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的馭人之術

宋江的馭人之術

馭人者必先馭其心也！

宋江手下大將如雲，107將之外，加上河北戰田虎、淮西擒王慶、江南平方臘所得降將，總共不下140人。這些領兵大將來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個個身懷絕技，出身閱歷和社會地位差異很大。正如第七十一回所言：「其人則有帝王神孫，富豪將吏，並三教九流，乃至獵戶漁人，屠兒劊子。」但他們都能臣服於宋江，同心協力效命沙場，中無一個變節者，個個贏得萬世英名，豈不令人感嘆宋江的馭人之術！

宋江何以會有如此崇高的威望、如此巨大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呢？

論長相，他長得黑且矮，相貌平平，毫不出眾。《水滸傳》第十八回借用時任濟州府三都緝捕使何濤的目光，對宋江作了一番描述：「眼如丹鳳，眉似卧蠶，滴溜溜兩耳懸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髭鬚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為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

論出身，他世代為農，年近三旬，才當上鄆城縣的一名不入品的捉刀小吏——押司，無權無勢。

對自己的這些先天不足，宋江倒是從容面對，毫不掩飾，表現了他坦蕩磊落、光明正大的寬闊胸懷。《水滸傳》第六十八回借用宋江的話說：「非宋某多謙，有三件不如盧員外：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眾，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箭之功……。」

但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各方面不起眼、不優秀的捉刀小吏卻偏偏贏得了梁山眾位好漢們的一致擁戴。這說明了什麼？一方面說明眾英雄摒棄了門第高低的世俗觀念，天下有能有德者居之的反抗思想深入人心；另一方面說明宋江具備了領袖的素質和能力——這是真正令人深思和考究的方面。

說起古人的馭人之術，大家都會聯想到歷代帝王對下屬採取的一些政治手腕，其中不乏陰謀詭計。小到任人唯親，打擊壓制下屬，使其才能不能發揮；大到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杯酒釋兵權」，明朝朱元璋的「炮轟功臣樓」，剝奪大將的權柄，直至消滅大將的生命，其目的只有一個——鞏固自己的領導地位，擴大手中的權力。

但熟讀《水滸傳》，通篇沒有一字一句事關宋江對待手下大將耍陰謀、肆意殺戮的描寫。倒是宋江所具備的「仁、義、禮、智、信」這種傳統社會優良品德充溢在故事的字裡行間。這種優良品德使他名揚四海，成為英雄豪傑心目中的精神偶像，從而為他奠定了廣泛牢固的群眾基礎。

宋江的「仁義」在書中描寫很多。如第十八回寫道：宋江「於家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又寫道：「宋江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儘力資助，端的是揮金似土。人問他求財物，亦不推託；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濟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都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

宋江的「仁義」從大處說，在生死關頭能置自身安危於不顧，捨命救人。第十八回描寫宋江「擔著血海也似干係」為晁蓋等人傳遞信息，使智取生辰綱的眾位英雄免遭牢獄之災。這使與宋江從未謀面的吳用、公孫勝、劉唐等人對宋江由聞名而達到了識面識人，心中都產生了欽佩感激之情。

宋江的「仁義」從細微處說，極其體恤照顧窮苦之人，屬於心地善良之人。二十回里，當作媒的王婆領著無錢安葬丈夫的閻婆求助於宋江時，他毫不猶豫地出具了棺材錢，又主動問道：「你有結果使用么？」因為安葬亡人得需要錢啊。當聽說沒有時，馬上說：「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又有「鄆城縣一個賣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閑，常常得宋江資助他」（見二十一回）。

在二十三回，宋江因怒殺閻婆惜避禍在柴進莊園里，偶爾結識了在此寄寓了一年有餘的武松。雖然同為天涯淪落人，但宋江依然不改豪爽之氣，又是留武松一處安歇，又是出錢為武松做衣裳，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到武松堅持去看望其兄長時，宋江又一送再送，直送出八九里地，並在酒店裡為武松把酒送行，感動得鋼鐵漢子武松對宋江拜了四拜，拜為義兄。最後，宋江又贈銀十兩作盤纏。「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柴進就相形見絀了！

