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談大學中文系

陳平原談大學中文系

《東方早報》記者:黃曉峰

  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陳平原教授近年來一直從事大學史的研究,2010年是北大中文系建立一百周年。在百年的風雲變幻中,大學中文系又經歷了怎樣的變化呢?在這個喧囂的時代,作為最古老的學科之一,中文系還能否站得住腳?

  大學中文系設立時的目標、要求是什麼?與現在相比有什麼重要變化?

  陳平原:學科建制和課程設計之間,有聯繫,但不能混同。辦大學,必然有本國語言文學的教育,但京師大學堂創辦初期,並沒有明確的科系劃分。1903年頒布的《奏定大學堂章程》稱,大學堂分八科,其中文學科分九門:中國史學門、外國史學門、中外地理學門、中國文學門、英國文學門、法國文學門、俄國文學門、德國文學門、日本國文學門。一看就是紙面文章,以當年中國的人才儲備,根本做不到。1910年3月底京師大學堂分科大學正式成立,其中文科也僅設立了中國史學門和中國文學門。換句話說,「中國文學」作為一個正式的科系設置,以北大為例,只能追溯到1910年。

  每個科系的創建,都包含辦學宗旨、培養目標、學制規劃、課程設計等;而所有這些,往往隨時代的變遷而移動。今天我們所說的中國語言文學系,不但有文學教育方面的課程(如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文學理論、民間文學、比較文學等),語言研究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如古代漢語、現代漢語、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等)。1959年起,北大中文系最早創建了古文獻專業。今天中國大學的中文系,像北大這樣文學、語言、文獻三足鼎立的,還不是很多。至於「語言」「文學」並舉,則是共通的。其實,1919年北京大學「廢門改系」,為便於交流磋商,國文系教授會就曾決定「教員會分五種」:文學史教員會、文學教員會、文字學教員會、文法教員會、預科國文教員會,這已經隱含了中文系內部「語言」與「文學」兩大專業的分工與合作。雖然現在各大學狀況不一樣,但中文系最核心的,無疑是本國語言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您能否從具體的課程談談這百年來中文系的變化?

  陳平原:要談百年中文系課程的變遷,可以用「現當代文學」作為例子。1929年,朱自清在系主任楊振聲的支持下,率先在清華大學講授「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此後,有不少大學跟進;但很長時間裡,「新文學」的教學始終不佔主流。那時的中文系,許(慎)、鄭(玄)之學才是真本事,文學批評不受重視,更不要說「人人都能讀懂」的新文學了。即便講授古典文學,也是以考證為主。不過,隨著新文學力量的不斷成長,這一局面有所改變。真正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還是新中國建立後,執政黨對這一課程的高度重視。要說改造舊大學,重建意識形態,在中文系所有課程里,沒有比「現代文學」更好用力的了。

  以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為指導,「五四」以後新文學的發展,被納入革命史的敘述框架。政府的強烈關注,導致現代文學這一學科的迅猛發展。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教現代文學的,要求政治上可靠,最好是共產黨員。到了「文化大革命」,這一學科又突然間「崩盤」。為什麼?絕大部分作家都被打倒,只剩下「魯迅走在金光大道上」。除了魯迅,就是浩然的長篇小說《金光大道》。這一荒誕局面,隨著「文革」的結束,很快成為路人皆知的「笑談」。與政治上的「撥亂反正」相呼應,學術上便是「現代文學」學科的重新崛起。大批作家平反昭雪,大量作品重見光明,闡述「五四」新文化,於是成了對於當時思想解放運動的直接呼應。1979年的「思想解放」,似乎直接連上了1919年的「五四運動」。正因此,「現代文學」這門課,既是文學教育,同時也發揮了思想啟蒙的作用。那時候,願意研習中國現代文學的師生,大都有政治激情。某種意義上,我們這代人,是踏著「五四」的節拍走上歷史舞台的。這一學科與現實政治的高度合拍,促使其一時間成為「顯學」。進入九十年代以後,既有意識形態方面的限制,又有商品經濟大潮的影響,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視野及功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仍然是溝通校園內外思想文化的重要學科,但已經不再是「顯學」了。外在環境,整個人文學科日漸邊緣化,不再是萬眾矚目的中心;內部結構,歷史悠久且精品無數的古典文學重獲自信,有很好的表演空間。要說知識積累及學術訓練,古典文學比現當代文學更有優勢,也更能吸引那些遨遊書海的學子;但反過來,現當代文學與當下思想潮流的緊密聯繫,則使其顯得生氣勃勃,仍有獨特魅力。還有一點,就是寫作能力和學術訓練之間的差異,比如,學楚辭漢賦的,我們只要求你閱讀、理解和闡釋;學現代詩就不一樣了,除了接受知識,還可能激發靈感,追摹前賢。

  之所以單挑出「現代文學」這一學科,談論其興衰起伏,那是因為,現代中國大學的文學教育不同於傳統,主要落實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古典文學內部結構的變化,此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說戲曲,如今成了教學的重點;第二,「厚古」但不「薄今」,開設專門課程,講授近世乃至當下的文學;第三,為中文系學生開設外國文學課程,要求其「放眼世界」,而不僅僅沉湎於傳統中國。

  

  外國文學教學是怎麼處理的?

