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如果媽媽知道
06-02
如果媽媽知道 父親去世後,母親就不認他這個兒子了。 父親罹患的是眼底黑色素惡性瘤。在電話里向他轉述病名,聲音安靜疲倦,彷彿是另一個春日遲遲的午後,花影撲簌。他失聲道:「不可能。醫生怎麼說?」父親靜靜道:「我自己就是醫生。」 剎那間,他低低叫出:「不——」滿腔滿喉都是血的腥。 他家世代行醫,包括父親,也包括他。所以不必說,他了解一切沒用,摘除眼球也好,化療也好,放療也好,都只聊盡人事。主治醫生最後加一句:「當然,主要看家屬意見。」他咬牙擠出一句話:「是我親爹!」 母親是父親最落魄期間遇見的,統共沒讀過幾年書,好歹上了幾年班就退休了,見識應對是徹底的家庭主婦,遇此大事只會哭。所有事,他得一肩擔當。 為了報銷,他去找父親的院長和書記,兩人一海歸,一馬列,口徑卻如出一轍:「單位財政緊張……」他暗罵:這幫孫子。臉上還賠笑:「那是那是。」一轉背,笑容乾花般墜了一地。請他們吃翅肚羹,小小一碗,半明不暗地漾著,如初冬落雪微融的湖。這幫孫子也作個姿態。「太貴了吧?」一小瓶人血白蛋白又是什麼價錢? 酒過三巡後,漸漸稱兄道弟,他與眾人大說大笑,葷段子一個個上,卻深知,只要一低頭,勢必淚落如雨。 這年頭,吃人的並不嘴軟,拿人的亦不手短,第二日院長照舊打官腔:「有制度呀,癌症醫藥費是包乾的。而且像你父親現在用的這些進口葯,都不在報銷範圍的……」他想他還是太天真了。 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多年來遊說他加盟。他打電話過去:「你們還要人嗎?我只有一個條件,我要預支半年工資。」 自此無盡地奔走、出差、應酬,而母親,開始說他不孝。請了護工,他完全沒在父親床前陪護過;忙起來,幾天不能去探望;難得抽出時間去站一下,還沒開腔,手機、CALL機、商務通,一個不能少地輪番叫起來。 母親便哭。「爸怎麼攤上你這麼個兒子?你整天說工作忙工作忙,你給爸洗過一次澡、陪過一次沒有?你去賺錢,你就不要這個爹吧。」瘦可見骨的手背揩著淚,他只沉默。那時已從單人病房轉到混雜的五人間,許多雙鄙視的目光投向他,投向一個重財輕親的奸商。 父親輕輕喚止母親:「別這樣說孩子,孩子是好孩子。」眼神里,是難以言傳的疼惜與抱歉。 霎時間,他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 護士正好來下催款單,他轉身就去繳費處。這是拿錢來買命,藥費、護理費、雜費,一天下來一萬多,催款單比十二道金牌更酷烈。他一直瞞著母親,說:「可以報銷。」母親也就信了。 有時在深夜,自機場、火車站、卡拉OK出來,他一身微醺,疲倦將倒,卻一定要去醫院看看。已經開始打最大劑量的鎮痛藥物,父親卻仍無法安眠,醒得很痛苦,見到他,輕輕牽一牽嘴唇,笑容安靜如葬。 他如何能不看見死亡?腫瘤細胞自父親眼底開始,如蒲公英在風裡輕輕吐蕊,有毒邪惡的花絲,經過淋巴,流過血液,向周身擴散,腦、肝、膽……所有內臟被一一俘獲佔領,身體從內部,殺死自己。 痛呀。他們說那痛,比一錘一錘把耶穌釘上十字架更絕望,比一剪一剪剖開震跳的活魚更銳利。 他千方百計,為了延長父親的生命,然而他又何忍,讓父親承受這樣巨大的煎熬? 一念之間,他想,如果停止這一切,當生不再是歡,時間變成酷刑…… 他不能想,他不知道,即使天上的諸神同時現身,又有誰,能給出惟一的正確答案。 父親斷斷續續說:「你要體諒你媽,她糊塗了,年紀又大……」這是父親掙扎著,趁還殘存的理智,說出的遺言。 出了醫院,夜色薄藍,誰聽見一個男人的嚎啕大哭?有淚灑在柏油路上,太陽沒有出來前,也就幹了。 到底也只撐了半年。——比醫生原來說的多了三個月。 想靜靜地哭一場都不能。 他結賬,聯繫殯儀館,買墓地,布置靈堂,去派出所註銷戶口,發訃告,感謝領導、同事、親友的客套話及到場……身體很輕飄,像被抽空的木乃伊,所謂行屍走肉,無非如此。 追悼會上,他的手機響了:「有事沒?沒事出來喝酒吧?有幾個朋友在。」 忽然想起的,是偶爾看到的一句話:「今天,母親死了,也許是昨天。」他怎麼跟那端的喧囂笑語,說人生的至大至悲,說出來也不過這麼輕飄。 而他又怎麼敢不去?他欠人家三十多萬呀。 也就是父親多活的近一百個日子。 他說:「我晚點來。」 喪儀一結束,他小聲對母親說:「媽,我得出去一趟。」一字一詞,都是鋼針,上針下針,來回刺穿他的喉舌嘴唇。 母親已經哭得迷糊了,三兩個親戚攙著她,跟到這裡那裡。母親的瞳孔,恍惚好久,才對準,「哇」一聲大哭起來:「拿刀砍死我,我怎麼生出你這種不孝的兒子……」 人說孝即無違,一次次,他忤逆天意也忤逆母親,他究竟做對了沒有,他不能肯定。他只是別無選擇。這一生,他想他是西斯廷壁畫上的猶大,七生七世不能得赦的罪人。 那天,他還是去了。 母親再也沒有原諒過他。 而他,寧願母親恨他薄情寡義,怨他不夠盡心儘力,他不介意母親的恨,當他十惡不赦,只要藉此,母親能宣洩老來喪夫的悲苦。他明白,罪,也是責任的一種,必須終生背負。 藥單上那些「自費」的字樣,護士說再不能繳費就要停葯的口吻,那些一扇扇關上的門,那些冷淡的笑容;悶熱塵沙的大道上他越來越疲倦的腳步。他曾經昧著良心,把質次價高的器械賣給客戶;也曾為了錢,跟長他十歲的已婚婦人廝混…… 他永遠不會提起,因為,「如果媽媽知道,她會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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