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女人，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有年輕女性問：「到底是幹得好重要，還是嫁得好重要？」我覺得這是一個偽命題，為什麼你需要讓自己做這道選擇題？

女人，你要的平等是什麼

我們生活在標籤的時代，大大小小的各種"主義"，把我們分割分裂開來，種種偏見和刻板印象由此產生。人們以為他們在說同一件事，但其實同樣的字面下各人的理解完全不同！比如在社會學概念里，大概沒有哪個詞比"女權主義"和"女性主義"更容易引起誤解的了。其實，不管中文表達有什麼不同含義，這兩個概念在英文中都是"Feminism"。

當別人問我"你是女權主義者嗎？"，我有時不知道他們的潛台詞是什麼，這個"權"是什麼"權"，是權利，還是權力？如果是指女人應該享有與男性平等的機會和權利，那麼我就是女權主義者。如果是指用對立的態度向男性奪取"權力"，或是忽略男女性別差異，要求女人與男人做同樣的事，然後才能平等，我就不能認同。畢竟，我們挑戰的，是性別歧視的偏見，而不是男性本身。

性別平等不是漠視性別差異，男人生不出孩子，女人也不必擁有男人般的肌肉。"男女都一樣"是指社會應尊重每個個體的選擇，保障他們擁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中國曾經用政治運動的方式把女性一股腦趕進職場，這並不代表中國就完全實現性別平等了，種種自身的和外在的偏見仍然束縛著女性。

很多女性在家庭暴力前忍氣吞聲，認為家醜不可外揚；女大學生佔到大學生總數的一半，但就業率和薪金水平卻低於男性；科技發展與產業轉型，降低了對體力勞動的要求，使男女在就業技能方面差異減少，但很多女性在職場中卻沒有平等的晉陞機會；市場經濟與互聯網發展催生了大量女性創業者，但她們在尋找資金支持方面往往遭遇比男性創業者更多的困難；經濟賦權讓女人有了更多經濟獨立性和消費能力，但消費主義浪潮也讓部分女性被進一步商品化了。當一些女孩毫不掩飾地討論"我用青春換他的金錢，很公平啊"，到底意味著女性的選擇更自由了，還是心甘情願做了金錢的奴隸？

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畢業時的楊瀾

Facebook的首席營運官謝麗爾·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撰寫的《向前一步》（Leanin）被認為是女性主義的新宣言。她指出那些妨礙女性實現自身潛能的因素，並不只是來自外部環境，而在很大程度上來自自我束縛。這本書的中文版出版時，我為之寫了序，雖然我是從中美不同角度評價今天的「女權」，但卻十分認同書中女性自我激勵和支持性環境的重要性。那以後，雖然我與作者都很想見面聊聊，卻苦於行程衝突，幾次失之交臂。2015年，一直被她視為靈魂伴侶的丈夫中年猝死，給她和孩子帶來沉重打擊。在丈夫去世30天後她撰文寫出喪夫之痛。「30天猶如30年」的內心感受，袒露人生的脆弱和感傷，也引發人們的共鳴。

8月我路過舊金山，謝麗爾邀請我和吳征去她的家裡做客。那是一棟下沉式的二層樓房，室內光線充足，空間寬敞，現代風格設計，淺灰色的傢具線條簡潔。面龐清瘦的謝麗爾眼神里還帶著疲憊和憂傷。她穿著駝色的瘦腿褲，淺磚色的棉布套頭衫，幾乎融化在背景中。

丈夫去世後，他們8歲和10歲的兒女缺少安全感，生怕媽媽也會突然離開，所以她出差都盡量帶著他們倆。而這兩天，在夏令營的兒子就每天打電話說他想回家，謝麗爾只有溫柔地安慰，讓他再忍一忍。她心裡想的是總要讓孩子學會適應新的環境。看來，她必須把父親和母親的職責一肩挑起來。