  陳平原:這是個棘手的問題。中文系學生應該研習外國文學方面的課程,以便在世界文學的大視野中思考「中國問題」。問題在於,誰來教,怎麼教。老北大有個很好的傳統,中文系老師給外文系學生講中國文學史,外文系老師給中文系學生講外國文學史。給外系學生講課,難度大,必須派好老師。可這個傳統,後來難以為繼。很簡單,大家都想把好老師留下來,教本系的學生。這麼一來,又開始互相挑剔對方派的老師不好。再到後來,要不中文系自己培養外國文學教師,要不改為專題性質的選修課,要不以比較文學專業開設的若干課程取而代之。目前的狀態是,必修課的課時有限,政治課又不能減,各專業都力保自己的當家課。越是好大學,專業性越強,中文系裡的外國文學課,於是變得「妾身未明」,處境頗為尷尬。我擔心的是,這麼發展下去,中文系學生的趣味與學養是否會變得太狹窄。當然,你不開課,喜歡文學的學生,照樣也會閱讀很多外國文學名著。但課程設置與個人愛好,有很大的差異;從長遠看,制度性保障還是很重要的。

  

  橫向地看,我們大學的中文系與港台以及國外的文學系有什麼差異?

  陳平原:北大百年校慶時,曾組織了一個小型會議,討論各專業與國外同行的差距。我說看不出差距,因為根本沒法比。跟哈佛東亞系比,那沒有意義,不是人多人少的問題,而是本國語言文學教育跟外國語言文學教育,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要比就得跟耶魯英文系比,跟巴黎第四大學的法文系比,跟東京大學的國文系比,跟莫斯科大學的俄文系比,可這又一時三刻說不清楚。這話後來常被人引用。

  我想強調的是,本國語言文學的研究與教學,除了傳遞知識、培養人才,還有義務介入當下的社會進程,在思想啟蒙、文學革命以及文化創新中發揮作用。這一點,外文系很難做到。在中國大陸,外文系除教學外,主要貢獻是引進外來的思想、文化、文學,與中文系的熱衷於介入當下,雙方的定位與功能不太一樣。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現當代文學」課程對於大學中文系的作用。各大學教現當代文學的,大都有政治理想、社會情懷、能言善辯,以及介入當下文化建設的巨大熱情。這麼說,不包含價值判斷,我只是強調,做魯迅研究的,容易與現實對話,其著述本身很可能就有現實關懷。大學中文系的教師中,最容易成為關注現實的知識分子的,是研究現當代文學的人,就是這個道理。當然,學術研究與文化情懷,有時很難兼得。比如,做現當代文學研究的,經常在報紙上寫文章,學術性不強;做古典文學的,花幾十年功夫寫一部書,拿出來沉甸甸的。一虛一實,難免有隔閡。對中文系而言,我們必須有雄厚的學術積累,也應該積極影響社會進程。學有根基且能引領風騷,這是最理想的。但大部分情況下,只能分工合作,各有各的合理性。在我看來,本國語言文學的教學與研究,不僅是一種專門知識,也是一種介入社會的激情,一種積极參与當代思想文化建設的力量,這樣,中文系才會有生氣。

  

  港台以及國外的語言文學系也有這樣的特點嗎?

  陳平原:相對來說,沒有我們這麼明顯。台灣以及香港的大學,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主要是外文系教授在引領風騷。這受制於大的政治環境,也跟教師構成以及公眾興趣有關。九十年代以後,台灣各大學中文系開始活躍起來,不再滿足於當「老夫子」。但政治形勢變幻莫測,台灣文學所(系)迅速崛起,其中牽涉到文化認同、主體性、校園政治等一系列問題,中文系處境不是很好。另外,對「五四」新文化傳統的相對隔閡,也是個大問題。在1987年7月15日解除戒嚴之前,台灣當局不允許閱讀左翼文學書刊。不談魯迅的傳統,就講胡適和徐志摩,很難理解所謂的「新文化」。台灣各大學的中文系,尊重傳統,古典修養較好,這是他們的長項;至於影響當下思想文化建設的能力,則不及大陸的中文系。

  

  現在中文系的培養目標是什麼?成為作家、研究人員,還是關注現實的知識分子?

  陳平原:「關注現實」是一種情懷,不是職業;任何人都可以「關注現實」,但也都可以「閉門讀書」。這方面,我希望尊重個人選擇。至於培養目標,各大學情況不一樣。一般來說,越是好大學,專業化程度越高。作為本科教育,最大的問題是,如何看待文學創作。羅常培先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楊晦先生在五六十年代,都曾強調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他們的意思是,能否成為好作家,主要靠個人天賦,靠機遇,靠生活經驗,而不是技術培訓。所有偉大的作家,某種意義上說都是「天才」;一定要按照既有的規則來訓練,效果不好,也沒什麼意義。此外,作家只是中文系培養人才的一部分。用出不出大作家來衡量一所大學中文系的水平,不是很合適。

  

  那麼大學中文系的教育對文學創作有作用嗎?