對黑旋風李逵，宋江也是極盡接濟之能事。宋江因回家省親被捕，刺配江州牢營服刑，所帶銀兩加上沿路朋友饋贈也不會有多少。與李逵初次見面，又無深交，就出手借給李逵十兩銀子，對戴宗笑言：「量這些銀兩，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見三十八回）。當李逵失手打傷賣唱的宋玉蓮，宋江又主動出面息事寧人，代他賠了二十兩銀子。這還不算，見李逵手頭拮据，又慨然取出五十兩一錠大銀送給李逵使用（見三十九回）。這就不由得李逵在宋江等人被難時敢於孤身一人捨命劫法場了。

宋江所講的「義」是大義。讓我感觸至深的莫過於他禮賢下士，求賢若渴，尊重人才的行為。

且不說他動用千軍萬馬攻打高唐州，為的是營救樂善好施、於他有大恩的小旋風柴進；也不說他為了得到北京城裡一個「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號稱河北三絕的玉麒麟盧俊義，想盡千方百計賺其上山，後來為了營救身陷囹圄的盧大員外，不惜興師動眾，三次攻打北京大名府這樣轟轟烈烈的故事。只說對待江湖英雄豪傑，朝廷降將，宋江都能舍一寨之尊，「親解其縛，納頭便拜」，好言勸慰，實屬難得。也正是因為宋江的真情厚意，才感動得關勝、秦明、呼延灼等朝廷高官真心歸服宋江，才使得梁山義軍隊伍不斷發展壯大，最終威震朝野，迫使宋朝皇帝降旨招安。

與自己的救命恩人朝夕相處，人人都能做到；與險些置自己於死地的仇人相處共事，恐怕就很難做到了。那得具有多麼博大的胸懷啊！可是宋江做到了。

第三十二回，宋江與武松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分手後，去清風鎮尋找花榮，路過清風山時被捉拿上山，險些被王英、燕順、鄭天壽等人剖心吃肉。第三十六回，宋江被刺配江州，路過揭陽嶺時，被催命判官李立酒里下了蒙汗藥麻翻，又險些成了刀下鬼。第三十七回，宋江路過揭陽鎮，只因送給街頭賣藝的薛永五兩白銀，惹惱了沒遮攔穆弘兄弟倆，把宋江等人追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鈞一髮之際，船伙兒張橫從天而降，救了宋江一時，誰知他卻暗藏禍心。船到江心，他便翻臉不認人了，定要搶錢索命。宋江等人險些餵了潯陽江里的魚鱉。這些英雄豪傑隨宋江同歸梁山泊聚義後，宋江盡釋前嫌，不僅不記仇給他們小鞋穿，而且照樣把穆弘、張橫等錄用在天罡星之列。

宋江既是一個明大義、行大義之人，同時也是一個知禮節尊禮制的人。江州劫法場之後，梁山泊已聚集了四十位英雄豪傑，而由宋江直接帶上山的就有二十七位，在數量上與晁蓋原班人馬相比，佔了絕對優勢。晁蓋念宋江當日報信救命之恩，力薦宋江做寨主。這時的宋江佔據了天時地利人和三要素，完全可以輕鬆取代晁蓋。但他居功不傲，謙虛有加，執之以禮，堅持尊奉年長的晁蓋為山寨之主，從而避免了內訌，維護了山寨的安定和團結。四十一回寫道：「晁蓋便請宋江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裡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眾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若要堅持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宋江又道：「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

晁蓋中箭身亡後，宋江悲痛欲絕，以最隆重的禮儀安葬晁蓋。第六十回寫道：「宋江見晁蓋死了，比似喪考妣一般，哭得發昏……。山寨中頭領，自宋公明以下，都帶重孝。小頭目並眾小嘍羅亦帶孝頭巾……。宋江每日領眾舉哀，無心管理山寨事務。」後來在吳用等眾人的勸說下，才「權居主位，坐了第一把椅子。」「梁山泊水滸寨內，大小頭領，自從宋公明為寨主，盡皆歡喜，拱聽約束」（見六十回）。可見宋江做山寨之主已是眾望所歸了。這時，宋江的威望已充分顯示出來了。

宋江是一個大智若愚、富有韜略的領袖型人物。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利用天降石碣這一神道形式，安排梁山泊眾位英雄的座次，指明今後鬥爭的大方向這一事件了。