我說：「你一定要相信自己有這樣的抗挫力，能帶領孩子渡過艱難。他們需要你。」她點點頭，說：「我的母親會幫助我照顧孩子，公司里老闆、同事也對我非常支持，我能撐過去的。」但我心裡知道，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她心裡總有一些苦，是旁人，甚至親人也無法分擔的。

謝麗爾·桑德伯格

有一些話題還是會讓她的眼中放射出光芒。同為美國在線「Makers」女性創造力系列人物，我和她都相信真實人生的力量能夠激勵更多女性勇敢地做更好的自己。她介紹說「向前一步」正在利用社交媒體把女性聚合起來，每100人一個組，成為學習和分享的平台；而具有同樣願景的「天下女人國際論壇」和「天下女人」社區正好可以與之開展更多合作，讓中國女性和世界各地的女性多向互動，共同成長。我們準備離開時，她拉開一扇移動門，充當背景，請我們合影。

「我會與那些來家裡的名人合影，留給孩子作為紀念。」她微笑著說。然後她堅持把我們送到大門口，她親親我的臉頰，說：「謝謝你們繞這麼遠的路來看我，我很感動。」我給了她一個有力的擁抱，輕聲說道：「保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不是什麼標籤下的女強人，而是同樣情感豐富、脆弱而又堅強的個體。這才是女性之間真正的紐帶，我們能夠對彼此關於生命和愛的體驗感同身受，而且不恥於表露出來。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女權運動成為民權運動的一部分。當時避孕套和避孕藥得到廣泛應用，女性可以掌控自己的身體和生育。《大都會》女性雜誌的主編海倫·布朗提出了「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的口號，挑戰傳統女性角色的定位和對女性人生選擇的種種約束，鼓勵女孩勇敢追求愛情和性的愉悅，以獨立的姿態行走世界。而與此同時，跨過半個地球，我們的母親們正在「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號召下進入就業大軍，也在各種政治運動中挑戰種種體力極限，追隨「鐵姑娘們」，跟男人一樣干著重體力勞動，煉著鋼鐵，修著梯田。

無論是Leanin（主動向前），還是被Pushedin（被推動向前），她們都付出了自己的努力和抗爭，雖然她們的行動包含過激的成分，但就如魯迅說的，為了開一扇窗，有時不得不主張拆掉屋頂。今天的我們可以擁有比較平等的教育和工作權利，並不是被恩賜的結果。如果說那時男女平等更多基於個體的「權利」主張，今天則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性別平等，不僅是道德的正確選擇，也是社會的明智選擇。許多調查顯示，那些能夠給女性更多晉陞空間、董事席位和友好環境的企業，在人才忠誠度、客戶滿意度上更有競爭力，並且在投資回報和利潤方面表現更為優越。今天，人們都在講「創新」，而創新是離不開平等多元的思想碰撞的，正因如此，幾乎所有的跨國企業都設計了「Diversity&Inclusion」（多元及包容）計劃，塑造更有吸引力的人才環境，讓不同種族、性別、性取向的人，都能接受更好的能力培訓，在平等競爭中釋放自己的潛能。今天，商業全球化和互聯網的發展，降低了創業門檻，給女性更多的融資機會和創業機會，也享受到女性生產力釋放的紅利。女性的經濟賦權可以促進全球經濟總量不小於12%的增長。

在中國，女性已達到創業者的1/3左右，全球前十名白手起家的女富豪中一半來自中國大陸。這就是市場的力量。女性憑藉在溝通、服務和團隊協同能力方面的優勢，在經濟結構調整、服務業比重上升的今天顯示出更強大的競爭力。

但對女性的歧視和暴力依然廣泛存在，有形無形的玻璃天花板依然制約著女性成長，這是不公平的表現。還有一種不公平，就是要求那些在職場上有所作為的女性必須獨自完成所謂的「平衡」。

