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山水田園詩的意境美
王維字摩詰,他名和字皆出自《維摩詰經》。他的母親崔氏曾經「師事大照參師三十餘歲,褐衣疏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由於母親的影響,王維與其弟王縉「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他身受佛教的熏陶,早年尚有樂觀進取的激情和積極入仕,建功立業的願望,從張九齡罷相後,在李林甫的黑暗統治下,他的政治熱情迅速降溫,在佛老無欲無為的思想下,過起了亦官亦隱的生活。他擅長寫山水田園詩,在山水田園詩中體會其鮮明強烈的動態美和悅耳爽心的音樂美,感受其「詩中畫」的最高境界,便於透徹地理解他為什麼是中國詩歌史上難以追攀的個體。
王維 山水
一、清爽明凈的意象
「詩的意境」又稱為「詩境」,是詩人在反映生活時,從現實生活中提取最能激起人們感情的要素,進行高度的集中和概括,所創造的極富感染力的具體境界,所以詩中選取的意象的特點,即詩中多個意象組合成的意境的特徵要符合人的情感。王國維曾說過:境非獨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境界。據這一標準,我們來看王維的詩句: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秋夜獨坐》)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青溪》)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
這些詩句中,有古樹參天的野徑,有寂靜無聲的深澗,有亂石叢中的小溪,有萬籟俱寂的空山,有白晝,有雨夜,有葉落,有月出。但它們都與塵世迥然不同,即沒有人事的紛擾,也聽不到車馬的喧囂,花、果、草、蟲、水、月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在這個世界裡,一切都顯得那麼寂寥、幽靜,花兒自開自落,雨中聽得到山果落地的聲音,燈下聽得到草叢中的蟲子在鳴叫,月亮出來竟會驚動山鳥,連通常給人帶來芳香、歡心的花草在這幾首詩中也呈現冷色調,這樣的意境絕非作者刻意創造的,而是他思想感情的形象化體現。俗語說:心中有什麼樣的情,眼中、筆下就會有什麼樣的景。王維一生受佛教影響,本就恬淡閑適,現實的黑暗,又使他消極淡然,因此,他詩中創造的意境就呈現出清爽幽靜的特點。
在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中,山林、明月、清泉、白雲等都是經常出現的意象,他通過把握這種特定的客觀景物,創造出獨特的意境,寫出自己特定的心境。如:王維筆下的「清月皓方閑」(《泛前坡》),聽不到疾雷破山、振奮發聵的聲音,而是「鐃吹髮西江,秋空多清響」(《送宇文太守赴宣城》),平和之中,顯出王維的寧靜心態。
在王維的山水詩中,意象次數出現最多的是「雲」,據有人統計,在他的詩中,「雲」作為一種意象出現一百餘次,比例相當高。如果說陶淵明的詩「篇篇有酒」,那麼,也可以說王維的詩「篇篇有雲」。雲的含義也比陶淵明詩中的「無心雲」更為豐富。
有時雖未必不為寫實,但寓有更深一層的理趣,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終南別業》),「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豐富多彩的雲煙、雲霞、白雲意象出現在王維的詩歌之中,形成了遠意迷茫的空罔意境,詩人的形象隱顯示於雲霧瀰漫的空闊意境之中,表達了一種淡然適意的思緒。這種思想是從道家而來。陶淵明的「無心雲」及南朝隱士陶宏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所說的「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詩贈君」,可以視為王維「雲」意象的原型。
二、空靈清純的境界
東晉陶淵明開創了以田園生活及田園風光為題材的田園詩,後期的謝靈運開創了以山川景物為題材的山水詩,而王維卻突破田園詩的傳統,借鑒山水詩的經驗創作出形神兼備的山水田園詩。他的山水田園詩以獨特的風貌,將古代的山水田園詩的創作提高到一個全新的境界。
