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詞記】李清照：凄凄慘慘戚戚（下）

明茅映在《詞的》卷四中對李清照的另一首詞做出了跟陳廷焯極其類似的評價：「出自然，無一字不佳。」這樣的滿分之評則是指的李清照《鳳凰台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愁。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按照陳祖美的說法，該詞的撰寫背景是李清照跟著丈夫「屏居鄉里十年」結束，趙明誠又重新返回仕途，而此次李清照並沒有隨同前往，故以此詞來描寫與丈夫分別後的心境。對於這樣的心境，明李攀龍在《草堂詩餘雋》卷二中評價道：「寫出一腔臨別心神，而新瘦新愁，真如秦女樓頭，聲聲有和鳴之奏。」該詞所寫的內容基本上被後世認定是描寫離別後的苦悶。

趙明誠去世後，李清照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而後再嫁他人。對於這件事，後世喜愛李清照者堅決否認，這種態度就如同今日粉絲對於偶像的崇拜。至於這件事的真偽，在這樣的小文里無法展開爭論，按照相關記載，李清照二次結婚後，因為與後夫過得並不如意，很快又離婚了，而在這種境況下，她更加懷念前夫趙明誠，那首著名的《聲聲慢》，有人就認為是寫於趙明誠去世之後：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受到了後世廣泛的關注，尤其起首三句的十四個疊字。對於這種用法，有人大為誇讚，同樣也有人貶斥，還有的人則從歷史的詞句中找出相關的本源。我們先說一下誇讚者，宋張端義在《貴耳集》卷上中說：「……鍊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且《秋詞·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用《文選》諸賦格。後疊又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婦人中有此文筆，殆間氣也。」張端義稱在本朝會作詞者太多，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用連續的十四個疊字，而後他又點出詞尾的部分還有四個疊字，而如此大量的使用疊字，卻完全沒有累贅之感，而更為難得的，是李清照以「黑」字來入韻，這也絕非他人敢用者。

明楊慎在《詞品》卷二中也大誇李清照：「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於閨閣也。其詞名《漱玉詞》，尋之未得。《聲聲慢》一詞，最為婉妙。其詞雲（略）……山谷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楊稱，如果李清照是個男人，那絕對會跟秦觀、黃庭堅一爭高下，而她的這首《聲聲慢》寫得更為難得。

從對聯得知，這裡跟李清照有關

明茅映則認為這樣的疊字用法，只可有一，不可有二，他在《詞的》卷四中說：「連用十四疊字，後又四疊字，情景婉絕，真是絕唱。後人效顰，便覺不妥。」茅映認為，如果後人也用這樣的疊字，就是標準的東施效顰。茅映的這個說法在後世果真有響應者，清沈謙在《填詞雜說》中稱：「予少時和唐、宋詞三百闋，獨不敢次『尋尋覓覓』一篇，恐為婦人所笑。」沈謙說自己在年輕時喜歡拿唐宋詞來進行唱和，各個名篇他都敢和，惟一不敢者就是李清照的這首《聲聲慢》，沈謙解釋自己不敢和此詞的原因是怕被女人嘲笑，其實更多的原因則應該是他無法寫出更為神奇的一連串疊字。

但還是有人比沈謙勇敢，因為早在沈謙之前，就有人以疊字作詞，清陸以湉在《冷齋雜識》卷六中說：「李易安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喬夢符效之，作《天凈沙》詞雲『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疊字又增其半，然不若李之自然妥帖。大抵前人傑出之作，後人學之，鮮有能並美者。」對於喬夢符的效仿，陸以湉認為，並不是很高明，以他的看法，如果前人寫出了名篇，後來的效仿者不但無法超越，即使與之並美，都不太可能。

