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九章》賞析
《九章·惜誦》賞析惜 誦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與向服。俾山川以備御兮,命咎繇使聽直。謁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亡儇媚與背眾兮,情與貌其不變。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吾誼先君而後身兮,羌眾人之所仇。專惟君而無他兮,又眾兆之所讎。一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勿忘身之賤貧。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忠何罪組遇罰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巔越兮,又兆眾之所咍。紛逢尤以離謗兮,謇不可釋;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鬱邑而不達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願陳志而無路。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申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志極而無旁」。「終危獨以離異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懲於羹而吹齏兮,何不變此志也?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也。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九折臂而成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矰弋機而在上兮,罻羅張而在下。設張辟以娛兮,願側身而無所。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離尤。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欲橫奔而失路兮,堅志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鬱結不紆軫。搗木蘭以矯蕙兮,糳申椒以為糧。播江離與滋菊兮,願春日以為糗芳。恐情質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矯茲媚以私處兮,願曾思而遠身。關於「惜誦」二字,歷來有著各種不同的解釋。王逸《楚辭章句》說:「惜,貪也;誦,論也。」「言己貪忠信之道,可以安君,論之於心,誦之於口,至於身以疲病,而不能忘。」洪興祖《楚辭補註》說:「惜誦者,惜其君而誦之也。」朱熹《楚辭集注》說:「惜者,愛而有忍之意。誦,言也。」「言始者愛惜其言,忍而不發,以致極有憂愍之心。」王夫之《楚辭通釋》說:「惜,愛也。誦,誦讀古訓以致諫也。」林雲銘《楚辭燈》說:「惜,痛也,即《惜往日》之惜。不在位而猶進諫,比之矇誦,故曰誦。」「言痛己因進諫而遇罰,自致其憂也。」蔣驥《山帶閣注楚辭》說:「惜,痛也。誦,公言之也。」「蓋原於懷王見疏之後,復乘間自陳,而益被讒致困,故深自痛惜,而發憤為此篇以白其情也。」戴震《屈原賦注》說:「誦者,言前事之稱。惜誦,悼惜而誦言之也。」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贊同林雲銘的說法。游國恩《楚辭論文集》則認為「《惜誦》是喜歡諫諍的意思」,釋「惜」為愛好,以「誦」為諫諍。筆者認為自王逸以來的各家說法,都有一定的合理的成分,但哪一種解釋更加接近屈原原來的意思呢?按此篇與《離騷》意旨相近,當是受讒被疏之後的作品。因此,篇名之「惜」字以戴震的解釋為近,而「誦」字,則以林雲銘等人的說法為好,合起來解釋,「惜誦」就是以痛惜的心情,來稱述自己因直言進諫而遭讒被疏之事。關於本篇的寫作時期,歷來有兩種意見:一認為作於懷王時期,二認為作於頃襄王時期。大部分學者同意第一種意見,而王夫之《楚辭通釋》、郭沫若《屈原研究》持第二種意見。從作品內容看,本篇不如《離騷》那麼沉痛,也看不出已遭放逐的跡象,汪瑗《楚辭集解》認為「大抵此篇作於讒人交構,楚王造怒之際,故多危懼之詞,然尚未放逐也。」這一說法比較符合實際情況。至於具體的作時,蔣驥《山帶閣注楚辭》認為作於「初失位」時,亦即懷王十六年(前313)左右。夏大霖《屈騷心印》、游國恩《楚辭概論》等均同,林雲銘則認為作於懷王十七年,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認為「其三十歲初放時之作」,陸侃如《屈原評傳》認為作於懷王二十四年。從當時的時代背景來分析,懷王十六年是楚國政治的轉折點,從這一年後,楚國開始走下坡路,屈原也遭讒被疏,所以,本篇作於懷王十六、七年是有可能的。《惜誦》是《九章》的第一篇,敘述自己在政治上遭受打擊的始末,和自己對待現實的態度,基本內容與《離騷》前半篇大致相似:故有「小離騷」之稱。全篇可劃分為五段。從開頭至「命咎繇使聽直」為第一段,講述自己寫本篇作品的起因,那是因為有人在楚王面前進了讒言,說自己不忠於楚國及其國君,楚王乃發雷霆之怒,疏遠了屈原,屈原憤懣之極,不禁對天發誓:我對楚王是一片忠誠,天地鬼神可鑒。屈原還設想召來五方天帝、日月星辰、山川神祇和古代正直的法官,組成一個公正的法庭,來聽取自己的申訴,並作出公正的評判。接下來是申訴的開始,從「竭忠誠以事君兮」至「有招禍之道也」十六句為第二段,這一節是訴訟的正辭,意在闡明兩個問題:一是自己竭誠事君,專心無二;二是自己日月可鑒的一片忠心卻成了「招禍之道」。「竭忠誠」二句,是屈原說自己忠而被謗,以致被疏而離群獨處的事實。「忘儇媚」二句言自己被讒謗的原因,此實望君之參驗而考實。「言與行其可跡兮」四句,承上文之意,申說參驗考實是可以辦到的,為提出申訴作引。「壹心而不豫兮」四句申述自己言行的動機,一切皆是為楚王著想,並無他意,但卻因此招禍。「思君其莫我忠兮」至「中悶瞀之忳忳」為第三段,述自己心情的憂苦。「思君」四句進一步說明自己是「先君而後身」,從未把寵辱放在心上,暗示既不與小人比周,也不會對君王產生二心。「忠何罪」四句意謂遇罰倒不在乎,只是自己這樣的結果會為國人所笑,緊承上文進一步抒發自己的憤懣心情。「紛逢尤」四句由「逢尤」「離謗」過渡到欲白於君。「忳鬱邑余侘傺兮」四句緊承「莫之白」而申言之。「退靜默」四句意為:退而靜默不言,恐無人知道自己的苦心;進而大聲疾呼,又怕無人會聽。本段著重寫自己陳志無路的心情,即「發憤以抒情」也。在上段中說「相臣莫若君」,此段進而寫君王「荃不察余之中情」(《離騷》)。君既不知,只好「指蒼天以為正」,只好尋厲神而占卜之,自然轉入下文。從「昔余夢登天兮」至「鮌功用而不就」為第四段,為占夢者對屈原的勸告,與《離騷》女媭一節,大意略同。「昔余夢」四句托為遊仙,引入下文。「終危獨」句為屈原問語:「我又問:是否要遭受疏遠?」從「日:君可思而不可恃」至「鮌功用而不就」為厲神的答語。「君不思」至「猶有曩之態也」為第一層意思,厲神指出屈原有目的而無道路,勸屈原放棄忠君,認為如果照「曩之態」那無疑是「欲登天而釋階」,根本不可能達到目的。接著「眾駭遽」四句言楚王發怒後,本來同道的那些人都已離心背德,棄之而去。最後「晉申生」四句採用了二個比喻,說明孝子忠臣被說成不忠、不孝,是古已有之的事情。「吾聞作忠以造怨兮」至最後為第五段,寫屈原找厲神占夢以後的感想。楚國人觀點如此,君王對自己的態度如此,留是不可能的,但去呢?卻又不忍,那只有潔身自保而已。