  陳平原:從文學史上看,大作家不是大學裡刻意培養出來的。像魯迅、郭沫若都曾在日本留學,但念的是醫學,不是文學。也有中文系出身的好作家,近在眼前的,像賈平凹是西北大學畢業的,韓少功是湖南師大的,劉震雲是北京大學的,葉兆言是南京大學的。但這樣受過「科班訓練」的好作家,數量不是很多。王安憶、殘雪、莫言、余華等,沒念過一天中文系,同樣寫出好小說。這怎麼解釋?我的說法是:文學很重要,但主要是修養,而不是技藝。沒讀大學的,若有天分以及好的機遇,可以成為優秀作家;念了中文系或外文系的,不見得就能寫出好詩或好小說。但反過來,大學裡的文學教育,對於作家之「厚積薄發」,還是起作用的。

  問題在於,「文學」如何「教育」?就拿創作而言,也不是完全不能教。比如小說家沈從文,沒有高學歷,在西南聯大教「各體文習作」和「創作習作」,往往是拿學生的作品來深入剖析,上課講不完,下課接著談,如此因材施教,對學生幫助很大。在我看來,文學創作是可以教的,但不應該是大堂演講,而應該是面對面、手把手,注重寫作實踐,那才能對學生有好處。從去年開始,我們組織「中國作家北大行」,陸續邀請一些著名作家來北大,除了專題演講,還與熱愛文學的大學生座談。不過,此舉的目的在修養與趣味,主要不是技能,更不敢誇口是在培養大作家。

  

  北大中文系還有文學寫作課嗎?

  陳平原:有寫作訓練,但不是「文學寫作課」,這跟北大中文系的專業化程度高有關。對於語言專業或古文獻專業的學生來說,除非是個人興趣,沒必要修這種課。因此,我們有些選修課中包含寫作訓練。反而是各專業的論文寫作,我們很看重。專業不同,寫作技巧也有很大的差異,我們沒有大一統的「論文寫作」課程,而是落實到每個教師,可以因材施教;缺點則是,若指導教師不用心,或自身就不太在行,那就有問題了。

  培養作家不是中文系的主要責任,但寫作能力的訓練,卻是我們的頭等大事。以前提到某人學問大,總說他博聞強記;可有了互聯網、資料庫,純粹的知識積累變得越來越容易,記憶力不再是最重要的了。當然,詩文脫口而出,史料爛熟於心,還是很有好處的。但總的來說,記誦的重要性大為下降。閱讀、理解、闡釋,提出問題以及解決問題的能力,還有良好的寫作訓練,成為中文系教育的重點。無論語言還是文學、古典還是現代,都應該加強口頭表達以及書面寫作能力的培養。記得五六十年代,北大也有寫作課,但後來出現一些問題,一是寫作課難教,二是效果不明顯,三是老師們缺乏熱情。在我看來,對於中文系來說,小說詩歌戲劇等文學創作課可開可不開,但寫作能力的培養是個大問題,值得認真探索。

  

  您覺得目前大學中文系的困境在哪裡,應該如何解決?

  陳平原:十九世紀以前的大學,人文學科是中心;此後,先是自然科學突飛猛進,後有社會科學迅速崛起,人文學科逐漸邊緣化。三十年前,文科考生首選中文系,現在肯定不是,比起熱門專業如經濟、法律等,中文系的光環在消失,魅力在減退。但在我看來,目前中國大學中文系的命運,已經開始「觸底反彈」。學習本國的語言、文學,這符合社會最基本的需求,有很大的生存與發展空間。實際上,這些年中文系畢業生的就業情況很不錯,甚至比不少「熱門專業」還要好。所謂市場需要什麼,我們教什麼,以便學生找工作時「專業對口」,這個路子,我認為是不對的。市場千變萬化,今年搶手,明年就可能滯銷。與其學會「屠龍術」,還不如健身強體。有很好的學習、思維、表達的能力,做什麼都可以。關鍵是「素質」,而不是「技能」——我說的是本科階段的教學目標。過於強調「技術性」,那叫「培訓學校」,不叫「大學」。文史哲這類人文學科,是無用之用,是大用。為了迎合市場,讓學生追逐「雕蟲小技」,大學會越走越低。

  中文系曾經那麼輝煌,現在有點被邊緣化,大家感慨萬分,但不該被「悲情」所籠罩。在今天這麼個喧囂的時代,需要理解我們的真實處境和發展路向,有所堅持,也有所創新。我堅信,當眼下五光十色浮華侈靡的大幕退去,學術重歸平靜,人文學科應該是最能站得住的。大學作為一個知識共同體,需要專業技能,也需要文化理想。對於營建校園氛圍、塑造大學風貌、體現精神價值,起決定性作用的,是人文學科。這一點,我們不能妄自菲薄。

(本文於2009-7-25發表在《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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