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個白衣天使,但人家覺得我是黑天鵝丨人間
1
2010年在,我考上了長春醫科大。我家裡世代行醫,算祖傳,算熏陶,我從小竟也迷戀上了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或者說,我更求媚於病人的感恩戴德換來的虛榮心。那個時候還沒有人告訴我「勸人學醫,天打雷劈」,這種對虛榮的追求讓我迷失,以至於我根本不知道學醫本碩連讀要8年。
醫學生的日子很苦,要準備很多考試,要買很多資料,要背很多東西,總之我和我的同學們在實習以前過得很「高三」。8年來花錢多掙錢少,處處當孫子處處要謹慎,經歷的世態炎涼都是人生路的鋪墊。
時間飛快,我在長春的一個醫院開始了實習生涯,跟著導師來回跑。在眾多實習學生里,算是有「背景」有「後台」的,我的導師也是我父親的朋友,各個方面來說,我沒有受到多餘的苛責。
實習期間自然要和導師一起進出手術室,一邊遞手術刀,一邊聽著教誨。導師近乎是一個全科醫生,除了神經科和放射科,樣樣精通。很多時候,手術過程漫長但並不枯燥,導師會結合案例給我講課。作為一名醫生,時間久了樣貌上也似乎慈眉善目溫雅可親起來。在我看來,我的導師就是這樣的老大夫,行醫問世,救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福報,耳垂就厚了一些,眼眉也長了一些。
● ● ●
實習一年多以後,導師第一次把我帶進了問詢室。
病人在手術前,病人家屬都會被叫到這裡,醫生在這個時候會拿著醫療報告和會診結果,告訴家屬:這次手術會有什麼樣的風險、大概會出現什麼樣的事故、手術過程中突發事件怎麼處理、大概的結果。有的時候,手術進行好幾個小時了,也會突然把家屬叫進來,每次都會讓家屬簽字——畢竟人命關天是大事,風險責任是要分清楚的,所以問詢的醫生一般會把結果說到最嚴重,讓病人家屬做最壞的打算,哪怕是幾乎沒風險的手術,也要嚇唬嚇唬人——當人有了最壞的打算以後,無論再迎接什麼結果也都算是好消息了。
病人家屬一般把問詢室理解為醫院推卸責任的地方,這樣的叫法讓我們很尷尬——有些病人,病到一定的嚴重程度,醫院是不建議手術的,因為對於病入膏肓的人,再好的醫生也回天乏術,世上真的有九轉還魂丹不成?
問詢室一般是不許實習醫生進來的,手術室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救人,每一句每一字都要有用,沒經驗的肯定會亂了手腳。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一般這個地方,也是病人家屬給醫生們送紅包的地方。
能進問詢室,也說明我得到了導師的「特別信任」,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安排和病人家屬描述手術過程,我的任務只可能是收紅包。有的時候,我會適時向病人家屬撇下一句:「誒呀,您家這個手術方案,我們可是好幾個專家忙了幾個大夜才商量出來的最佳結果……」這樣的話,其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因為為一個生命重獲健康,醫生再怎麼費心思是值得的,但這話一說出來,就難聽了,是明擺著要錢了。具體收多少、怎麼收,彷彿一切都約定俗成,沒有一絲羞怯和尷尬。
病人家屬一聽也就明白了,治病和給兒子買房結婚一樣,是不能在乎錢的,這時候錢不是錢,是爬出地獄的梯子。紅包里,一萬往上的有,五百、一千的也有,來長春治病的大都是附近小城市的居民,跨山隔海來省會治病,一路上人吃馬喂,旅途周轉,再搭上人情錢,多殷實的家底也會被掏一個大窟窿。
當然,富的還是會捨得多給些,圖個心安,貧一點的家庭,則很複雜了,很多老百姓,小病小災是不去醫院的,感冒堅持到肺炎,再不好就吃藥,靠著消炎藥終於熬到了肺結核,才捨得來醫院看病。所以家境不好的病人,往往會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期。
可這類病人及家屬又普遍要求最多,總在向醫生尋求「最優解」,跟他們講病情和治療方案,「看不懂,聽不清,又不明白」,醫生們無奈,護士們煩。可是當你看見這些窮苦的一家子擠在一個五十塊一宿的賓館小屋裡,你又能怪罪什麼?