「吾聞」四句,朱熹《楚辭集注》析曰:「人九折臂,更歷方葯,乃成良醫,故吾於今,乃知作忠造怨之語,為誠然也。」所用比喻簡明恰當。「矰弋機」四句,言詩人遭讒被疏,如有矰弋在側,竟無容身之地,真是左右為難。在這樣的形勢下,屈原該怎麼辦呢?「欲儃佪」八句屈原為自己設想了三條出路:一是儃佪,即逗留、等待,但這樣唯恐再遭憂患;二是高飛遠集,即遠適他國,但到底去哪個國家呢?三是「橫奔而失路」,即朱熹說的「妄行失道」或陳第說的「違道妄作」(《屈宋古音義》),就是與壞人們同流合污。但這三條路,選擇任何一條都是十分不理想的,這使詩人「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鬱結而紆軫」。這三條路都是不好走的呀,考慮再三的結果,還是另選其他的道路。「檮木蘭以矯蕙兮」八句,用比喻之意,說自己還是保持自己美好的品德,遠離這複雜骯髒的社會,塊然獨處吧!本篇在藝術上有著十分鮮明的特點。首先,全篇洋溢著非常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作者發揮了豐富的想像力,虛構了一個實際上並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虛幻的法庭,它由五方天帝、山川諸神、古代好法官共同組成。讓他們來聽取自己極度苦悶的傾訴,又虛構了一個厲神,讓他在占夢時作答,如同女媭一樣,給屈原以勸告和回答。這樣的寫法,使本篇詩作出現了一幅虛無飄渺的景象,引人入勝,給人以身臨其境的藝術享受。其次,本篇詩作以十分細膩的筆調描摹了抒情主人公的意志活動和感情衝突。詩歌從對天發誓,寫到進退維谷、百口莫辯的困境,登天占夢的幻境以及「檮木蘭」、「播江蘺」的精神境界,處處都寫得波瀾起伏,迴旋曲折,扣人心弦。使讀者深切地感受到詩歌抒情主人公所敘述的不幸遭遇,決不僅僅關係到他個人一身,而是與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密切相聯的。再次,就是語言上的特點,本篇詩作直抒胸臆,語言真摯生動,樸素自然,尤其是「眾口鑠金」、「九折臂而成醫」等眾多民間成語的運用,更使人感到通俗淺顯,耳目一新。 (林家驪)《九章·涉江》賞析涉 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寶璐。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苟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入漵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與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接輿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亂曰: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關於《涉江》篇的題旨,王逸《楚辭章句》說:「此章言己佩服殊異,抗志高遠,國無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嘆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汪瑗《楚辭集解》說:「此篇言己行義之高潔,哀濁世而莫我知也。欲將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寧甘愁苦以終身,而終不能變心以從俗,故以"涉江』名之,蓋謂將涉江而遠去耳。」這兩種意見都比較準確地概括出了本文的主題思想,以後學人對此文主題的解釋大多與之相同。關於本篇的寫作時間,則有許多分歧,大概有以下四種意見:一說是作於楚懷王時期,這種意見以汪瑗為代表,汪璦《楚辭集解》認為本篇「末又援引古人以自慰,其詞和,其氣平,其文簡而潔,無一語及壅君讒人之怨恨,其作於遭讒人之始,未放之先歟!與《惜誦》相表裡,皆一時之作」。第二種說法是作於頃襄王初年,如林雲銘《楚辭燈》說作於頃襄王二年(前297)。戴震《屈原賦注》也說:「至此重遭讒謗,濟江而南,往斥逐之所。蓋頃襄王復遷之江南時也。」第三種意見認為作於被放逐期間,時約頃襄王九年左右,如蔣驥《山帶閣注楚辭》說「《涉江》、《哀郢》,皆頃襄時放於江南所作,然《哀郢》發郢而至陵陽,皆自西往東。《涉江》從鄂渚入漵浦,乃自東北往西南,當在既放陵陽之後」,又說:「頃襄即位,自郢放陵陽。……居陵陽九年,作《哀郢》,已而自陵陽入辰漵,作《涉江》。」第四種意見認為是臨死前的作品,如郭沫若《屈原研究》認為,頃襄王二十一年白起破郢後,屈原被趕到江南,「接連著做了《涉江》、《懷沙》、《惜往日》諸篇,終於自沉了」。以上諸說中,汪瑗作於懷王時代說不可取,因其詞實際上並不平和,其作於放逐後之情景甚為明顯。在作於頃襄王時代之說中,蔣驥說較為可取,因從整篇文章的思想來看,此時的屈原對楚王已完全失望,與《離騷》等中年之作不同,雖具體年代有待商榷,但大致可定為是流放江南多年之後,是屈原晚年的作品。全篇一般分為五段。從開頭至「旦余濟乎江湘」為第一段,述說自己高尚理想和現實的矛盾,闡明這次涉江遠走的基本原因,「奇服」、「長鋏」、「切雲」之「冠」、「明月」、「寶璐」等都用以象徵自己高尚的品德與才能,蔣驥說:「與世殊異之服,喻志行之不群也。」自流放以來,屈原的年齡一天天大起來,身體也一天天衰老下去,可他為楚國的進步的努力絕沒有放棄過,朱熹說:「登崑崙,言所致之高;食玉英,言所養之潔。」(《楚辭集注》)他堅持改革,希望楚國強盛的想法始終沒有減弱,決不因為遭受打擊,遇到流放而灰心。但他心中感到莫名的孤獨。「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自己的高行潔志卻不為世人所理解,這真使人太傷感了。因此,決定渡江而去。從「乘鄂渚而反顧兮」至「雖僻遠之何傷」為第二段,敘述一路走來,途中的經歷和自己的感慨。「乘鄂渚」四句,言自己登上今湖北武昌西面的鄂渚,不禁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途,又放馬在山皋上小跑,直到方林(亦在今長江北岸)才把車子停住。「乘舲船」四句言自己沿沅江上溯行舟,船在逆水與漩渦中艱難行進,儘管船工齊心協力,用槳擊水,但船卻停滯不動,很難前進,此情此景不是正如詩人自己的處境嗎?「朝發枉陼」四句,接寫自己的行程,早上從枉陼出發,晚上到了辰陽,足有一日行程,行程愈西,作者思想愈加堅定。他堅信自己的志向是正確的,是忠誠的,是無私的。同時,堅信無論如何的艱難困苦,自己都不感到悲傷。從「入漵浦余儃佪兮」至「固將愁苦而終窮」為第三段,寫進入漵浦以後,獨處深山的情景。「入淑浦」四句言已進入漵浦。漵浦在辰陽的萬山之中。這裡深林杳冥,榛莽叢生,是猿狖所居,而不是人所宜去的地方。「山峻高」四句寫深山之中,雲氣瀰漫,天地相連,更進一步描繪沅西之地山高林深,極少人煙的景象。這是對流放地的環境的形容誇張,也是對自己所處政治環境的隱喻,為下文四句作好鋪墊。「哀吾生之無樂兮」四句言自己在這樣的政治環境和生活環境當中,是無樂可言了。然而就是這樣,也絕不改變自己原先的政治理想與生活習慣,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妥協變節。從「接輿髡首兮」至「固將重昏而終身」是第四段,從自己本身經歷聯繫歷史上的一些忠誠義士的遭遇,進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接輿是春秋時楚國的隱士,即《論語》所說的「楚狂接輿」,與孔子同時。《論語·微子》說:「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戰國策·秦三》說:「箕子接輿,漆身而為厲,被發而為狂。」