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小團圓》的前世今生

   《小團圓》是張愛玲後期最重要的一部力作。

   張愛玲為什麼要寫《小團圓》?這是個十分複雜的問題,絕非一些論者所斷言的是為了回應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那麼簡單……

   一

   整整三十三年前,當宋淇在《私語張愛玲》一文中首次向世人透露張愛玲正在創作《小團圓》時,他大概不會想到這部「充滿了震驚」(張愛玲語)的小說在三十三年後還會引起這麼大的爭議。宋淇先生是這麼說的:

   她(指張愛玲——作者注)最近寫完了一篇短篇小說,其中有些細節與當時上海的實際情形不盡相符,經我指出,她嫌重寫太麻煩,暫擱一旁,先寫《二詳紅樓夢》和一個新的中篇小說《小團圓》。現在《二詳》已發表,《小團圓》正在潤飾中。

   這「最近寫完了一篇短篇小說」,當指後來終於定稿發表並已由李安改編成電影的《色,戒》。而《小團圓》,宋淇明確指出,張愛玲最初只不過想寫一部中篇小說。顯然是在「潤飾」過程中一發不可收,而終於寫成了十六萬字的長篇,這與宋以朗先生在《〈小團圓〉前言》中所公布的張愛玲1975年8月8日致宋淇信中所說的「《小團圓》越寫越長,所以又沒有一半了」,正相吻合。

   張愛玲為什麼要寫《小團圓》?這是個十分複雜的問題,絕非一些論者所斷言的是為了回應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那麼簡單。筆者五年前就寫過一篇《從〈小團圓〉到〈同學少年都不賤〉》,試圖對此進行解答。但那時《小團圓》是否存世還是個謎,不免隔靴抓癢。現在《小團圓》終於問世,不妨再略作探討。

   對張愛玲而言,1955年秋遠涉重洋前往美國,是她文學生涯的一個分界線。當時的張愛玲雄心勃勃,打算乘英文版《秧歌》在美國好評如潮的大好機會,以自己的英文創作在美國打開局面,揚名立萬。然而,她到美國後創作的幾部英文小說,我們現已知道的如《粉淚》,如《北地胭脂》,都未得到美國出版商青睞(《北地胭脂》遲至1967年才在英國出版,而改成中文的《怨女》已提前一年在香港《星島晚報》連載了),她的計劃大大受挫。因此,十年以後,為了謀生,她才會先後到邁阿密大學、劍橋瑞克利夫研究院和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任職,同時她調整了她的創作策略,開始重返中文文壇,把寫作重點轉回到中文創作上來。

   張愛玲這次重返,非同小可。一方面她完成了學術著述《紅樓夢魘》,完成了方言小說《海上花列傳》的國語譯本,另一方面也迎來了她小說創作的第二個高潮。她的第一個創作高潮是眾所周知的四十年代《傳奇》時期。在筆者看來,這第二個高潮與第一個高潮相比並不遜色,《色,戒》、《浮花浪蕊》、《相見歡》和《同學少年都不賤》等等都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而《小團圓》就是其中最具分量的代表。明乎此,我們對《小團圓》的價值和意義或會有新的認識,正如筆者在五年前所說的:「《小團圓》是張愛玲後期最重要的一部力作。」

   二

   張愛玲寫《小團圓》,不能說與《今生今世》毫無關聯。假定胡蘭成不寫《今生今世》,《小團圓》能否誕生,更確切地說《小團圓》會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文本,還是個未知數。1958年12月,《今生今世》上冊在日本出版,次年9月又在日本推出下冊。胡蘭成在此書《自序》中表示:「《今生今世》是愛玲取的書名」,他在全書最後一章「瀛海三淺」的最後一節「閑愁記」中又說:「我寫成了《今生今世》,巴巴結結的想要告知愛玲」,還在全書最後的「附記」中點明《今生今世》「文體即用散文紀實,亦是依照愛玲說的」。胡蘭成再三標榜的是,《今生今世》與張愛玲的因果關係,言下之意,從書名到內容,沒有張愛玲「鼓勵」之「因」,就沒有《今生今世》這個「果」。

