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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奸們的人性

漢奸們的人性

作者:崔衛平

不管是張愛玲提出的「反派人物的內心」,還是李安所說的「人性的複雜性」,都是值得認真回應的,不能以某個標籤(比如「漢奸」)一言以蔽之。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什麼是這些人的內心?他們的人性何以見得?

蘇聯導演羅姆曾將二戰期間新聞片的一些鏡頭,剪輯在一起成片為《普通法西斯》,表明即使是「法西斯」也並非天生惡魔,面相兇狠,他們原來是同你、我一樣都是周圍普通人們。當他們回到家中與父母、妻子及孩子在一起時,與常人並無二致。除非個別極端的情況,他們並不缺少一般人所具有的各種正常感情。

但是個人生活中的表現,並不能替代和用來混淆這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所作所為。在今天,所謂「投敵者」的概念應該更加嚴格,僅僅指那些以擔任公職的方式,為入侵的暴力政權服務的人們。在他們當中,告密者尤甚。這是一個基本界限。取消這個界限,像梁文道先生的文章標題所說:「焉能辨我是忠奸」,則過於寬泛過於相對主義了。

即便是這些極少數人,也不一定每時每刻都是那麼窮凶極惡,那麼暴跳如雷或者陰險毒辣。然而若要論及他們的人性和內心,便不能僅僅停留在他們的私人生活領域,而需要結合這個人的外部身份外部行為,察看在這種情況下,他原本的人性是如何經歷衝突煎熬,他的內心是如何掙扎和搏鬥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的人性也是我們的人性,因為人性都是相通的。

拿《色,戒》中的先生來說,不少討論圍繞他的投敵身份,認為影片美化了他,但問題或許可以這樣提出來:先生這個角色不是被美化了,而是被簡化了,他的許多方面沒有得到呈現。籠統地說他的人性扭曲遠遠不夠,需要提供一些富有說服力的細節,來具體呈現他的人性到底如何,否則就是憑特務身份這個概念來作推斷,而不是創作想像了。

比如說,這個人的價值觀如何?他如何成為入侵者的幫凶?他取得目前這個身份的過程中,如何迎接來自周圍可能存在的審視目光?他為此是否也過有心靈上另外一些動靜?在他經手的「案件」當中,或許有他認識的老同學老朋友,他是否為此皺過眉頭?當他審問和處死自己的同胞時,他本人有什麼樣的思想活動嗎?還是像一般所說的「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如果是後者,那麼又是怎樣造成的?否則,觀眾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去關心一個與任何人沒有關係的冷血動物?

起碼,為了鋪墊他後來與王佳芝關係的發展,需要在前面給這個人留有一些人性的「縫隙」,否則就他與王之間僅僅是人性的漏洞了。稱之為「人性」,不應當只是一個借口、一隻什麼都往裡扔的垃圾筐,人性也是一種尺度。這個維度不僅包括他與女性的關係,而且包括他與這個世界及他人的關係,在目前的影片中,沒有一絲來自外部世界的光線,能夠進入到這個幽閉的環境中來,人性及內心僅僅被歸結為拉上窗帘之後雙人床上的活動,這就一點也不「複雜」了。

如此狹窄的範圍,能夠作出評價的只有當事人自己。然而他們自己的感受要對別人有說服力,要想獲得別人認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們可以聯想到一個相關的情境:比如一個貪官與他情婦之間,何嘗不是出於「人性」?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中,所獲得的莫非不也是「人性」的拯救?這個世界上任何兩個男人與女人之間,都可以宣稱他們曾經搶救過對方的「人性」同時使得自身得到升華,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敘事作者在描寫人物及其內心時,不一定僅僅根據這個人的自我表述,停留於他本人的陳述和感知上面,而是需要跳出這個人,用一種外部眼光來打量和審視他。比如寫出了《堂·吉訶德》的塞萬提斯先生,沒有止於自己筆下人物的視野,而是恰如其分地告訴讀者,事情不是這位「哭喪著臉的騎士」自己認為的那樣,在他的前方不是敵人而是風車。你說是堂·吉訶德的感受真實還是塞萬提斯的感受真實?自浪漫主義以降,說故事的人個個爭當堂·吉訶德,而本來是要他們做塞萬提斯的。

在這個意義上,張愛玲面對批評作出自己的反駁:「殺人越貨的積犯,一定要視為惡魔,還是可能自以為也有逼上梁山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就站不住腳了。不能把這個「積犯」自己認為的事迹也當作事迹,將他自我標榜的英雄也當作英雄,將他自己為自己提供的解釋當作最後的理由。小說作為小說之所以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戳穿人物的自身幻覺,將他們從對於自己的胡吹海誇中剝離出來。

因為李安不想跳出張愛玲,這部影片的視角同樣也僅僅止於主人公的自我感受和自我解釋,而它們未必不可以看作當事人的自我逃避、自我辯解乃至自我美化的一些借口。選擇老易這麼一個特務頭子,其難度恐怕是李安始料不及的,在影片放映之後它仍然在繼續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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