「你是怎麼平衡事業與家庭的？」是幾乎所有女性精英必須回答的問題，似乎如果她們不能先把家庭「搞定」，就沒有幹事業的權利。更有趣的是，男性精英從來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似乎他們的「私事」與事業無關。沒有家庭層面的「伴侶」的支持和體諒，僅僅靠女人自己努力，就要「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斗得過小三，打得過流氓，生得了孩子，買得了新房……」，真是活生生地要逼出一代女超人了！

同時，這對男人也不公平。社會功利主義的單一評價標準，往往讓男性也承受了過多壓力。不能享受天倫之樂，跟妻子、孩子缺乏交流，這絕不僅僅是家庭的缺憾，也是男性自身的缺憾。終於，男人們覺醒了，這才有了《爸爸去哪兒》等一系列親子節目的火爆，今天的人們可以這樣說：「喲，你連陪孩子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算得上哪門子成功？」而社會研究也發現，讓男人跟女人一樣休產假，比單獨延長女性的產假更能維護女性在就業方面的平等權利。

有年輕女性問：「到底是幹得好重要，還是嫁得好重要？」我覺得這是一個偽命題，為什麼你需要讓自己做這道選擇題？幹得好，是安全與獨立，嫁得好是幸福感。二者兼顧不僅是女性的夢想，也是男性的追求。問題往往出在，你向「嫁得好」要獨立與安全，向「幹得好」要幸福感，結果可能都會失望。

一雙半大不小的解放鞋，讓外婆在17歲那年，半夜逃跑，終於來到上海，進入一家手帕工廠做起縫紉工，後來創立家庭作坊。——摘自《世界很大，幸好有你》

每位女性，都有自己的偶像，我的偶像是我的外婆。

2011年我受邀主持在舊金山舉行的「APEC女性與經濟」論壇，我決定用外婆的故事開始我的主持。她出生於1911年辛亥革命期間的浙江紹興。幼年時，按照舊傳統，女人必須纏足，而且負責執行這一殘忍任務的就是她的親生母親。為了防止孩子扯掉裹腳布，外婆的母親甚至用針線把布條和腳上的皮肉縫在一起！因為疼痛，外婆徹夜哀號，終於讓有了一些新觀念的外婆的父親無法忍受了。他說：「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大城市的女孩不再纏足，我看就算了吧。」

就這樣，外婆的纏足被終止了，她有了一雙半大不小的「解放腳」。而就是這雙半大不小的解放腳，讓她能夠在17歲那年，為了逃離包辦婚姻，半夜出逃，一路東躲西藏，風餐露宿，終於來到上海，進入一家手帕工廠做起縫紉工，後來創立家庭作坊……回頭想來，一位不識幾個大字的鄉下女孩，要有怎樣的決絕，才能克服恐懼，向一個未知世界邁出自主的腳步？

我覺得那是生命對自由的渴望。這樣的勇氣，就是一代又一代女性內心的動力。我的這一番開場白，引發了主旨演講嘉賓、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拉加德的共鳴。她說：「瀾的故事讓我非常感動。女性的自由與平等，不是孤獨的自我奮鬥，而是一代人接一代人的接力奔跑。」

2005年，我開始製作女性談話節目《天下女人》，逐漸把它塑造成女性自我成長的學習與分享平台，一個包括原創視頻節目、出版、教育培訓、論壇與會員俱樂部的女性社區。它的英文名稱是「HerVillage」，意為「她的村莊」。這來源於我受到的聖雄甘地的啟發，他曾說過：「無論世界有多大，它只是一個村莊；無論村莊有多小，它也是一個世界。」

女性需要彼此的鼓勵和幫助，一起交流思想與情感，面對人生和環境的種種挑戰，追求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我們曾經推出「職場女性榜樣」獎，又在2014年啟動的「天下女人國際論壇」上，推出「女性創造力」大獎，表彰各界華人女性，如傅瑩、史美倫、董明珠、楊麗萍、鞏俐、郭建梅、李銀河等人，並為她們製作短紀錄片，在AOL（美國在線）等國際網站播出，讓世界看到華人女性的非凡力量。