俗話說雁無頭不飛，人無首不走。到七十一回，梁山泊上已聚齊了天罡地煞108位星宿，隊伍已經十分龐大。各位將領之間如再不明確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勢必會「有傷義氣」，影響山寨的團結，削弱軍隊的戰鬥力，甚至會引起內耗。排定首領們的領導地位已經刻不容緩了。可是從古到今，領導人的座次排列都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牽動每個人的神經。如果處理不當，必然引起矛盾，造成隊伍分裂。如太平天國革命就因洪秀全人事安排不當，導致反抗事業半途而廢。而宋江十分巧妙地利用了人們敬畏神靈的思想，採用天降石碣為眾英雄排定座次，便消彌了眾人肯定會產生的爭功名搶座次的雜念。正如書中所描寫的那樣，宋江與眾頭領道：「鄙猥小吏，原來上應星魁，眾多兄弟也原來都是一會之上。上天顯應，合當聚義，今已數足，上蒼分定位數，為大小二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眾頭領各守其位，各休爭執，不可逆了天言。」結果，眾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數定，誰敢違拗？。」自此，宋江建立一支秩序井然，紀律嚴明的起義軍隊伍的目的達到了。

客觀地說，宋江等大部分首領都是不願造反的，只是或被貪官污吏所逼，或被宋江等人設計賺上山寨，或是被俘虜歸順梁山義軍，真正主動上山造反的不過二三十人罷了。朝廷招安、為國建功、封妻蔭子是大部分首領所期望的歸宿。在促成朝廷招安的道路上，宋江可謂煞費苦心，經歷了一波三折，也遭到了林沖、李逵和阮氏三雄等人的一再阻撓和堅決反對。如何既維護隊伍的團結，又能達到忠君報國的目的？一塊從天而降的石碣以神靈的名義為梁山義軍指明了今後的鬥爭方向，那就是「替天行道」、「忠義雙全」。神靈說話了，誰敢反對？

宋江以神意把「招安」與「反招安」兩種水火不相容的思想和鮮明對壘的派別統一到了一起，真乃智慧超凡啊！

宋江十分善於借物喻人，循循善誘，鞭辟入裡，發人深省。在一百一十回，描寫燕青在行軍路上，路過秋林渡時，學箭射雁，不料箭箭不空，以致「空中數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宋江見狀，喚過燕青，說了這樣一段話：「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十，或三五十隻，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後，次序而飛，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雁，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孤雁，並無侵犯，此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為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後，此為禮也；預避鹰鵰，銜蘆過關，此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來，此為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天上一群鴻雁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兄弟一般。你卻射了那數只，比俺兄弟中失了幾個，眾人心內如何？」燕青默默無語，悔罪不及。

宋江如此嚴厲責備燕青，看似多此一舉，實則是宋江借題發揮，對眾位英雄的提醒和教育。在連續取得破遼和平定田虎、王慶作亂三大戰役後，宋江軍隊上至統兵大將，下至士兵，難免會滋生驕傲自大、狂妄悖逆思想，以及各種不利於軍隊團結和穩定的情緒。宋江十分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適時地借題發揮，對大家進行了一番語重心長的思想作風教育，真不虧為英明的政治家。

俗話說，人無信不立。宋江可謂是誠實守信的楷模。凡是他承諾的事，無不一一兌現。第三十二回，宋江為做人情，從清風山寨副寨主王英手裡救下了清風寨劉知寨劉高的夫人，結果反被此婦恩將仇報加以陷害。第三十五回，待秦明、黃信與宋江等人裡應外合殺了劉知寨一家老小，王英貪戀女色再搶了劉高的夫人，想娶她做壓寨夫人。不料卻被燕順將此婦一刀揮為兩段，惹得王英大怒，要和燕順拚命。宋江起身勸住，承諾：「宋江日後別娶一個好的，教賢弟滿意。」此事宋江一直掛在心上。直到三打祝家莊，擒獲一丈青扈三娘，他終於兌現了諾言，親自做主將扈三娘許配給王英為妻。結果，「晁蓋等眾人皆喜，都稱頌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見第五十四回）。

馭人，我認為最根本的是「馭心」，只有解決了人的思想感情問題，領導人才有威信，才有凝聚力和號召力，才能率領群眾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梁山縣水滸研究院院長 張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