紅包大小沒有上限下限一說,但是分配上就有講究了。若是病人直接找到單個醫師商議病情,那這錢就不會擺在明面上,別人也就沒有眼饞的資格了。而多數通過問詢室來的大紅包,則是依次由主刀開始到麻醉師,大概齊分成三兩份,小紅包就是見者有份了,再小的,就大家一起下了班吃個飯算了——反正是天上掉下來的浮財,大頭給了「長輩」,剩下的根據「輩分」分割,只要不差太多斤兩,大家都過得去,誰也不會計較的。
可實際上,從專業上來說,醫生收不收紅包,幾乎不影響手術質量——誰也不會因為多拿幾百塊錢就給病人多縫幾針——開刀做手術,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病人家屬總覺得不給紅包不踏實,一廂情願的做法成了風俗,其可怪也歟?
2
踏進問詢室,我就這樣開始了吸血鬼一樣的生活。
一開始我是不忍的,雖然我從小也見過父親收紅包,也見過病人家屬的諂媚表情,但是多數時候我反感的。每一個醫學生都是用希波克拉底誓言發過誓的,救死扶傷,本分而已,要錢就壞了本質了。
但是導師是你進入這個行當的第一個燈塔,你把燈塔砸了,以後的路怕是也沒辦法走了。我只有默默地受著,也並不需要過多的靈魂譴責——收來的錢,也不是給我的。
第一個月收到的第一筆賬,來自一個67歲的肝癌老人。負責這個老人的看護和查房的一直是我的導師,我也就天天和他見面。
那是一個雖然癌症纏身但是精神矍鑠的老人,每天早上起來吃過飯就去樓下公園散步,一兩個小時才回來。後來病情加重,用藥劑量加大,老人不再出去,開始每天聽戲,一頓能喝一大碗粥(這對於一個病人來說其實很不容易了)。每次子女來看他,他總是說要回家,自己沒什麼事了。
老人的子女一直沒有告訴父親得的是肝癌,根據老人的病情,醫院不建議化療,可老人的精神狀態保持得很好,子女都怕他知道真相,沒了心氣會過早地被病魔打敗,所以選擇手術。
手術安排在老人入院後一個月,那一天專家會診就比一般的時候長很多,有專家一直懷疑老人的癌細胞擴散了——如果擴散了也就沒有手術的必要了,可是如果癌細胞擴散了,老人的精神狀態怎麼會這麼好?這又是不符合常理的,主觀意識上,誰都覺得擴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手術還是值得試一下的。
下午1點左右,老人被推進手術室。到了門口,老人站起來擺了擺手,要自己走進去,老人堅實的右臂戴著醫院的手環,左手留著軟注射器,以方便每天的多次用藥。他進手術室的每一步都很不穩,又透露著堅毅,就好像孫悟空將要頂破五指山一樣。
手術預備階段,照例要去問詢室通知病人家屬,老一套,有模板的:年邁的人心臟肯定不好,血壓也不穩,這樣的老年病誰都會有,重點提一下就好,最後引出導師的不容易,其他的就看家屬的悟性了。
一切都很順利,談話結束時,老人的兒子拿出了一沓包好的錢,我在邊上站著還沒有發聲,麻醉師李姐就推了回去,說:「如果您這樣,就沒有意義了。」
我並不明白她說的「沒有意義」是什麼意思,她可能並不知道這錢是給我的導師的,也可能是慌亂之間說出來的,來回推了兩次,連說了兩次「沒意義」。
李姐是很正義的人,說完這些話,就拿著厚厚的病例,進了手術室。我站在一邊很不自然地、像小偷一樣拿了這錢——我想,在病人家屬看,我們醫生應該是一個體系,如果不要那就是不要,可是開始說了不要了,又收了錢,這虛偽很令人髮指。
我收下了錢,沒有說過多的話,老人的兒子也沒有要把錢拿回去的意思,大家在很懵的狀態下結束了談話。我走進了手術室,像完成任務一般噓了一口氣,導師遞給我一個眼神,我回了一個眼神,就這樣完成了一次對話。
手術如期開始,麻醉劑起效以後,一切都進入了正軌,心率血壓一切正常,該補液的補液,該注射的注射,一切都像方案規劃的一樣。但是檢查到肺部,問題就來了,大家都不願看到的情況出現了,癌細胞擴散了,而且肺部已經感染——必須得趕緊去問詢室通知病人家屬這個情況。
本來應該是我去通知,但是我實在沒有臉面去,但是沒想到的是,李姐急匆匆跑去了——天,還不如讓我去!
