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學了多門外語之後,我認為英語有明顯的缺陷

文 | 王勤伯

英國人安德魯·羅伯茨《感謝中國,讓英語成為全球第一的》一文,令人感覺又好氣又好笑。有讀者留言說此文是「某教育機構軟廣」,點評到位。語言是一種人類現象,安德魯·羅伯茨的觀察有很多局限,對國際通用語的發展歷史更缺乏了解。安德魯·羅伯茨說:「在中國境外,很少有人把漢語普通話當作第二語言(因為它極其複雜)。」這是一種成見。英語不是那麼簡單,漢語也不是那麼複雜。國際通用語的選擇,和難易程度並無直接關聯。只不過,語言不是社會議題,要闡述清楚「英語有其國際局限」和「漢語有其國際未來」兩個話題,我們必須放慢論述的節奏,本文就此分為上下兩篇。英語前所未有地重要,也存在諸多缺陷人離不開語言,但涉及語言本身的話題,很多人會落於膚淺武斷。我們遇到聽不懂的方言或外語,戲稱「鳥語」,安德魯·羅伯茨不了解中文的特點和歷史,認為「漢語普通話極其複雜」。歐洲的「國際通用語」有過很多種類,我們熟悉的包括通用希臘語、拉丁語、法語,還有一些重要的區域通用語言,例如二戰前在中東歐通用面積廣大的德語。英語成為國際通用語 ,大約開始於1920年代,具體過程及政治經濟歷史原因不屬本文重點,此略。和歷史上所有通用語一樣,英語不是一門完美的國際通用語,它甚至有一些明顯的缺陷。這些缺陷過去曾長時間阻礙英語的流行,現在也繼續成為不少英語學習者的障礙。▍1.英語不是一門純粹的拼音語言學過歐洲其他語言的人,大都明白這一點。人類使用字母書寫語言,是為方便拼讀,如德語、法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波蘭語、匈牙利語。即使不懂詞意,認識字母和基本發音規則以後,直接拼讀不會有什麼障礙。英語不然,不按字母發音是常事,不規則發音極多。英語詞典必須帶音標,英語學習者被迫學習兩種系統:音標標音系統和字母表意系統。全球英語培訓工業如此強大,和英語書寫與發音不吻合亦有一定聯繫。英美國家的居民,即使教育程度不太高,也可能在海外找到一份「外教」工作,僅僅因為他的發音「很地道」。為什麼這種現象在英語里很嚴重、在其他歐洲語言里不那麼嚴重?恰恰和安德魯·羅伯茨引以為豪的英語辭彙量有關。歐洲各語言在發展過程曾大量吸納拉丁語、法語辭彙。多數語言會對新詞進行轉寫,確保符合本民族語言拼讀規則或發音習慣;或者分解拉丁語、法語詞根,創造出一個新詞。以法語辭彙courtoisie(殷勤、禮貌)為例,看它進入波蘭語和匈牙利語的不同路徑。波蘭語按前一種方式把courtoisie轉寫為kurtuazja,詞幹讀音保持法語原貌,全詞拼寫和詞尾設計又符合波蘭語基本規則。匈牙利語把courtoisie變成udvariasság,看上去一點不像?這是因為匈牙利人看到courtoisie的詞根是「court」(庭院,院子),乾脆照葫蘆畫瓢,用匈牙利語詞根「udvar」(庭院,院子)造出一個新詞。匈牙利語來自東方,和歐洲語言共同詞根不多,很多新詞都是用這種拆分-畫瓢的辦法造出來的,獨具匠心地維護了匈牙利語的辭彙系統和發音規則。可能是創造「剪刀」一詞遇到困難,匈牙利人乾脆用拉丁字母造了個象形字:olló.英語吸納外來詞,則完全是生吞活剝,中下層民眾的不列顛土話和上層貴族的英式法語疊加一處,最後導致一個字母演化出多種語音。例如,同樣詞根的study和student,nation和national,相同母音字母發音截然不同。(註:這裡考察的是標準英式英語或美式英語發音,英國也有一些方言語音更接近字母拼讀)從發音開始,全世界英語學習者面對的就是一個結構不夠精良的產品,必須總是去消化英語歷史上殘留的生吞活剝。

▲英語辭彙來源

▍2.英語辭彙缺乏規整的衍生性生吞活剝大量外來詞,還給英語學習和使用者留下另一個難題。以中文為例,在我們身體里跳動的是「心」,知道了「心」,我們遇到心臟、心血、心肌、心靈、心智、忠心、真心、衷心等辭彙時,不會過分陌生。然而,一個英語學習者學過了「heart」(心,日耳曼詞根),寫信的時說「衷心的」卻需要使用形態完全不一樣的「cordially」(cor來自拉丁語詞根的「心」),這是英國人按照拉丁語格式寫信留下的痕迹。辭彙衍生不和諧在英語里很常見。中文「豬+肉」成為「豬肉」,德語一樣,Schwein是豬,Fleisch是肉,Schweinefleisch是豬肉 ,或匈牙利語sertés是豬,hús是肉,sertéshús是豬肉。英語里,pig(豬)是英語原生,pork(豬肉)來自法語。有一種未得到全面考證的說法:英國人做飯太難吃,所以動物用英語詞,肉類借用法語詞,王室菜譜至今也使用法語。