髡首,剃髮,是古時一種刑罰,接輿被髮佯狂,是堅決不與統治者合作的表示。桑扈,也是古隱士,即《論語》所說的子桑伯子,《莊子》所說的子桑戶。《孔子家語》說他「不衣冠而處」,也是一種玩世不恭,不與統治者合作的行為。伍子即伍子胥,春秋時吳國的賢臣,吳王夫差聽信伯嚭(pi3)的讒言,逼迫伍員自殺。比干,殷紂王的叔伯父(一說是紂王的庶兄)。傳說紂王淫亂,不理朝政,比干強諫,被紂王剖心而死。詩中「菹醢」二字極雲其被刑之慘酷(寒砧:大概作者將比干與梅伯所受之刑混淆了)。「接輿」六句是通過兩種不同類型的四個事例來說明一個觀點:接輿、桑扈是消極不合作,結果為時代所遺棄;伍員、比干是想拯救國家改變現實的,但又不免殺身之禍,所以結論是「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與前世而皆然兮」四句說自己知道,所有賢士均是如此,我又何怨於今天之人!表明自己仍將正道直行,毫不猶豫,而這樣勢必遭遇重重黑暗,必須準備在黑暗中奮鬥終身。「亂曰」以下為第五段。批判楚國政治黑暗,邪佞之人執掌權柄,而賢能之人卻遭到迫害。「鸞鳥鳳皇」四句,比喻賢士遠離,小人竊位。鳳凰是古傳說中的神鳥,這裡比喻賢士。「燕雀烏鵲」用以比喻小人。「露申辛夷」四句言露申辛夷等香草香木竟死於叢林之中,「腥臊」比喻姦邪之人陸續進用,而忠誠義士卻被拒之門外。「陰陽易位」四句更點出了社會上陰陽變更位置的情況,事物的是非一切都顛倒了,他竟不得其時。不言而喻,他一方面胸懷堅定的信念,另一方面又感到失意徬徨。既然齷齪的環境難以久留,他將要離開這裡遠去。本篇是屈原晚年之作,寫作時間當在《哀郢》之後,這首詩一個最突出的特點是詩中有一大段記行文字。姜亮夫先生《屈原賦校注》說:「此章言自陵陽渡江而入洞庭,過枉陼、辰陽入漵浦而上焉,蓋紀其行也。發軔為濟江,故題曰《涉江》也,……文義皆極明白,路徑尤為明晰。」這段文字描繪了沅水流域的景物,成為我國最早的一首卓越的紀行詩歌,對後世同類詩歌的創作發生了影響。詩中景物描寫和情感抒發的有機結合,達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在詩歌的第二段,通過行程、景物、季節、氣候的描寫和詩人心靈思想的抒發,我們彷彿看到了一位飽經滄桑,孤立無助,登上鄂渚回顧走過的道路的老年詩人的形象,又彷彿看到了一葉扁舟在急流漩渦中艱難前進,舟中的逐臣的心緒正與這小船的遭遇一樣,有著抒發不完的千絲萬縷的感情。而詩歌第三段進入漵浦之後的深山老林的描寫,襯托出了詩人寂寞、悲憤的心情,也令讀者不禁扼腕嘆絕。本篇比喻象徵手法的運用也十分純熟。詩歌一開始,詩人便採用了象徵手法,用好奇服、帶長鋏、冠切雲、被明月、佩寶璐來表現自己的志行,以駕青虯驂白螭、游瑤圃、食玉英來象徵自己高遠的志向。最後一段,又以鸞鳥、鳳凰、香草來象徵正直、高潔;以燕雀、烏鵲、腥臊來比喻邪惡勢力,充分抒發了詩人內心對當前社會的深切感受。 (林家驪)《九章·哀郢》賞析哀 郢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之焉極。楫齊楊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凌陽侯之泛濫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知。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慘鬱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障之。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亂曰: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哀郢》結構上最為獨特者,是用了倒敘法,先從九年前秦軍進攻楚國之時自己被放逐,隨流亡百姓一起東行的情況寫起,到後面才抒寫作詩當時的心情。這就使詩人被放以來銘心難忘的那一幅幅悲慘畫面,一幕幕奪人心魄、摧人肝肺的情景,得到突出的表現。《史記·屈原列傳》載,楚頃襄王立,令尹子蘭讒害屈原,屈原被放江南之野(郢都附近長江以南之地)。《楚世家》又載頃襄王元年「秦大破楚軍,斬首五萬,取析十五城而去」。秦軍沿漢水而下,則郢都震動。屈原的被放,也就在此時。此詩不計亂辭,可分為五層,每層三節。前三層為回憶,第四層抒發作詩當時的心情,第五層為對造成國家、個人悲劇之原因的思考。亂辭在情志、結構兩方面總括全詩,為第六層。詩的開頭詩人仰天而問,可謂石破天驚。此下即繪出一幅巨大的哀鴻圖。「仲春」點出正當春荒時節,「東遷」說明流徙方向,「江夏」指明地域所在。人流、漢水,兼道而涌,濤聲哭聲,上干雲霄。所以詩中說詩人走出郢都城門之時腹內如絞。他上船之後仍不忍離去,舉起了船槳任船飄蕩著:他要多看一眼郢都!他傷心再沒有機會見到國君了。「甲之鼌(朝)」是詩人起行的具體日期和時辰,九年來從未忘記過這一天,故特意標出。第一層總寫九年前當郢都危亡之時自己被放時情景。第二層為「望長楸而太息兮」以下三節,寫船開後仍一直心繫故都,不知所從。「長楸」意味著郢為故都。想起郢都這個楚人幾百年的都城將毀於一旦,忍不住老淚橫流。李賀說:「焉洋洋而為客,一語倍覺黯然!」因為它比一般的「斷腸人在天涯」更多一層思君、愛國、憂民的哀痛。詩中從「西浮」以下寫進入洞庭湖後情形,故說「順風波」(而非順江流),說「陽侯之氾濫」,說「翱翔」,等等。「將運舟而下浮兮」以下三節為第三層,寫繼續東行時心情。「運舟」指駕船、調轉船頭。「上洞庭」言由洞庭湖北行,「下江」言順流而下。去之愈遠,而思之愈切。詩人之去,可謂一槳九回頭,讀之真堪摧人淚下。「當陵陽之焉至兮」以下三節為第四層,寫詩人作此詩當時的思想情緒。在這一層中才指出以上三層所寫,皆是回憶;這些事在詩人頭腦中九年以來,魂牽夢縈,從未忘卻。「當陵陽之焉至兮」二句為轉折部分,承上而啟下。此陵陽在江西省西部廬水上游,宜春以南。《漢書·地理志》說:「廬江出陵陽東南」,即此。其地與湖湘之地只隔著羅霄山脈。大約詩人以為待事態平息,可以由陸路直達湖湘一帶(俱為楚人所謂「江南之野」),故暫居於此。第五層即「外承歡之汋約兮」以下三節,承接第四層的正面抒情,進而揭出造成國家危難之根源。朝廷那些奸佞之徒善於逢迎奉承,不僅因為他們無能,還因為他們無憂國憂民之心,只知為了一己的利益而誣陷正直之士,所以在治國安民方面實在難以倚靠。但關鍵還在於當政者喜好怎麼樣的人。「憎慍惀之脩美兮,好夫人之忼慨」,便是屈原對頃襄王的評價。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最高統治者。作品表現的思想是極其深刻的。詩的前三層為回憶,其抒情主要通過記敘來表現;第四、五層是直接抒情。亂辭總承此兩部分,寫詩人雖日夜思念郢都,卻因被放逐而不能回朝效力祖國的痛苦和悲傷。「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語重意深,極為感人。全詩章法謹嚴,渾然一體。本詩在結構上表現了很大的獨創性:一,開頭並未交待是回憶,給讀者以身臨其境之感,留下深刻的印象。二,四句為一節,三節為一層意思,很整齊。語言上的特點是駢句多,如「去故鄉而就遠,遵江夏以流亡」、「過夏首而西浮,顧龍門而不見」、「背夏浦而西思,哀故都之日遠」等,既富有對偶美,也有助於加強感情力度。在風格上,徐煥龍《楚辭洗髓》謂之「於《九章》中最為凄惋,讀之實一字一淚也」,誠然。 (趙逵夫)