我在腦海里閃現了無數種可能性:老人的兒子可能喋喋不休,可能破口大罵,可能質問為什麼收了錢還治不好……親爹要死了,病人家屬是不講什麼道理邏輯的,什麼都可能發生,而李姐還不知道我收了錢,可能會和他辯駁,可能……
5分鐘以後,李姐回來了,和她一起去的3個助手,一臉慌亂。
李姐說了一聲「家屬同意了」,意思就是,放棄手術,縫合切口,維持治療。縫合就不用導師親自動手了,是助手們練手的時候了。可是我的心又開始忐忑起來:這錢怎麼辦?對於醫院來說,癌細胞擴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本來就是兩手準備,所以手術不算失敗;但是對於家屬,這就是失敗的手術,開膛破肚的,卻什麼都做不了,紅包送出去了,命卻回不來了,這個時候肯定還有對於醫院的憤恨,對於導師的憤恨,對於最後拿走紅包的我的憤恨。
3
我很想去和導師說,既然手術沒有達到預期,就把紅包還給人家,但導師已經換下了無菌衣,換上白大褂,走向了自己的辦公室,彷彿什麼事都和自己無關,毫無愧疚。
對於導師這把歲數的醫生來說,經歷的生死多了,對於病人的情感就有些無所謂了,類似於屠夫切下牛羊身上的腐肉一樣,手起刀落而已。人們常說醫者精誠,其實也不是很絕對,非讓每一個醫生都有大愛之心,就太難為醫生了,不過,如果說傳術者多、傳道者少,還是很確切的。
「錢終究不是自己的,這件事不該歸我管。」我這樣安慰自己。
老人縫合以後,被推進了ICU,正常的流程也該是這樣,第二天差不多的時候,老人就會回到原來的病房,恢復差不多也就可以回家了——那麼我只要刻意迴避一下,就不用和老人和他的家屬打照面了——不為別的,我只是覺得每一次見面都會是僵硬的,每一次都彷彿在照鏡子,而鏡子里是醜惡的魔鬼,魔鬼的眼睛是鋼鏰,開口說話露出金牙,吐出的濁氣是我的尊嚴,腳下踩著的是作為一個醫生的本分。
不能見面啊!絕對不能再見面了!
老人術後恢復得不太好,大傷元氣,不像以前那麼矍鑠了,開始渾身變黃,一天比一天黃,一天黃過一天。肝癌病人身體開始發黃,也就是劫數快到了。
一天凌晨我查房到老人的病房,遲遲不敢進入,但是為了完成工作,我硬著頭皮踏了進去。
老人靠在靠墊上,坐著睡著了,鼻子插著鼻飼管,只能用嘴呼吸一呼一吸,張著的嘴唇乾乾的,尿袋半滿。老人的女兒趴在老人腿上睡著了,老人的右胳膊搭在女兒的背上,彷彿還是父親保護女兒、想讓自己的女兒在自己的羽翼下成長一樣。
我把老人的尿袋放乾淨,就急忙忙出來了。
抱歉,抱歉,實在抱歉!