▲1953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加冕禮的菜單

英語學習者在辭彙上必須接受英語獨有的古英語-外來詞詞根雙系統,高級英語學習者也得絞盡腦汁去區分同一種語意哪些辭彙更書面(通常是拉丁語詞根)、哪些更口語化。對於沒有其他歐洲語言基礎的學習者,這是一件頭痛的事。我的朋友圈裡有一些英語高人,令人驚訝的是,不止一人吐露「英語再提高遇到瓶頸」。有人認為是自己母語(中文)水平不高所致,但回過頭補習母語並不能再促進英語提高。為什麼?原因不在母語,在於面對英語龐大的辭彙系統,即使高級學習者也會迷失。只有去學習為英語提供大量外來詞的語言(法語)或是有親屬關係的語言(德語),才可能解構英語,在另一個維度提高英語。舉例說,一個精熟德語的人去讀喬叟(中古英語)和莎士比亞(近代英語),他可以基本不需要注釋、詞典和現代英語譯文,也無需預先學習彼時不同的英語語法。和英語相比,辭彙衍生更規整的語言,如拉丁語、法語,在學習者達到較高水平後,繼續「進階」的可能性更大,甚至能感覺到「入牆」的安全感,而不是始終覺得被一堵看不見的牆擋在宮殿之外。安德魯·羅伯茨批評法語保守,說「法國政府規定了哪些詞可以用,哪些不可以」,這是因為他完全不懂歐洲語言對辭彙衍生規律的堅持,法語被公認為一門精美的語言,與其形態規整有著直接關係。舉例說,互聯網辭彙download、log in開始於英語,別的語言使用者很容易直接帶入母語,例如2000年左右我常聽到一些中文使用者說:「我想把這個down下來」。若此類辭彙太多,母語從發音到書寫形態都會面目全非,必須有一個「整合」過程,所以中文使用「下載」、「登錄」,法語使用「télécharger」、「s』identifier」替代。這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此外,安德魯·羅伯茨說「去年,法國不得不接受,著名的巴黎綜合理工學院(école Polytechnique)的幾門課程開始用英語授課」,這句話表述肯定有誤。法國很多大學老早就有英文課程,而且涵蓋文理多個學科,讀者可以輕易在網路上查到。認為法國人對自己的語言太驕傲而不願學外語,是個徹頭徹尾的誤解。法國人的整體外語水平肯定比英國人更高,且他們熱心學習的外語不僅有英語。我遇到過很多能說流利西班牙語、義大利語、德語的法國人。法國人被認為「英語差」,重要原因是他們必須面對太多被英語借走的法語詞,很多人習慣性地用法語發音,最後阻礙了學習進度和流利程度。這種困難倒是我們不易體會到的。當然,也有人把法式英語說得超級流利,例如阿森納主帥溫格和法國總統馬克龍。