在山水詩的描寫中他追求一種空靈的意境,寄寓一種醇雅的意趣,如:「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他還追求在山水詩中蘊涵著佛理禪趣,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終南別業》);他主張「凡畫山水,意在筆先」,自創破墨山水的畫法,他將繪畫藝術中講究線條、色彩、構圖、意境之美的做法,運用到山水詩的創作中,如五律《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首聯是遠眺,如繪畫中先以大筆濡染,勾畫出終南山的總輪廊,說:「連山到海隅」,乃由近到遠,漸遠漸無窮;筆意在於誇張其綿延不絕。次聯寫近景,步入終南中,白雲瀰漫,時分時聚,飄忽不定;青靄在蒙蒙煙嵐中時隱時現,若有若無;移步換形,美不勝收。第三聯又跳到一個更高的視角上,俯視整個山景,以中峰分野,變化陰晴,千山萬壑,千姿百態。末尾又收結到「隔水問樵夫」的一個具體的畫面上。像這樣的詩歌是需要反覆玩味的,也只有在反覆玩味中,才能像蘇軾所體味到的那樣:「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
王維山水詩的另一首代表作是《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首詩寫他幽居竹林中的感受。詩作抒發了作者置身大自然的恬淡心情與高潔人品,同時也有一股幽冷、孤清的氣氛籠罩於其中,成為王維後期寫景詩的代表作之一,被歷來唐詩選家所重視。詩中既有詩人自在自得一面的描寫,如彈琴及長嘯,還能欣賞到幽篁的美景,甚至連明月也來作伴侶,這些意象都同詩人舒暢的心緒有關,表現了隱居生活的樂趣,同時也包含著同外部污濁世界抗拒時的堅定意志在內。這首小詩僅20字,詩人運用了這些回應,比襯和映對的結構手段,使全詩成為一個統一整體,讀來使人產生回蕩呼照之美。竹林、明月與詩人情景相照,情趣高雅,意境悠遠。
王維的田園詩是以畫家的眼光和繪畫的筆調,來描繪田園風光的淡雅優美,著色不濃,而意境清遠。如《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 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這首詩像一幅田園風景圖:夕陽的餘暉給這幅畫打下一個淡黃色的底色;牛羊從野外歸來,筆墨遂勾連到墟落;接下來是村口的一個特寫:「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這是一個充滿田園親情的永恆的雕塑,有著永不衰竭的藝術魅力!再下來又是一個原野的遠景:雉 在已經抽穗的麥田裡歡叫,蠶兒已經快要作繭,
桑樹上的葉子也開始稀疏;又是一個近處特寫:「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勞作歸來,碰到一起親切交談。最後值得一提的是,王維的《田園樂》一詩:
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
一瓢顏回陋巷,五柳先生對門。
在王維筆下,這首詩簡直像一幅蕭疏清淡的水墨畫。從渲染的氛圍來看,毫無城市喧囂繁華的景象,只有稀稀落落的村莊。詩人雖沒有正面表現人物的活動,但從「孤煙」一詞的點化中,卻襯托出人。尤其是「獨樹」與「孤煙」相對,「高原」與「遠村」相連,就更感蒼涼孤寂了。在畫面上,色彩淡薄,至少可以領悟到那遠處的孤煙尚帶一縷淡灰,那天邊高原似有一層淡黃。在此清靜的天地中,有顏回、陶潛那樣的雅興,多麼恬適安閑、自由自在!倘若沒有淡到極至的修養,豈能臻此妙境?王維筆下的大自然,反映了王維沖淡的心情。詩人將自己消融在大自然中。這種消融,意味著沖淡,詩人不是超然物外,而是融於物中。詩人所追求的,正是這種忘我、無我、有我的空靈境界。
三、澄淡精緻的詩風 耐人尋味的佛理禪趣
由於王維藝術天分和文化素養極高,他早年詩歌意氣的虛實、色彩、情韻、聲律等都達到了玲瓏婉轉,高華透脫的圓美之境,將禪性入詩,開創了晚唐詩人司空圖所說「澄淡精緻」的審美境界。
(一)王維後期的山水田園詩,如《田園樂七首》、《過香積寺》、《鳥鳴澗》、《積雨輞川庄》等都是歸隱之作,這些作品都在閑靜孤寂的景物中流露了對現實冷漠的心情。特別是《過香積寺》一詩: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這首詩描寫深山古寺環境景色:古木、雲峰,渺無人跡的山徑,被危石阻礙的幽咽泉聲,照在深蒼松林上的凄冷月色,還空寂曲折的潭岸,都是那麼蕭瑟暗淡,幽冷寂靜,給人以遠離世間塵囂之感。這既是詩人赴寺途中的見聞,也是他那消極出世的禪寂心境的寫照。詩人正是要一步一步地引領讀者進入他所企求的無煩擾的寂靜禪境。歷代一些詩評家,從唐代的司空圖到清代的王士 ,稱王維為「詩佛」,竭力推崇王維的這一類詩,認為「字字入禪」最有神韻。