從此以後，女性的領導力與幸福力，成為論壇的兩大主題，吸引了聯合國婦女署主任、南非前副總統恩格庫卡，韓國資深女議員羅卿媛，CNN前總裁派特·米歇爾等數十位演講嘉賓。我們必須改變一種思維方式，那就是，男女平等只是女人關心的事。今天的性別平等不能總是一群女性討論女性的問題，而應該讓這成為全社會的話題。只有讓男人和女人在家庭、職場和社會上成為真正的夥伴而不是對手，性別平等才有可能實現。這不是兩性之間的戰爭，而是共建一個性別平等和包容開放的社會。於是在論壇上，王石、任志強等更多男性意見領袖的身影出現了。

本文選自《世界很大，幸好有你》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6年1月

2015年"天下女人"攜手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女子學院和北師大心理學院，開發"女性領導力"與"女性幸福力"課程，同時搭建中國女性與其他國家女性學習、社交的平台，以社交媒體和線下遊學、培訓等方式，讓女性擁有"更好的自己，更好的未來"。

2014年我被《福布斯》雜誌評為全球100位最具影響力的女性。當有記者問我，女性的領導力遵循的是否還是過去男性的"權力遊戲"，我回答說：「領導力不是手中擁有多少軍隊、財富或員工，而是能否不斷突破自己，同時讓更多的人實現自我價值。」

有預言稱，21世紀有三種決定性的力量正在改變世界，簡稱三個"W"，分別是Web（互聯網）、Weather（氣候）、Women（女性）。在聯合國可持續發展2030目標中，第五項就是基本實現男女平等。"她力量"是一種尚未充分釋放出來的生產力，是世界可持續發展的保障。性別平等，就是道義和文明進步本身。

她是否滿足了你對成功女性的想像？

——寫在後面

再過不到一個月，將迎來農曆的猴年。

猴子，聰明、機靈，身穿紅色襯衣，馬上迎來本命年的楊瀾說：「還有猴子都喜歡群居，我喜歡朋友在周圍的感覺。」

1月7日在新書《世界很大，幸好有你》發布會現場，楊瀾亦是被她的朋友環繞。初拿到這本書，再加上第一張內頁寫著「謹以此書獻給我的丈夫吳征，紀念結婚20年一起看世界的日子」，想必此本書是寫她的愛情、婚姻。後來她說那個「你」，是個複數。

楊瀾，這兩個字聯繫就是始終的微笑，而且還是露八顆牙齒那樣的標準微笑，同時還有短髮、大眼睛、職業裝，以及這個形象的主人出現在各國政要、新聞當事人、各業精英的面前時的自信和從容。楊瀾說：「這20年，我真的看了一個很大的世界。美國有首老歌，叫《月亮河》，裡面就說兩個流浪者我們一起去看世界，這個世界真的有那麼多可看的東西。」

過去20年，楊瀾採訪800多位各國的人士，從柯林頓到朴槿惠，從馬雲到馬化騰……這個名單太長了，長到是楊瀾說的那個"可以了解人、了解世界、了解人"的所有遠方，她說"這20年一直在往外沖，從來停不下腳步。"

同事說她，行程都是按小時計算的，很少有整塊的時間，永遠都在忙。她說："如果這本書真到要有對象，我希望是女生。我特別希望女生能夠有機會走向一個更大的世界，以一個真實的自我作為一個圓心，以你的好奇，你的愛與你的探索的精神作為一個半徑，去把自己的人生劃一個大大的圓。"

而在事業上已經畫了個大圓的楊瀾，在家庭上依然」得意「："若是沒有我老公吳征，我也不可能有現在的狀態，我們覺得這世上不是所有夫妻，都能有這樣的緣分互相成就。"

當然，楊瀾不是完全沒有負面新聞，網上一搜就出來，虛實難辨。就像她書中寫道她穿著不合腳的高跟鞋主持，臨危受命……這一切看下來依然是沒有誰的成功是隨便的。

所以，不管怎樣，她身上依然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一個大眾對成功女性的想像。

——唐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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