▲歐洲語言關係

▍3.英語傳播著英美對世界的偏見歷史上任何一門國際通用語(lingua franca)都曾傳遞過偏見,偏見有時候是通用語發源地對周邊地區的不解,有時則是直接歧視。英語也不例外。當你什麼都聽不懂,英語的固定表達是「It『s all Hungarian to me!」。全世界很多人就這樣跟隨著英語世界認為匈牙利語是最複雜的語言,望而卻步。實際情況是,日語、韓語、蒙古語、滿語、鄂溫克語和任何一種突厥語的使用者學習匈牙利語都不會有太大困難,潛在的「容易級學習者」地理跨度超過半個歐亞大陸。真正嚴重的問題卻是肉眼不可見的。在全球通訊時代,英語傳播偏見的方式更具侵略性也更隱蔽。例如烏拉圭球員蘇亞雷斯被定性為「種族主義者」的經歷,僅僅因為他使用了母語西班牙語的辭彙negro。Negro出自西班牙語,原意「黑色」,中性詞。在拉丁美洲則是一種表示親切的稱謂, 「mi negro」是「我親愛的」,父母愛撫小嬰兒說「negrito(小寶貝)」。這個詞被英語借走,詞意演化成帶有強烈歧視含義的「黑人」。蘇亞雷斯來自烏拉圭窮人家庭。他剛剛加盟英超利物浦不到一年,在賽場上和曼聯球員埃弗拉的對話中,蘇亞雷斯使用了「negro」這個詞,賽後遭到指控,被罰停賽8場。蘇亞雷斯應該受罰。他有充足理由自感冤枉,有充足理由證明是自己英語不好,西語和英語混用造成麻煩,但畢竟他是在英國踢球,是在使用英語,英語里說negro就是不正確,去一個陌生的國家生活,該交的學費總是逃不掉。事情應該到此為止,英國媒體卻在全球範圍開動強大的價值觀傳播機器,避談語言文化差異,每逢蘇亞雷斯有負面消息,無論他是否還在使用英語,是否還在英國,都會影射他是個死不悔改的種族主義者。進而,影射對象也擴展到全體拉丁美洲人,他們親切互稱 「negro」被貼上陋習標籤,拉丁美洲被暗示為一個不開化、不懂政治正確、不文明、種族歧視嚴重的大陸。最終結果是,一些只學過英語、沒學過西班牙語、不了解拉美的非英語國家人士深受影響,談negro色變。事情至此,問題不再屬於蘇亞雷斯,是英語在時刻試圖把英美價值觀強加給全世界。讓我們從上述例子中整理出英語傳播偏見的過程:-A從B家裡借走某物(如negro一詞)-A把此物用於污穢之事並形成禁忌-B到A家做客,錯用此物觸犯禁忌,被迫道歉-事情原本應該以B道歉並認識到A家裡的規矩為結束-但A很強大,借B的錯誤,試圖讓從C到Z所有人相信三件事:1.此物自始至終屬於A,和B沒有關係或者只有些許關係;2.從A到Z,在任何一個人家裡,誰使用此物就是污穢。3.B家裡人都愛用此物,所以B家裡人都很污穢。這是為什麼,有不少英語國家人士認為中文「黑人」一詞是種族歧視,他們認為「黑人」對應「negro」。然而,不到二十年前我在北京上學,就聽一位在人民大學學中文的喀麥隆朋友自稱「黑人」。他說:首先,他為自己的黑皮膚感到驕傲,他是黑人,不是白人,他的女朋友是白人。其次,中文的「黑人」沒有英語「negro」包含的種族主義和黑奴歷史,他不覺得被冒犯。相反,中國人際關係的親近更像非洲人,不像英美白人社會的冷漠和拘謹。更有英美人士認為,中文「老外」也是種族歧視。這就更是英語文化侵略了,純粹用英語old的貶義去強姦漢語「老」的褒義。英語不愛用「old」稱呼別人,不說明漢語、西班牙語(mi viejo老爸)、匈牙利語(oregem老兄弟/老夥計)這樣做就是錯的或者落後的。如果「老外」是種族歧視,「老婆」「老公」怎麼辦?我叫父親「老爸」,所以我歧視他的精子?▍4.科技並不能促進語種平等這些年一直有人為谷歌翻譯歡呼,認為「暢讀全球」就在眼前。不管是德語、法語、西班牙語,用谷歌翻譯一鍵翻譯,豈不就能直接用中文閱讀了?很可惜,谷歌翻譯要達到讓一個中文使用者「暢讀全球」的水平,還有太多路要走,甚至需要一場革命。一直到去年為止,在谷歌翻譯輸入匈牙利語的「秋天」,到中文都會變成「落下」,這是怎麼回事?因為谷歌翻譯的「內膽」是美國英語,兩個非英語語種互譯,總是需要經過美國英語在中間作為轉換。匈牙利語的「秋天」被翻譯成為美國英語的「fall」,美國英語的「fall」到中文成為「落下」。谷歌翻譯一旦跨過英語就是「轉譯」,不再是「翻譯」,遇到多義詞,發生錯亂幾率極大。此外,英語作為「內膽」的科學技術,隱藏著把其他語言簡單化、矮化的傾向,對其他語言的態度難以做到像對待英語一樣仔細,「大致是那個意思就可以了」。

請看上圖,這是我今年1月30日用谷歌翻譯把14個英文詞翻譯成中文的結果——這個14個詞詞義有很大的區別,包含巨大、龐大、碩大、巨人狀、超大號等意思,但統一被處理成「巨大的」。本文的目的不是反對學習英語,僅僅反對把英語神聖化、至尊化。以上總結的4個缺點,並不來自書本,只是我學習和使用英語的一些心得。我父親是英語老師,讓我學習英語得到很多便利。我和英語感情深厚,將其視為第二母語。或許我後來學習的其他一些語言流利程度已超過英語,但對英語的親近感從未改變。也得益於這份親近,我並不因為英語的強大而仰視英語。英語的缺陷很明顯,把英語和漢語進行對立比較、用英語衡量漢語,會造成不少錯誤。然而,英語的強勢容易在無意識中給中文母語者造成心理劣勢或自弱。中文作為國際通用語的歷史和前景亦被忽略和輕視了。在《下篇》里,我會著重講解中文作為國際通用語的可能性和機遇。本文原標題:《淺談英語作為國際通用語的幾個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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