《九章·抽思》賞析抽 思心鬱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報之浮浮。數惟蓀之多怒兮,傷余心之憂憂。願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朝。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驕吾以其美好兮,覽余以其修姱。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願承間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猶而冀進兮,心怛傷之憺憺。茲歷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初吾所陳之耿著兮,豈至今其庸亡。何獨樂斯之謇謇兮,願蓀美之可光。望三五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做儀。夫何極而不至兮,故遠聞而難虧。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少歌曰:與美人抽思兮,並日夜而無正。驕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辭而不聽。倡曰: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既惸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道卓遠而日忘兮,願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願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何靈魂之不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從容。亂曰:長瀨湍流,泝江潭兮。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軫有崴嵬,蹇吾願兮。超回志度,行隱進兮。低佪夷猶,宿北姑兮。愁嘆苦神,靈遙思兮。路遠處幽,又無行媒兮。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題目「抽思」,取之於詩篇中「少歌」之首句(此句「抽怨」一本作「抽思」)。對「抽思」的解釋,王逸《楚辭章句》謂:「為君陳道、拔恨意也。」朱熹《楚辭集注》認為:「抽,拔也。思,意也。」王夫之《楚辭通釋》說:「抽,繹也。思,情也。」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以為:「抽,拔也。抽思,猶言剖露其心思,即指上陳之耿著言。」比較起來,似王夫之的說法較為可取,本篇所寫,乃是把蘊藏在內心深處像亂絲般的愁情抽繹出來。從體式上看,本篇有個與它篇不盡合一的獨特篇章結構:除篇尾有「亂辭」外(這是《九章》中多數篇所具備),還增加了「少歌」與「倡曰」兩種形式,此為它篇(如《離騷》、《九歌》及《九章》其它篇等)所罕見。所謂「少歌」,朱熹《楚辭集注》認為乃類同於「小歌」,是詩章前部分內容的小結;所謂「倡曰」,即是「唱曰」,是詩章第二部分內容的發端。聯繫本篇整體內容,這別具一格的「少歌」與「倡曰」至少起了兩個作用:其一,內容結構上的轉換,由前半部分刻畫與君不合、勸諫無望而生的憂思之情,轉向了獨處漢北時心情的描摹,「少歌」與「倡曰」在這裡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使詩篇順理成章;其二,詩篇的結構體式有所突破,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避免了單一化敘述的單調與呆板,產生了迴旋曲折的藝術效果。全詩最大的特色,應該是流貫全篇的纏綿深沉、細膩真切的怨憤之情,它貫穿了詩的始終,又緊扣了詩題「抽思」,並時時與之相照應。詩篇一開首即扣住了題目(《抽思》)——以憂傷入題,用一連串具有鮮明感情色彩的辭彙一下子將讀者引入了「憂傷」的氛圍,從而步入了詩人刻意營造的感情王國。詩人豐富複雜的情感是隨著詩章的逐步展開而漸次委婉吐露的。詩篇先從比喻人手,描述了詩人的憂思之重猶如處於漫漫長夜之中,曲折糾纏而難以解開,由此自然聯繫到了自然界——「謂秋風起而草木變色也」(朱熹語);繼而寫到了楚懷王,由於他的多次遷怒,而使詩人倍增了憂愁,雖有一片赤誠之心,卻仍無濟於事,反而是懷王多次悔約,不能以誠待之。詩人試圖再次表白自己希冀靠攏君王,卻不料屢遭讒言,其心情自不言而喻——「震悼」、「夷猶」、「怛傷」、「憺憺」,一系列刻畫內心痛苦詞語的運用,細緻入微地表現了詩人的忠誠與不被理解的窘迫。「望三五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儀」,「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一番表露,既是真誠的內心剖白,也是寄寓深邃哲理、予人啟迪的警策之句,賦予詩章以理性色彩。「少歌」後的「倡曰」部分,敘述角度有所轉換。這部分以由南飛北的鳥兒作譬,刻畫了詩人獨處漢北時「獨而不群」、「無良媒」的處境,其時其地,詩人的憂思益增;「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兩句,令人讀之憮然。值得注意的是,詩篇至此巧妙地插進了一段夢境的描寫,以此抒寫詩人對郢都熾烈的懷念,使讀者似乎看到詩人的夢魂由軀體飄出,在星月微光下,直向郢都飛逝,而現實的毀滅在空幻的夢境中得到了暫時的慰藉。這是一段極富浪漫色彩的描繪,讀者似與詩人一起,帶著憂思,追尋、飛翔……詩篇最後部分的「亂辭」完全照應了開頭,也照應了詩題。詩人最終唱出的,依然是失望之辭——因為,夢幻畢竟是夢幻,現實終究是現實,處於進退兩難之中的詩人,無法也不可能擺脫既成的困境,他唯有陷入極度矛盾之中而藉詩章以傾吐心緒,此外別無選擇。 (徐志嘯)《九章·懷沙》賞析懷 沙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鬱結紆軫兮,離愍而長鞠。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卞迪兮,君子所鄙。章畫志墨兮,前圖未改。內厚質正兮,大人所盛。巧倕不斫兮,孰察其撥正。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女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兮。非俊疑傑兮,固庸態也。文質疏內兮,眾不知余之異采。材朴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襲衣兮,謹厚以為豐。重華不可遌兮,孰知余之所有。古固有不並兮,豈知其故也。湯禹久遠兮,邈不可慕也。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強。離愍而不遷兮,願志之有象。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亂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藪,道遠忽兮。懷質抱情,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萬民之生,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本詩作於屈原臨死前,一般認為是詩人的絕命詞。對詩題「懷沙」,歷代頗有歧見。洪興祖《楚辭補註》、朱熹《楚辭集注》以為是「懷抱沙石以自沉」。汪瑗《楚辭集解》認為:「懷者,感也。沙,指長沙。」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持相同見解:「曰懷沙者,蓋寓懷其地(指長沙),欲往而就死焉耳。」從詩章本身內容情感和《史記》所載屈原身世經歷看,「懷沙」指「懷抱沙石以自沉」的可信性應該更大些。