從相關的歷史記載來看，其實古人早在李清照之前就已經使用疊字，只是沒有李清照疊得那麼多那麼好而已。清梁紹壬在《兩般秋雨庵隨筆》中作出了如下的統計：「詩有一句三疊字者，吳融《秋樹》詩『一聲南雁已先紅，槭槭凄凄葉葉同』是也。有一句連三字者，劉駕詩『樹樹樹梢啼曉鶯』、『夜夜夜深聞子規』是也。有兩句連三字者，白樂天詩『新詩三十軸，軸軸金石聲』是也。有一句四疊字者，古詩『行行重行行』、《木蘭詩》『唧唧復唧唧』是也。有兩句互疊字者，『年年歲歲花常發，歲歲年年人不同』是也。有三聯疊字者，古詩『青青河畔草』六句是也。有七聯疊字者，昌黎《南上》詩『延延離又屬』十四句是也。」看來，古詩中有這樣的疊字者，也並不在少數，但梁又在後面說到：「至李易安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連下十四疊句，則出奇制勝，匪夷所思矣。」在梁的眼中，他還是認為李清照的這種寫法才是出奇制勝。

但天下的事有人喜歡，就會有人不喜歡。比如清周之琦在《晚香室詞錄》卷七中就有這樣的記錄：「其『尋尋覓覓』一首，《鶴林玉露》及《貴耳集》皆盛稱之，惟海鹽許蒿廬謂其頗帶傖氣，可謂知言。」看來多好吃的東西都有人煩，那也只能用眾口難調來作解釋了。

李清照所作之詞，還有太多的名篇在，真的讓人引不勝引，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請愛好《漱玉詞》的讀者們細細研讀吧。套一句通俗的話來說：（李清照的詞作）——你值得擁有。

李清照當年居住在今日的濟南大明湖邊，關於她的故居，到清代時就已荒廢，清朱照在《錦秋老屋筆記》中說：「黃華泉間，宋、明時為李清照、谷繼宗宅第，國朝鐘學使性朴亦曾居住，由鍾氏歸於夢村伯祖及冰壑從叔，世居於此。夢村翁添建廊屋，有蕭寒郡齋、紅鷗館，西院金線泉側，有水明樓。竹木映窗，鳴泉繞砌，南對雲山，乃歷下第一佳境也。冰壑叔去世後，六十年來，樓房頹廢，草木荒涼，近今賣花人以廢基改為種花圃。每從經過，不勝今昔之感。」看來，李清照的舊居在清代已經變成了花圃，但畢竟她的文名太響了，而後故居又修建了出來，現在的稱呼方式是李清照紀念館。

秋色

來濟南尋訪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回，本程的尋訪主要是圍著大明湖景區，以我的觀念，越是有名的景區，保留下來的機率越高，所以每到一地尋訪，我必先前往窮鄉僻壤，而後效仿農村包圍城市的方式，逐漸向城區靠攏，直到最後才尋訪市中心的景點。也正是這個心理，使得大明湖畔的景點直到多次的山東尋訪之後，我才將其列入了計劃之中。

藕神祠入口

為了尋訪方便，本次就住在了大明湖畔，今日的尋訪首先是去找南豐祠，在前往的路上，偶然看到了一間藕神祠，這個祠堂僅是小小的一個院落，也正因為其小，所以顯得頗為幽靜。時值金秋，鋪滿整個屋檐一直垂到檐前的不知名蔓草，全部變成深深淺淺的紅色，以這種地方祭祀女性神祇，別有一番情韻，祠中塑著三位女神，皆民間娘娘造型，然而背後的牆上又彩繪著飛天，里外皆無說明，頗不解究竟祭祀的是誰。

原來這是李清照

於是又退回到門口，這時我注意到門外的對聯是：「是也非耶，水中仙子荷花影；歸去來兮，宋代詞宗女士魂」，一讀之下，感覺這副對聯應該說的是李清照，但李清照跟藕神是什麼關係，我卻未能弄明白。等回來後查資料，才意外地得知，李清照代替了原本的藕神，這件事發生在清同治年間，當時濟南一地的文人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決定擁戴李清照替代原來的藕神，同時修建了藕神祠。

宋代詞宗才女魂

水中仙子荷花影

也正因為這個偶遇，使我產生了誤會：我以為這藕神祠就是李清照紀念館。等回來後，查看相關資料，才明白我的猜想是張冠李戴，因為在大明湖畔還有另一座李清照紀念館。看來這大明湖畔的尋訪，我無意中又給自己安排好了下一程，好在我第二天的尋訪是前往章丘，而那裡還有一座李清照紀念館。