例如:他的被稱為入禪之作《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四句詩透著深深的禪意,無人的山谷,芙蓉花默默開放,又默默的凋零,沒有生的快樂,也沒有死的痛苦,非常平淡,極其自然,而對這花開花落作者完全無動於衷,即無花開的喜悅,也無花落的憂傷,似乎早已忘掉自身的存在,和這自開自落的芙蓉花融合在一起。他寫辛夷花僅僅為了說明宇宙自然雖有色而實空、雖動常靜的佛禪義理,但我們卻在這空寂之境中,感受到了大自然有聲有色、有動有靜、有生命脈搏的跳動,還有一種甘於寂寞、冷落超然的感情。胡應麟在《詩藪》中說這首詩「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又如《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這首詩寫一座人跡罕見的空山,一個古木參天的樹林,意在創造一個空寂幽深的境界。全詩用反襯的手法,前兩句描寫山的空寂,卻在深山加進了隱隱約約的人語之聲,讓它打破空山之靜,這神秘的不知來處的人語聲,愈發襯托得山林寂靜。後兩句寫深林幽暗,反而給林中投射一束夕陽的餘輝,這束冷淡的陽光艱難地透過密林的重重遮擋斜射進來,散成微弱的金黃光斑,灑落在青苔上,劃破深林中的陰暗,但隨著夕陽的沉沒,這一點亮光也將最終消失。這樣的境界,這樣的寫法,可謂開前人所未有,顯示了王維寫景的驚人才能。
王維的一首《終南別業》曾經被評為最有理趣的詩: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詩中那種遊離於現實之外的悠閑情調,無不說明其山水田園詩那種閒情逸緻的生活,以高深玄遠的佛理思想。以致詩中一切景物都被染上幽靜、悠閑、空靈的色調,形成了空寂清妙的意境。在這類詩中,整個背景都是空的,見不到世人的蹤影,也見不到作者的蹤跡、視角和情緒。那輕微的聲響與自然外物的瞬息變化,更反襯出環境的幽清寂靜,詩人什麼都沒說,但又似乎在訴說一切,一切都那麼舒展,見不到一絲一點的人為痕迹,這不就是最高意義上的禪趣嗎?
(二)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既能概括地寫雄奇壯麗的景物,又能細緻入微地刻畫自然景物,他能夠巧妙地捕捉適於表示他生活情趣的種種形象,構成獨特意境,形成美的詩境。例如他的《使至塞上》:
單車欲河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入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全篇氣勢流暢,大筆勾勒「大漠」兩句寫景尤為壯麗,短短十個字,抓住了塞外最典型的特徵,又精心錘鍊出「直」「圓」這兩個形容詞,從而通俗自然有力地勾畫出塞外風光的蒼莽、孤寂、奇麗、壯闊。在荒涼遼闊的沙漠中,一道烽煙垂直升起,而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一條長河蜿蜒曲折地奔騰而來,河中倒映著一個渾圓的日影。
王維的詩不僅從大處著眼,大筆勾勒,還能細緻描寫刻畫自然界細微的變化。如:以動愈發顯靜的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瞑》)「一照一流」顯出松間的寧謐,石上的清綺,讀來似在其間接受明月、綠水的洗滌,靜謐之感,溢滿整個詩境,創造出如水月鏡花般不可湊泊的純美詩境。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對自然的景物的刻畫可謂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描寫相當精緻,這種「澄淡精緻」正如司空圖所說「格在其中矣,豈妨於酋舉哉!」與盛唐時代精神並不違背,不妨視為盛唐氣象的一種表現形態。
前面已經說過,盛唐的禪趣詩不足以概括唐山水田園詩的全貌,所以王維的禪趣詩亦不足以具有代表性,相比之下,孟浩然的玄趣詩卻能被當時人普遍接受。總之,王維是繼陶淵明、謝靈運之後將山水田園詩引入到一個新的境界的關鍵人物。
另外,王維還精通音律,學習樂府民歌,王維通過對字句的錘鍊,使他的詩抑揚頓挫,郎郎上口達到了和諧、整齊與完美。寫景狀物時多用迭字,如: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秋雨輞川庄作》)
疊字的音感效果為人們所讚賞,「漠漠」寫出積雨後水勢的充沛,「陰陰」寫夏木得雨後的茂密,加上這四個字,畫面就顯得開闊又幽深,十分逼真地再現了積雨天氣空濛迷茫的色調和氣氛。
《贈徐中書望終南山歌》:「晚上兮紫薇,帳塵事兮多違,駐馬兮雙樹,望青山兮不歸。」是學習樂府民歌的結果。
總之他的山水田園詩既有陶詩渾融完整的意境,又有謝詩精工刻畫的描寫。語言也高度清晰洗鍊,樸素之中有潤澤華采,的確深得陶詩「清腴」的特色。正因為他的山水詩在藝術上有這樣高的成就,所以在當時代和後代取得了很高的讚譽,他永遠是詩歌史上難以追攀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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