詩篇開首先刻畫詩人南行時的心情,兩句極度表述憂鬱、哀傷心理的詩句,一下子扣住了讀者的心弦:「傷懷永哀兮」、「鬱結紆軫兮」,——表明詩人在初夏時節步向南方時,悲憤的情緒已達到了難以自抑的地步。客觀環境對此時人物的心緒起了極好的襯托作用——「眴兮杳杳,孔靜幽默」,唯此「杳杳」「無所見」、「靜默」「無所聞」,才更顯出「岑僻之境,昏瞀之情」(蔣驥《山帶閣注楚辭》)。如果詩人在臨終前的心態僅僅只停留於這種悲哀的水準上,那麼,無論詩篇本身還是詩人的形象,都難以令人產生共鳴和敬慕。詩人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沒有將筆墨僅僅訴諸於個人遭遇的不幸與感傷上,而是始終同理想抱負的實現與否相聯繫,希冀以自身肉體的死亡來最後震撼民心、激勵君主,喚起國民、國君精神上的覺醒,因而,詩篇在直抒胸臆之後,筆鋒自然轉到了對不能見容於時的原因與現狀的敘述。隨之出現的是一系列的形象比喻:或富理性色彩——「刓方為圜」、「章畫志墨」、「巧倕不斵」——以標明自己堅持直道、不隨世俗浮沉的節操;或通俗生動——「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懷瑾握瑜兮」、「邑犬之群吠兮」——用大量生活中習見的例子作譬,以顯示自己崇高的志向與追求;這些比喻集中到一點,都旨在表述作者的清白、忠誠卻不能見容於時,由此激發起讀者的同情、理解與感慨,從而充實了作品豐厚的內在蘊含力,使之產生了強烈的感染力。正是由於有了上述一系列感情的鋪墊,故而作者發抒臨終前的慨嘆便有了厚實的基礎與前提,詩篇正文末段的「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人們讀來也便更覺悲慨而泫然了。最後部分的「亂辭」,可以說是詩人情感達到高潮的表露。在前面歷述現狀、原因、心情等以後,詩人至此發出了浩嘆與歌唱,它是全詩內容的總結與概括,也是詩人心聲的集中傾訴。毫無疑問,在詩人看來,悲哀是悲哀,理想是理想,決不能因為自己行將死去而悲痛至放棄畢生追求的理想,唯有以己身之一死而殉崇高理想,才是最完美、最圓滿的結局,人雖會死去,而理想卻永遠不會消亡。故而詩人最後唱道:「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通讀全詩,我們發現,本篇在語言上有一個十分鮮明的特點,似有別於《九章》其他篇(《橘頌》除外):全詩句子大都不長,顯得簡短有力,讀上去頗有急促感。從首句「滔滔孟夏兮」到篇終「亂辭」,幾乎大多是四言句(加「兮」字為五言),——這顯然是詩人的精心設計。作為臨終前的絕命詞,詩篇這樣的處理,完全符合詩人的實際心境,或換言之,正因為面臨自我選擇的死亡,才會有氣促情迫之感,而運用短促句,正是這種真切心境的實剖,既反映了此時此刻詩人的實際感受與心態,也在情感與表達形式上與詩的內涵渾然一體,從而使讀者產生了強烈的共鳴。詩人高超的藝術功力與匠心於此可見一斑。 (徐志嘯)
《九章·思美人》賞析思美人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欲變節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志。獨歷年而離愍兮,羌馮心猶未化。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車既復而馬顛兮,蹇獨懷此異路。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遷逡次而勿驅兮,聊假日以須時。指嶓冢之西隈兮,與纁黃以為期。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將盪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吾且儃佪以娛憂兮,觀南山之變態。竊快在中心兮,揚厥憑而不俟。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紛鬱郁其遠蒸兮,滿內而外揚。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與而狐疑。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兮。命則處幽吾將罷兮,願及白日之未暮也。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對本篇詩的著作權問題,現代不少學者曾有懷疑,引起過一些爭議;筆者以為,由於所持論據尚欠充分,這些懷疑說服力不足,本詩的著作權仍應歸屈原本人。篇題為「思美人」,美人系指楚君王(懷王或頃襄王)。詩為屈原於江南放逐途中所作,表述的心愿仍為思國、思鄉和美政理想一定要實現,希望君主不重蹈歷史覆轍,努力振興楚國。本詩最大的特點即是「依詩取興,引類譬喻」(王逸《楚辭章句·離騷解題》),如同《離騷》一樣,詩中處處都體現出「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同上)的鮮明特色。首先,詩題「思美人」即是「靈脩美人以媲於君」的體現;「美人」在詩中毫無疑問是指楚君主,而非一般意義上的美女。(至於是哪位君主——懷王抑或頃襄王,歷來有爭議。)屈原撰寫此詩的目的,就是試圖以思女形式,寄託自己對君主的希冀,以求得到君主的信賴而實現理想目標。詩一開篇即陳述了詩人思女的行為——「攬涕」、「佇眙」,感情真摯而又熾烈。然而由於客觀條件的拘牽——無良媒,致使他「志沉菀而莫達」,一再申言也無濟於事。不過,詩人並不因此而完全喪失信心,他仍竭盡全力地努力追求:「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直至詩篇之末,詩人明知自己已實在無能為力了,卻仍不改「度」——努力的行為不得已作罷,而節操卻始終不易。詩篇在寫美人的同時,也寫到了香花美草,它們均一一「以配忠貞」:沿江夏行進時,詩人「擥芳茝」、「搴宿莽」、「解萹薄與雜菜」,這裡的「芳茝」、「宿莽」、「萹薄」、「雜菜」,均非實指植物,而是用以喻指才能,詩人一路採摘、佩飾它們,乃是為自己為國效力時作準備。遺憾的是美人——君主並不賞識,致使詩人只得發出「吾誰與玩此芳草」的慨嘆。這還不夠,詩人更以芳草自譬,說芳草與污穢雜糅,作為芳草,終能卓然自現,而決不會為污穢所沒;又將芳草比作媒人,「令薜荔以為理」、「因芙蓉而為媒」,欲通過這些媒人而向美人求愛,但又缺乏勇氣。毫無疑問,美人、鮮花、香草,在詩篇中都一一成了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化象徵者,它們在表現詩人本身的氣質形象及體現詩篇的主旨方面起了極好的烘托作用。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局限,大膽地將地上與天國、人間與仙境、歷史與現實等有機地融合一體,讓現實人物、歷史人物、神話人物交織一起,從而形成濃烈的浪漫奇特風格,是本篇又一突出的藝術手法。詩人在求美人未成後,思緒難以自抑,情感受到挫傷,此時,處於現實困境的人物突然想到了神話人物、歷史人物——「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這些神話人物與歷史人物的闖入,大大豐富了詩章的藝術內涵,拓展了讀者的想像思維空間,顯示了詩人超常的藝術想像力;正由於此,本詩才更顯出想像奇特、神思飛揚的特點,表現出與《九章》其他篇有所不同的風格與色彩。 (徐志嘯) 】