   有必要指出的是,無論《自序》,還是「瀛海三淺」的最後一節「閑愁記」,大陸版《今生今世》(2003年9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初版)均未印出,所以,內地讀者至今不知道胡蘭成這番「精彩」的表白。姑且不論胡蘭成的說法是真是假,張愛玲讀了《今生今世》一定不會高興,這從胡蘭成在「瀛海三淺」最後一節「閑愁記」中所引用的張愛玲1958年12月27日給他的信就可猜到大半。正因為胡蘭成的「自說自話」有可能導致讀者誤以為《今生今世》完全是「紀實」,所以張愛玲才會決定用自己的方式,也即自傳體小說的形式來書寫她的這段「愛情故事」。當然,她在1976年1月25日致宋淇的信中也已著重說明:「(《小團圓》)不是打筆墨官司的白皮書,裡面對胡蘭成的憎笑也沒像後來那樣。」

   從《小團圓》中已可清楚地得知,張愛玲寫盛九莉與邵之雍的「愛情故事」其實只佔了全書不到一半的篇幅,整部小說更用力的是在寫盛九莉的家族、盛九莉的家庭和盛九莉的母親。也就在張愛玲開始重返中文寫作的1971年6月,她在接受「張學」學者水晶訪談時,明確表態:「我現在寫東西,完全是還債——還我欠下自己的債,因為從前自己曾經許下心愿。我這個人是非常Stubborn (頑強)的。」(引自水晶《蟬——夜訪張愛玲》)這段話或可看作更全面地理解《小團圓》的一把鑰匙。

   張愛玲到底要還什麼債?除了她的愛情,更讓她念茲在茲的應是她與母親的緊張關係。在《小團圓》之前,張愛玲對自己的情感經歷隻字不提,倒在《私語》中寫過母親。《私語》是散文,是「紀實」的,寫母親就很有節制。幾乎在創作《小團圓》的同時,1976年3月,張愛玲在香港出版了散文、小說集《張看》,她在此書《自序》中再次提到姨祖母、母親和母親的家庭,夏志清讀了《自序》後就寫信建議她寫「祖父母與母親的事」,以至她在1976年3月9日致夏志清信中回答:「你定做的那篇小說就是《小團圓》,而且長達十八萬字(!)。」同年4月4日致宋淇信中對此又有進一步說明。所以,她書寫母親和自己的家庭決非心血來潮,而是考慮日久的,她早晚要把自己對母親的愛恨交織完整地寫出來。正如她自己1975年11月6日致宋淇的信中所揭櫫的:「《小團圓》是寫過去的事」,「是我一直要寫的」,貫穿《小團圓》始終的正是張愛玲對自己與母親關係的文學書寫!

   寫母親、寫姑姑、寫父親、寫弟弟……總而言之,「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小團圓》女主人公盛九莉祖母的集句),寫自己那個顯赫而已破敗的家族、舊式而又複雜的家庭的衝動,在張愛玲腦海里是如此根深蒂固。她在《小團圓》里寫到自己的祖父母時,用了一段典型張愛玲式的語言: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這段話張愛玲自己一定很滿意,後來在圖文集《對照記》里稍加擴充和調整後,又重複了一次,只不過換了第一人稱的視角: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我愛他們。

   由此一端,也足見張愛玲對書寫自己家族的迷戀。

   其實,《小團圓》中所寫的種種感情,包括盛九莉的親情、愛情和友情,無不千瘡百孔,每一種都遭到幽暗幻滅的結局。這部狠到極點、冷到極點的長篇小說,之所以取名《小團圓》,也有深意在矣。中國悠長的文學傳統中,「大團圓」屢見不鮮,誰不希冀「大團圓」的皆大歡喜?然而,張愛玲所推崇的《紅樓夢》恰恰顛覆了這種傳統,《小團圓》也要顛覆這種傳統。

   據宋淇在《私語張愛玲》中回憶,張愛玲欣賞他從上海帶到香港的一本牙牌簽書。她把《秧歌》英文本書稿投寄美國出版商後,宋淇夫婦藉助此書為她求卦吉凶,竟得到「東西相對兩團圓」之句,不正可以理解為中、英文本《秧歌》先後出版嗎?後來,張愛玲創作短篇小說《五四遺事》,副題也正是「羅美濤三美團圓」。到了《小團圓》里,張愛玲寫到九莉懷疑邵之雍亡命時與小康、巧玉的曖昧關係,卻設問「等有一天他能出頭露面了,等他回來三美團圓?」緊接著又對邵之雍仍不斷寫下「百般譬解」的長信給九莉作出了「按照三美團圓的公式,這是必需的」解釋。邵之雍做著「三美團圓」的美夢,而九莉終於受不了:「唯一的感覺是一條路走到了盡頭,一件事情結束了」。《小團圓》就這樣與「大團圓」正相反對,完全顛覆了「大團圓」。