李清照故里牌坊

山東省章丘市的李清照紀念館位於明水鎮百脈泉景區內。今天的司機頗有領導氣質，一路上指點江山，安排路線，完全不和我商量。進入明水鎮後，司機開到一條街旁停下來，指了牌坊似的路牌說：「李清照故里，這個你要下去拍一下。」我按其命令下車前往拍照，上車之後繼續前行。然而他把車開得很慢，同時一邊開一邊地東張西望，我以為他在這裡找什麼熟人，沒想到是，他開到一個地方，然後把車停了下來，順手向窗外一指，說：「看見沒？那裡有個洞！」

他的這個說法讓我一頭霧水，順其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原來這裡是公園的外牆，而外牆是用一些欄杆所隔離，在其中一段欄杆的中間，不知被什麼人扒開了一個洞。司機指著那個洞說：「你就從那裡鑽過去！這可便宜大了，你省了50塊錢門票。」到此時，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他是在發善心，特意把我拉到這個破洞前，好讓我省下門票。面對此況，我的第一反應是：看來我今天的裝束像個盲流。

司機看著我沒下車，瞥了我一眼說，你是擔心自己個大鑽不過去？別擔心，我來幫你。於是他把車熄火，而後下車轉身就給我拉開了車門，迅速走到破洞前，用手扒開了種在欄杆外的一排灌木，命令我：「趕快鑽！」面對此況，我也只能依計進行，心想這怎麼也比胯下之辱要高尚一些，於是一咬牙，用腦袋當頂木，用力一鑽，就進到了公園內。看來我的身手還算敏捷，因為我聽到了司機滿意地嘖嘴聲，而後他跟我講：「你逛完了，從北門出去，就是汽車站，可以接著往下走了。」

看來，司機認真研究了我的行程單，他知道我下一步要去訪何人。我沿著公園的路向內走去，剛走出不遠，就突然想到：按照司機的所說，從另一個出口接著下一步的行程，那麼他今天的車資從哪裡來呢？一念及此，我立即向破洞跑去，果真他已經坐到車上正準備開出，我大聲地向他喊了一句，看來這一嗓子喊得足夠宏亮，他坐在已經開動的計程車內，竟然聽到了我的聲音，於是他搖下玻璃問我有何事，我說：車費！他頓了一下，才明白怎麼回事，馬上跑到破洞前來，臉上顯現出感謝之色，然而嘴上卻道：「今天我運氣好，趕上你這麼個好人。」

在門口看到了工作人員，讓我不敢入內

百脈泉公園面積很大，除了一個天然的湖泊，其餘的僅是片片綠地，和東一個西一個不知名的人造景點，我在裡面尋找著李清照紀念館，在遊客的指點下，終於來到了紀念館門口，可是站在這個門口又讓我躊躇不前，因為我看到了紀念館的門口放著一張桌子，而桌子後面坐著兩個工作人員。到此刻，才讓我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做賊心虛，因為省下了這50塊錢的門票，讓我在公園內行走都變得忐忑，而今看到了工作人員，更讓我一瞬間變得裹足不前：萬一她們要向我查票怎麼辦？於是我只好站在遠遠的地方，給這個紀念館拍了個外照而離去。

回來細想，這真是個愚蠢的決定，跑了這麼遠的路，過其門而不入，就是為了這50塊錢的門票，這種做法，真可謂典型的買櫝還珠。其實，這幾年來一趟趟的尋訪，所花掉的費用，豈止是這50塊錢的幾千倍。而我來到門前卻沒能拍到裡面的情形，為了彌補這個缺憾，說不定哪天，我又會故地重遊。

同柳永祠一樣，這裡也寫著「一代詞宗」

關於李清照的墓，我卻完全查不到相關的信息，唯有以這些紀念館作為我的尋訪目標，而兩地的紀念館我都與之擦肩而過，看來她不歡迎我這個俗人去祭拜她。我覺得李清照不歡迎我，肯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在章丘的李清照紀念館門前看到了「一代詞宗」的匾額，而那一刻我想起了柳永，因為我在柳永祠前也看到了同樣的「一代詞宗」匾額，當時我猛然想到，如果這兩大詞宗成為了一家子，應當也算良配吧？李清照肯定是因為這個在生我的氣，不想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