《九章·惜往日》賞析惜往日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心純龐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而見尤。慚光景之誠信兮,身幽隱而備之。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沈流。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獨障壅而蔽隱兮,使貞臣為無由。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於庖廚。呂望屠於朝歌兮,寧戚歌而飯牛。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雲而知之。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遊。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或忠信而死節兮,或訑謾而不疑。弗省察而按實兮,聽讒人之虛辭。芳與澤其雜糅兮,孰申旦而別之。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諒聰不明而蔽壅兮,使讒諛而日得。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入以自代。願陳情以白行兮,得罪過之不意。情冤見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錯置。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泛泭以下流兮,辟與此其無異。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惜往日》以首句名篇。本篇有真偽之爭。南宋魏了翁《鶴山渠陽經外雜抄》因篇中提到伍子胥,懷疑本篇和《悲迴風》為偽作。明許學夷《詩源辨體》和清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錄》以作品語氣而致疑。清吳汝綸《評點古文辭類纂》以《懷沙》為絕筆,又因本篇文詞淺顯,而疑本篇非屈原所作。今人陸侃如、馮沅君、劉永濟、譚介甫、胡念貽等人,也都以本篇無標題且多亂辭等原因,對本篇的作者為屈原提出疑問。然而無論如何,持此種理由的觀點說服力不是很強,與持本篇作者為屈原的論點相比,顯得不十分有力。因此,自然不能剝奪屈原對本篇的著作權。本篇是屈原臨終前的作品,學者大多沒有異詞,但是否為絕筆,則有不同看法。林雲銘《楚辭燈》以《懷沙》為絕筆,王夫之《楚辭通釋》等以《悲迴風》為絕筆,但也有不少人認本篇為絕筆,如蔣驥《山帶閣注楚辭》、夏大霖《屈騷心印》、陸侃如《屈原評傳》、郭沫若《屈原研究》、游國恩《楚辭論文集》、姜亮夫《楚辭今繹講錄》等。細繹文義,本篇說「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當以本篇為《懷沙》之後的絕命詞。本篇是作者在臨終之前回憶自己平生政治上的遭遇,作者痛惜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張遭到奸人的破壞,而未能使之實現,表明了自己不得不死的苦衷,並希望用自己的一死來喚醒頃襄王的最後覺悟。全篇可分為六段。從「惜往日之曾信兮」至「身幽隱而備之」為第一段。追敘自己曾被懷王信任,自己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為楚國的富強出力,但最終因奸人進讒,遭到懷王猜忌而疏遠。「惜往日」就是憶往日,痛往日,因回憶過去而哀痛也。《史記·屈原傳》說屈原開始時是「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開頭四句與這些是對得起來的,但接下來的話就轉了。「國富強」四句,言當時的楚國,修明法度,上下一心,確也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可好景不長,楚懷王委棄良臣,奢侈淫佚。但屈原認為楚王雖然有過失,己猶欲弼正匡輔,此意與《離騷》和《抽思》二篇可以互證。「心純庬」四句言由於自己對楚王一片忠心,不肯把秘密泄露給其他同僚,因此引起在位同僚的嫉妒,他們向懷王進讒言,懷王從而對自己發怒、猜忌、疏遠,這正是《屈原傳》中「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一段的形象寫照。「蔽晦君」以下六句,言那些小人蔽塞君王的聰明才智,虛飾罪狀,以惑誤君,又欺罔之;君王也不參驗考核,究其真相,就疏遠貶斥了我再不思念。從「臨沅湘之玄淵兮」至「使貞臣為無由」為第二段。屈原身臨湘水,決心自沉,本段寫臨死之前的思想鬥爭,更顯得其就義的從容。「臨沅湘」四句,汪瑗認為「上二句是極推己之惡惡之心,不欲與讒人並生於世,蓋反言以見其欲死也。下二句是明己之遭君不明,死為無益,又正言其不必死也。」(《楚辭集解》)極是。「君無度」四句言君王不知長短,故不能察,使芳草為藪澤所壅遏而不通;君王如此不明,忍死而無益,於是甘心死之,決不苟活。這四句是對「遂自忍而沉流」的回答。「獨鄣壅」二句謂忠臣非不欲儘力,只是由於「鄣壅而蔽隱」而不得輔佐。此所謂「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者也。從「聞百里之為虜兮」至「因縞素而哭之」為第三段。歷舉前世君王得賢人則興盛與信讒言則滅亡的事情來作進一步的對比說明。其中關於介子推的事情敘之尤詳,本意是還希望楚王因自己之死,悔悟而改弦更張,振興楚國。「聞百里」六句,歷舉百里奚逢秦穆公,伊尹逢商湯王,呂望逢周文王,寧戚逢齊桓公之事迹,此四子,國君用之而國強。「吳信讒」二句舉伍子胥事。吳王夫差聽信讒言令伍子胥自殺,伍子胥死後吳國便被越國滅亡。「封介山」四句舉介子推之事。介子推追隨晉文公流亡,文公復國不封介子推,介子推逃入深山;文公以火燒迫其出山,子推抱木而死,文公悔悟,追封介子推。屈原在這裡以伍子胥死後而吳亡,與介子推死後晉文公幡然悔悟,因而追封介山之事作對比,暗示「存君興國」之意。從「或忠信而死節兮」至「使讒諛而日得」為第四段,承上文言自古忠臣之死,沒有不是因為君王聽信讒言而造成的。「或忠信」四句承前一段列舉賢臣之例而進一步發揮。指出忠信者反而被迫死節,奸佞者反而被信之不疑,全都是因為君王不能參驗考究加以鑒別,而一味聽信小人謊言。「芳與澤」兩句言君主如不能按實省察,則不能分別忠信與奸佞。「何芳草」四句言君既不能省察分別忠奸,則忠臣的命運就不會好了。從「自前世而嫉賢兮」至「如列宿之錯置」為第五段。進一步陳明自己過去與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如排列天上的列宿那樣明明白白。在自己死後,自己所受的委屈,一切都將會昭雪於天下。「自前世」六句以美女比賢能之人,謂在懷王時代,嫉善忌能,已經是這樣子的了。美好的東西被說成是醜惡的,醜惡的東西被說成是美好的,一有好的東西出現,謠言馬上就會產生。「願陳情」四句言自己的心情與行為光明正大,如星斗羅空,必將愈來愈明白,連「陳」、「白」也都是不必要的了。司馬遷曾讚揚屈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日、月、星為三光,「列宿錯置」,亦即「與日月爭光」。從「乘騏驥而馳騁兮」至最後為第六段。進一步表明自己將沉江自盡,以身殉國的決心。「乘騏驥」二句謂駕良馬疾馳,卻不用控制馬匹的器具。「乘氾泭」二句謂乘木筏沿流而下,卻不用船槳而自恃人力。「背法度」二句謂背棄法度而隨心所欲地治理國家,就好比上述兩種情況,與之並無差別。「寧溘死」四句寫自己赴死之因,屈原謂「恐禍殃之有再」,朱熹說「不死恐"邦其淪喪』而辱為臣僕……箕子之憂,蓋為此也。」蔣驥說:「謂國亡身虜也。」根據當時楚國屢敗於秦的形勢,朱、蔣二人的分析是頗有見地的。最後二句明明白白地說明了自己寫完這篇詩作之後就要赴水自盡,所以我們可以判斷這篇詩作確是屈原的絕筆。這篇詩歌語言上最大的特色是文辭質樸率直,淺顯易懂,表意十分明白流暢。