又過了5天,老人出院了。隔天老人的兒子來醫院辦理醫保報銷,找我的導師聊了很久,說老人回到家的那一晚便走了,他後悔給老人治病,後悔手術……我確信,他也一定聊過紅包的事,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他除了從我導師那裡聽到了很多寬慰話和人生哲理以外,什麼也沒拿走。
老人的兒子出門的時候,偶然看見了我,從看見我,到和我擦肩而過,一直在死死的盯著我,彷彿是要用眼神殺了我,就算撲上來打我一頓,我也不覺得意外。
這樣直愣愣的寒光眼神,讓我記了很久,冷了很久。
不到一個月後,李姐被安排去了病房做主任,沒有再怎麼進過手術室,具體原因不詳。
這只是我第一次收紅包而已,手忙腳亂,沒有經驗也罷,羞怯也罷,更多的,是感嘆:都說醫生難做,就這個樣子,醫患關係怎麼可能好啊?去小城市!回小城市!小城市的醫療水平低,在那裡治病救人才是真正的治病救人!我要回去,學成以後回去!做醫生,不是想黃金萬兩,是真真切切地想治病救人。
這樣的想法始終在我的腦海里縈繞。
4
在我實習期將滿的時候,接診到一個計程車司機,姓劉。油膩的臉,稀碎的胡茬,長時間的日晒讓他的脖子和外露的胸脯明顯倆顏色,腋下總是被汗浸透,很典型的靠身體換生活的人。
劉大哥在年前檢查身體,發現腸道里有息肉,大大小小,有十餘個,一直沒當回事。到了夏天了,聽人說息肉弄不好就是癌,才特地跑了一趟大醫院來治病。可是檢查結果說,如果手術,肛門可能保不住。
這一句話就把劉大哥難住了:「肛門保不住啥意思?縫上了?以後拉屎咋拉啊?還是再開一個洞啊?這可咋整?以後吊個糞袋子,我咋出去跑出租啊?」
我一邊寬慰他,一邊對於他的幽默感忍俊不禁。我告訴劉大哥,正常的息肉手術,在十幾年前算是難題,大致要從肛門或腹腔開刀,純靠醫生的肉眼和造影一個一個扒開切除,對醫生的技術和耐心是極大的考驗,對於病人的傷害就更大。可即便如此,也常常不能徹底根治,如果息肉過多,開刀不慎重,就要截去一段直腸,讓糞便導出體外,也就是吊一個「糞袋子」,但是近些年來,純靠激光微創手術,就可以達到最佳效果,手術程度類似做一個腸鏡那麼簡單。
在我很費力的解釋以後,劉大哥放心了,讓我幫忙安排,我就只能用正常醫院的流程,讓劉大哥一步一步走。
在手術的那一天,劉大哥掏出一個黃色信封在我手邊晃了晃,用下巴指了指我——這樣的微創手術醫院一年上千台,幾乎是沒有風險的,不用我導師出馬。但是市儈的劉大哥,硬是覺得,這幾天他各種檢查,我幫了他不少忙——如果以前收錢,是替人受過,那這次就完全是給我的錢了,收一個大老闆的錢,不怎麼心疼,可是這一腳油門一腳離合踩出來的錢,我怎麼好意思收……可是推推搡搡間,這錢還是在我的懷裡留下了。
劉大哥一臉輕鬆地去準備做微創手術了,我把信封悄悄裝回了劉大哥的包里。
可能是覺得手術沒什麼風險,劉大哥連一個家屬也沒來,事實上,這麼幾天的交往,我也沒有見過劉大哥的什麼家人。
術後劉大哥趴著在病房裡嘰嘰歪歪地罵街:「大爺的!真他媽疼啊!」「這病啊!這個遭罪啊!」罵到了晚上,也就不罵了。
第二天早上,劉大哥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肚子已經癟下去一半了。他扶著牆出醫院時,正趕上我來上班,我去扶他,他便和我拉話,一口一個小兄弟,甚是親熱。
到了醫院門口,他突然跟我說:「什麼他媽白衣天使,都玷污了,我給你錢,我也知道規矩,我更知道我這點錢不可能都在你手裡,你們這些人肯定得分,一分就沒多少了,小兄弟啊,要做白衣天使,可不要做黑天鵝啊!」
說罷他拍了拍我的後背,一步一斜地走了。
我咧咧嘴笑:你這個比喻不恰當,什麼白衣天使、黑天鵝?你給我的錢我可給你還回去了!再者說,你不給錢就不治你的病了?有錢沒處花吃飽了撐的!活該你得息肉!
回了醫院,挨個病房地查,挨個病人地問。快了!就快了!實習期一過,我就離去小城市更近一步了!
累了一天,晚上回到辦公室,靠在椅子上回想白天的事情,心中彷彿又浮現起了小時候對於醫生的熱愛。要吃一碗桶面,犒勞一下自己,自己很累了,不能累壞了,小城市的勞苦大眾等著我呢。
拉開我的櫃門,看見紫色的泡麵桶上赫然放著一個黃色信封,厚厚的,上面有指印,出汗太多印上去的。是劉大哥!傻透腔的傻子,難道不給錢我們就不治病么?!
我抱著泡麵和信封,抬著頭閉著眼,冥想著,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對面牆壁上掛著錦旗,是「拾金不昧」,而不是「懸壺濟世」。
幹嘛啊這是,不給錢?不治病么?不要你的錢,不要你的錢!我慢慢地哭了出來。
外面走廊里還有一個男人在慟哭,他的聲音比我大很多,聽起來,他是健康的那一個。
編輯: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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