   《小團圓》作為一部別開生面的自傳體小說、一部別開生面的情感小說和一部別開生面的心理小說,內容是如此豐富,如此複雜,如此弔詭,讀者完全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入。從社會學的視角,或會看到小說中所寫的「萬轉千迴」不僅是愛情更是金錢;從女性主義的視角,應能讀出小說中一個青年女性心理和生理成長成熟的曲折歷程;從神話原型的視角,自會注意到小說中展示的伊利克特情結——戀父仇母情結;從「影射小說」的視角,又會對小說中許多主要與次要人物進行索隱和考證,等等。一言以蔽之,《小團圓》里不但有盛九莉和作者張愛玲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還會加入第三種聲音:讀者的聲音。小說中的許多空白,許多跳躍,需要讀者自己去填補去想像。有一千位讀者,就會有一千部《小團圓》!

   三

   我們現在讀到的《小團圓》是張愛玲1976年3月完成的第二稿,她在1976年3月14日致宋淇信中的解釋值得注意:「(《小團圓》)是採用那篇奇長的《易經》(這是張愛玲的英文小說TheBook ofChange 的中文書名,她生前無法出版,書稿倖存,相信不久的將來也會問世)一小部分——《私語張愛玲》中也提到,沒舉出書名——加上愛情故事——本來沒有。」第二稿的《小團圓》為宋淇勸阻,在當時未能公之於世。到了三十三年後的今天終於解除「雪藏」,付梓刊行,卻受到是否真的出自張愛玲之手的質疑。然而,只要看到長達614頁的《小團圓》手稿,誰都不能懷疑《小團圓》的真偽。

   張愛玲儘管在1992年3月12日致宋淇信中說過「《小團圓》小說要銷毀」,但她後來「細想」之後,顯然改變主意,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裡,仍在考慮修改而不是考慮銷毀《小團圓》。除了宋以朗先生在《〈小團圓〉前言》中已經引述的之外,筆者至少還可找到如下的證據:

   皇冠主持人平鑫濤在《永恆的停格——結緣張愛玲》中回憶,張愛玲在1993年12月10日的信中提到:「《小團圓》明年初絕對沒有,等寫得有點眉目了會提早來信告知,不過您不能拿它當樁事,內容同《對照記》而較深入,有些讀者會視為炒冷飯……」次年9月11日,張愛玲在致台灣《聯合報》副刊編輯蘇偉貞的信中又說:「信中提到聯副皇冠合刊《小團圓》事,請轉告瘂弦先生(《聯合報》副刊主編——作者注),以後《小團圓》當然仍照宋淇教授原來的安排,在聯副皇冠同時刊出……不過《小團圓》與《對》是同類性質的散文,內容也一樣,只較深入,希望不使瘂弦先生失望。」到了1994年10月5日,張愛玲在致庄信正的信中再次表示:「我正在寫的《小團圓》內容同《對照記》,不過較深入。」這時離張愛玲謝世只有十一個月了。不妨這樣設想,如果再給張愛玲二三年時間,也許她真的會完成新的《小團圓》。

   之所以說新的《小團圓》,因為張愛玲在致平鑫濤、蘇偉貞和庄信正的信中反覆強調這一稿《小團圓》內容與《對照記》相同而「較深入」,更重要的是,這新的《小團圓》是「散文」而不是小說!這個訊息是如此清晰,如此確切無誤。那麼,這新的《小團圓》可能是改寫,也可能是重寫。不管是改寫還是重寫,也應該像《對照記》一樣,是用第一人稱寫成的吧。也許不久的將來,這新的《小團圓》哪怕只是殘存的手稿經過整理,也有可能與我們見面?看來長篇小說《小團圓》雖已問世,《小團圓》的故事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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