比如對於楚王的譴責,在《離騷》等其他作品當中,一般比較委婉曲折,往往用「荃」、「靈脩」、「哲王」等來代替,而在本篇中,因是赴水之前的絕筆,則無所顧忌,直接責備楚王為「壅君」,正如蔣驥所說:「《九章》唯此篇詞最淺易,非徒垂死之言,不暇雕飾,亦欲庸君入目而易曉也。」確乎如此,本篇詩作的這種風格,在全部屈賦中是顯得十分奇特的。其次,文章結構上前後照應,詩歌以「明法度」起,以「背法度」結,前後呼應。林雲銘《楚辭燈》說;「以明法度起頭,以背法度結尾,中間以"無度』兩字作前後針線,此屈子將赴淵,合懷王、頃襄兩朝而痛敘被放之非辜、讒諛之得志,全在法度上決人材之進退、國勢之安危。蓋貞臣用則法度明,貞臣疏則法度廢;及既廢之後,愈無以參互考驗而得貞讒之實,而君之蔽晦日深,雖有貞臣,必不能用,是君為壅君,國非其國也。」十分準確地說出了本篇這個特點。 (林家驪)《九章·橘頌》賞析橘 頌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一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可任兮。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南國多橘,楚地更可以稱之為橘樹的故鄉了。《漢書》盛稱「江陵千樹橘」,可見早在漢代以前,楚地江陵即已以產橘而聞名遐邇。不過橘樹的習性也奇:只有生長於南土,才能結出甘美的果實,倘要將它遷徙北地,就只能得到又苦又澀的枳實了。《晏子春秋》所記「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說的就是這種情況。這不是一大缺憾嗎?但在深深熱愛故國鄉土的屈原看來,這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秉性,正可與自己矢志不渝的愛國情志相通。所以在他遭讒被疏、賦閑郢都期間,即以南國的橘樹作為砥礪志節的榜樣,深情地寫下了這首詠物名作——《橘頌》。《橘頌》可分兩節,第一節重在描述橘樹俊逸動人的外美。開筆「後皇嘉樹,橘徠服兮」等三句就不同凡響:一樹堅挺的綠橘,突然升立在廣袤的天地之間,它深深紮根於「南國」之土,任憑什麼力量也無法使之遷徙。那凌空而立的意氣,「受命不遷」的堅毅神采,頓令讀者升起無限敬意!橘樹是可敬的,同時又俊美可親。詩人接著以精工的筆致,勾勒它充滿生機的紛披「綠葉」,暈染它雪花般蓬勃開放的「素榮」;它的層層枝葉間雖也長有「剡棘」,但那只是為了防範外來的侵害;它所貢獻給世人的,卻有「精色內白」,光采照人的無數「圓果」!屈原筆下的南國之橘,正是如此「紛緼宜修」、如此堪託大任!本節雖以描繪為主,但從字裡行間,人們卻可強烈地感受到,詩人對祖國「嘉樹」的一派自豪、讚美之情。橘樹之美好,不僅在於外在形態,更在於它的內在精神。本詩第二節,即從對橘樹的外美描繪,轉入對它內在精神的熱情謳歌。屈原在《離騷》中,曾以「羌無實而容長」(外表好看,卻無美好的內質),表達過對「蘭」、「椒」(喻指執掌朝政的讒佞之臣)等輩「委其美而從俗」的鄙棄。橘樹卻不是如此。它年歲雖少,即已抱定了「獨立不遷」的堅定志向;它長成以後,更是「橫而不流」、「淑離不淫」,表現出梗然堅挺的高風亮節;縱然面臨百花「並謝」的歲暮,它也依然鬱鬱蔥蔥,決不肯向凜寒屈服。詩中的「願歲並謝,與長友兮」一句,乃是溝通「物我」的神來之筆:它在頌橘中突然攬入詩人自己,並願與橘樹長相為友,面對嚴峻的歲月,這便頓使傲霜鬥雪的橘樹形象,與遭讒被廢、不改操守的屈原自己疊印在了一起。而後思接千載,以「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收結,全詩境界就一下得到了升華——在兩位古今志士的遙相輝映中,前文所讚美的橘樹精神,便全都流轉、匯聚,成了身處逆境、不改操守的偉大志士精神之象徵,而高高映印在歷史天幕上了!從現在所能見到的詩作看。《橘頌》堪稱中國詩歌史上的第一首詠物詩。屈原巧妙地抓住橘樹的生態和習性,運用類比聯想,將它與人的精神、品格聯繫起來,給予熱烈的讚美。借物抒志,以物寫人,既溝通物我,又融匯古今,由此造出了清人林雲銘所讚揚的「看來兩段中句句是頌橘,句句不是頌橘,但見(屈)原與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鏡花水月之妙」(《楚辭燈》)的奇特境界。從此以後,南國之橘便蘊含了志士仁人「獨立不遷」、熱愛祖國的豐富文化內涵,而永遠為人們所歌詠和效法了。這一獨特的貢獻,無疑僅屬於屈原,所以宋劉辰翁又稱屈原為千古「詠物之祖」。 (潘嘯龍)《九章·悲迴風》賞析悲迴風悲迴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方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鳥獸鳴以號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而自貺。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雲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若椒以自處。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止。寤從容以周流兮,聊逍遙以自恃。傷太息之愍憐兮,氣於邑而不可止。糾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之所仍。存彷彿而不見兮,心踴躍其若湯。撫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薠蘅槁而節離兮,芳以歇而不比。憐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寧逝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孰能思而不隱兮,昭彭咸之所聞。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響之無應兮,聞省想而不可得。愁鬱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鞿羈而不開兮,氣繚轉而自締。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聲有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凌大波而流風兮,托彭咸之所居。上高岩之峭岸兮,處雌霓之標題。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倏忽而捫天。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憑崑崙以瞰霧兮,隱岷山以清江。憚涌湍之磕磕兮,聽波聲之洶洶。紛容容之無經兮,罔芒芒之無紀。軋洋洋之無從兮,馳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泛潏潏其前後兮,伴張馳之信期。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借光景以往來兮,旋黃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在兮,見伯夷之放跡。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世之無適。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惕惕。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驟諫君而不聽兮,重任石這何益。