我的父親,生於1547年1月19日,生性邪惡,頑湣不化,吵吵嚷嚷,一生註定沒有好結果… 」

開普勒對占星術如此專註,也不是不務正業。占星術中就包括他對宇宙神秘的思考。試想,我們人類實際上時時刻刻都在受到來自天體的影響, 季節的變化,人體的節律,這是明擺著的,是不容否認的。至於天體究竟怎樣影響每個人具體的生命活動的細節,那是不好確定的,所以靠有大量的經驗數據來研究。開普勒的這個看法,同中國宋代的一位大政治家王安石的看法有點類似。王安石為了應付保守派司馬光等借天象對他發動的政治攻擊,說天象固然是要影響人事,但不一定是某個特定的天象一定影響某個特定的人事(你們說彗星出現,是我的新政不好。 我看未必,沒有根據!)所以,星占還是要通過大量的經驗數據去探討天與人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這是古人追求的大學問,我們為什麼要把它貶為一無是處呢?重要的是,我們在開普勒那裡,看到了一種為了信仰,為了探究而表現出來的,充分想像,不斷驗證,不懈努力,實事求是的精神,這些不也是我們做科學所需要的精神嗎? 。

(未完待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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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前日初發博文,就受到博友關注,頗受鼓舞。有博友談及占星術的問題,也有博友提及宗教與科學的問題,還有博友提到科學史與科學教育的問題。承蒙羅教明教授問及普朗克與二十世紀初物理學的問題,問題特別有意義,可我對這些歷史雖然有些了解,但終不敢回答這麼重要的問題。也許以後可以試著回答。但這些問題促使我動手寫關於開普勒的拙文。過去想了很多,但就是懶得動筆。今天終於開寫,得2 頁之多,所以感謝博友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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