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悲迴風》以句首名篇。本篇也存在真偽之爭,南宋魏了翁《鶴山渠陽經外雜抄》以本篇風格不似屈原而像宋玉、景差之作而懷疑本篇為偽作,明代許學夷《詩源辨體》以語氣不似屈原而提出疑問,吳汝綸《古文辭類纂點勘記》,以本篇文字太奇而疑為偽作,後來陳鍾凡《楚辭各篇作者考》、陸侃如與馮沅君《中國詩史》、劉永濟《屈賦通箋》、譚介甫《屈賦新編》、胡念貽《屈原作品的真偽及其寫作年代》,也從各個角度認為本篇不是屈原所作。當然他們列舉了許多理由,但我們認為,這些從語言、風格、文字、語氣各個角度提出的觀點還不足以推翻王逸以來認定本篇詩歌是屈原所作的觀點,不足以剝奪屈原的著作權。關於本篇的寫作時間,也有作於懷王及頃襄王時共四種意見。第一種意見,陸侃如《屈原評傳》認為是楚懷王十六年(前313)放逐漢北時所作;第二種意見,林雲銘《楚辭燈》、夏大霖《屈騷心印》、郭沫若《屈原研究》認為是頃襄王六至七年(前293--前292)間作品;第三種意見,蔣驥《山帶閣注楚辭》認為是自沉淚羅的前一年秋天;第四種意見,王夫之《楚辭通釋》、王閩運《楚辭釋》認為是屈原自沉時所作,為屈原絕筆。以上諸說,以蔣驥之說最為近似。因為篇中流露出的那種感情,可判定在自沉汨羅前不遠之時。關於本篇主旨,汪瑗《楚辭集解》說:「此篇因秋夜愁不能寐,感迴風之起,凋傷萬物,而蘭茝獨芳,有似乎古之君子遭亂世而不變其志者,遂托為遠遊傷古之辭,以發泄其憤懣之情。」講得是比較好的。全篇共分五段。從開頭至「竊賦詩之所明」為第一段。因迴風搖蕙的季節氣候,聯繫對忠賢見斥的現實悲哀,指出君子始終是光明正大的,與萬變其情的小人不同,同時表明了自己終不改悔的堅定胸懷。「悲迴風」四句,前二句是說在迴風震蕩之中,凋隕了蕙草的微弱生機。後二句是說,這迴風的初起,是有隱微的聲音倡之於先的。這是即景生情,托物起興,錢澄之《庄屈合詁》說:「秋風起,蕙草先死;害氣至,賢人先喪。」可謂得矣。「夫何彭咸」四句,表達了自己對古代賢臣彭鹹的無限思念仰慕之情,並說,雖然天下之事萬變,但真相怎麼能夠掩蓋得了,虛偽哪能保持長久?「鳥獸鳴」六句寫秋冬之景,似都有所指稱。「鳥獸鳴以號群」、「魚葺鱗以自別」是說物以類聚,不相雜廁。用以比喻君子和小人之不能共處。「草苴比而不芳」象徵奸佞在朝,同惡相濟。「蛟龍隱其文章」比喻賢人遠引,文采不彰,兩兩相對,交錯成文。下面二句先以苦菜與甜菜不能種在一起,亦喻賢人處亂世,雖無人知,但不因此而改變其芬芳的節操。「惟佳人」六句意思又進一層,謂自己眼界高遠,以古人彭咸等自期,然孤高之心卻無所依傍,自己深微的意志不為別人理解。於是私下寫作此詩,來明白地說出其中的道理。從「惟佳人之獨懷兮」至「昭彭咸之所聞」為第二段。寫自己在放逐時感到十分孤單,但仍然愛國憂時,因此弄得心煩意亂。「惟佳人」四句,姜亮夫謂「言隱居伏處而獨自思慮,無人知也」(《屈原賦校注》)。「涕泣交」八句王夫之釋為「宵而不安於寢,旦而不怡於游,終不釋於懷抱」(《楚辭通釋》)。所見極是。「糺思心」二句形容自己憂思之深切,這就像後世辛棄疾所謂「一身都是愁」(《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也。「折若木」二句,上句說自己求神木以遮蔽日光,象徵自己曾力求韜光養晦,下句說自己隨著飄風的牽引。任從它把自己吹到哪裡,意指心情之空虛。「存髣髴」二句接著形容自己極端愁苦,有時陷入不聞不問、萬念俱灰的枯寂狀態,但有時又激動起來,心跳不止。「撫佩袵」二句意為勉強抑制自己的悲愁,茫無目的,踽踽而行。「歲曶曶」四句承「遂行」之後,寫「行」中所見,時序遷流,眾芳搖落,觸目驚心,益深憂慮。「憐思心」四句言自己長愁的原因。「孤子唫」四句,姜亮夫《屈原賦校注》云:「此言思心既不可創傷,則惟存一死。」又引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云:「所以然者,秦關不返,孤臣有故主之悲;南土投荒,放子無還家之日,此固交痛而不已者也。安得不為彭咸之所為乎?」從「登石巒以遠望兮」至「托彭咸之所居」為第三段。本段寫自己生意已盡,死志已決。「登石巒」四句言自己登山遠望,一片寂靜。楚國本是個強國。上下本應憂勤警惕,奮發圖強,然而現在既不見行動,呼之又不聞其反響,因此實在令人痛心疾首。「愁鬱郁」四句緊承上文,寫登高遠望後引起的愁腸寸結。「穆眇眇」四句緊承上文,意謂自己的心情有時愁思茫茫無邊無際,有時則陷入空虛而無所著落的狀態。嘆聲隱尚有可感,志純竟不可為。「藐蔓蔓」兩句,亦訴說自己的主觀心情,言思入遼遠,則渺渺漫漫不可度量,思入深微,則悠悠長長不可收束,「愁悄悄」兩句言自己的神魂雖在高遠處飛逝,卻並無快樂。「凌大波」兩句,表明忠臣直士只有一條路:效法古之賢人彭咸。屈原於是想乘著滾滾波濤,隨風而流,到彭咸投水而死的地方去。從「上高岩之峭岸兮」至「刻著志之無適」為第四段。本段設想自己死後。靈魂不滅,神遊天地的情形,進而抒寫自己的主張和思想,剖白自己光明正大、志潔行芳。「上高岩」四句,姜亮夫認為:「此言上依彭咸,初至高岩陖岸之間,繼則更上而處於雲氣之杪頂,再上則至於玄冥之上;而舒攄其虹采,遂爾於俄頃之間,而上撫於天庭矣。此上升之事也。」(同上)「吸湛露」四句,姜亮夫認為是從彭咸居後之事。以上八句寫神遊太空,極想像中壯麗、高潔、溫暖之樂。但轉側之間突然驚醒,又起故國之思。「馮崑崙」四句寫身宿風穴。風穴在崑崙,故醒後即依憑崑崙透過雲霧而下瞰人寰。「紛容容」四句就心境立說,姜亮夫說:「此言己心煩亂,無復經紀,欲進則無所從,欲退則無所止也。」(同上)「漂翻翻」四句,上兩句仍寫心境,心如兩翼搖搖,翻飛飄浮或上或下,時左時右;下兩句言自崑崙下至江水,往來江上,神遊故國而下觀。「觀炎氣」四句,借炎氣煙液等為喻述事物相因之理。天庭既不能久居,彭咸也不可終隨,故下轉為訪問古代的賢人,「借光景」六句即言自己已下定決心,循著介子推、伯夷的足跡前進。「曰」字以下至結尾為第五段。顧往悼來,表白決心,但決不輕於一死。「吾怨」二句謂怨恨往昔的希望落空,警惕來日可危。「浮江海」二句指伍子胥事。謂準備投水而死,追隨子胥。「望大河之洲渚兮」四句承前「從子胥」而言,意思是說,申徒狄以身殉國,其情固屬可悲,但他的死並不能挽救殷商的覆亡,則死又何益?顯示自己的處境,雖然死志已決,但就整個楚國言,未來的危機,也不是自己一死所能遽了的。故以「心絓結」二句作為全篇的終結。屈原在政治鬥爭過程中,雖然早已作了最後犧牲的思想準備,這種念頭,也曾經常浮現,但不到最後時刻,決不輕易付諸實施,可見此尚非絕命之詞。本篇寫作藝術上的最大特點是心理刻畫手法上的高妙。全篇未見事實之敘述,全是作者心理活動的展現。作品充滿著深沉、悲憤的情緒,思理困惑,不知所釋,憂傷悲愴,故有此篇之作。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認為:「詩中描繪心思,出入內外遠近不同之情,上下左右前後之態。而仍不知所止,悲感與思理相挾持,而遂思入眇茫,從彭咸之所居。既至天上,忽又感煙雨之終不可永久浮游上天,遂思追蹤介子伯夷。既睹申徒之死而無益,又自回惑不解!」此評甚為準確。此外,本篇語言上也有其特色。作品中有不少雙聲疊韻聯綿詞,「相羊」、「歔欷」、「髣髴」、「從容」、「周流」、「逍遙」、「於邑」、「踴躍」、「嬋媛」、「委移」等等,隨處可見。而疊字詞的運用,更是接二連三,觸目皆是,「嗟嗟」、「凄凄」、「曼曼」、「惘惘」、「曶曶」、「冉冉」、「眇眇」、「默默」、「鬱郁」、「戚戚」、「芒芒」、「蔓蔓」、「緜緜」、「悄悄」、「冥冥」、「雰雰」、「礚礚」、「洶洶」、「容容」、「洋洋」、「翻翻」、「遙遙」、「潏潏」、「悐悐」,總計共有二十四個,這些詞語。不僅增加了詩歌的音樂美,對詩歌幽怨悲涼意境的形成,也起著極大的作用。責任編輯: ban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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