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兒馮小剛:不願意妥協了
圖|受訪者提供11月21日晚,馮小剛憑藉在電影《老炮兒》里的表演,奪得台灣金馬獎最佳男主角。2014年到現在,他沒有繼續拍電影,他遭遇了中年危機,又找到了解決方案。
1990年藝術片盛行,他卻強推賀歲喜劇,當下,大片當道,他卻轉身投奔情懷。
沉寂了兩年的馮小剛現在理順了思路:丟開自己和年輕觀眾的「代溝」,做自己喜歡的事。他說,自己已經快六十歲了,不願意妥協了,因為時間無多。
今天推薦736期【封面故事】《老炮兒馮小剛》之《馮小剛:逆流而動》,由本刊記者萬佳歡采寫。——星星君馮小剛:逆流而動(原標題)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 萬佳歡
(本文首發於《中國新聞周刊》第736期)
11月21日晚,馮小剛憑藉在電影《老炮兒》里的表演,擊敗了眾多專業演員,奪得台灣金馬獎影帝。
但他沒有去領獎。頒獎典禮時,他正在北京工人體育館的《老炮兒》演唱會上,唱了一首《愛的代價》。獲獎感言也是導演管虎逼他寫的:「我應該拿最佳新人獎,因為我還是一個剛出道的新演員,直接給男主角,我就沒有進步空間了。」
北京話里的「老炮兒」指的是衚衕里的老混混、老古惑仔。馮小剛飾演的男主角六爺是一個有血性、講規矩的「老炮兒」,雖然喜歡打打殺殺,卻堅守某種過時的「江湖規矩」,重義輕生,與新時代格格不入。故事裡,六爺的兒子被富二代綁架,他在救兒子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當年的那套規矩現在不靈了,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踐踏,決心奮起一搏。
在戲裡,馮小剛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江湖氣,既硬氣又乾冷。9月8日,《老炮兒》作為威尼斯電影節閉幕片首映後,馮小剛的演出獲得了一邊倒的好評。《綜藝》雜誌說片中描寫的傳統與現代衝突,讓人想起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老爺車》。還有一些媒體評價,馮小剛在片中貢獻了「影帝級表演」。
影片剛開頭,六爺就罵小偷、教育問路的小情侶、教訓打人的城管,一些記者看到這裡說:「真像馮小剛乾得出來的事。」
很多人都同意,馮小剛本人與六爺在很大程度上十分相似:說話帶一點京味兒,軸,守舊,不肯與他認為「不合規矩」的事妥協。在中國電影發展大潮中,大多數導演都在順勢而為,他偏要一直逆流而上。
電影《老炮兒》劇照。圖|受訪者提供提刀奔跑,逆流而上
《老炮兒》拍攝到了後半程,有一場影片末尾的重頭戲:男主角六爺在結冰的湖面上往前沖,獨自「迎戰」吳亦凡飾演的富二代帶來的一群人,準備赴死。這場戲一共拍了3天,光馮小剛自己的戲就佔了2天。
這是他覺得最不好演的一場戲。
在暮冬時節,他穿上長長的軍大衣,拎著一把軍刀,在薄薄的冰面上往前沖,冰面很滑,但他必須做到「奮不顧身」。天氣已經開始轉暖,每走一步都能聽到腳下的冰在咔咔作響。他有點擔心自己會掉下去——身上有一件那麼厚的大衣,要是掉到水裡頭,「估計會像一個秤砣一樣沉底」。坐在旁邊的導演管虎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冰都化了,挺嚇人的,感覺都快出人命了。」
而對於馮小剛來說,最困難的地方不是奔跑,也不是之後的「茬架」,難就難在六爺跑到一半就得心梗發作,整個人歪倒在冰面上:這種「倒下了」的狀態,就開始是「演」、是「角色塑造」了。
「平時我就(演出)一個特別正常的生活狀態,但要演一個瀕死的狀態,那就需要你的演技了。」馮小剛笑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不相信我的演技。」
2014年,管虎只花了3個月就寫完了劇本,但找誰來演男一號成為了最大難題。
「這是個人物大於故事的電影。」管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中國電影已經好久沒有能讓人記得住的典型人物了,他的野心就是做一個「能在影史上留下來的人物」。可問題是,在中國男演員里,誰能夠出演一個年近60的老混混?他想了一圈,也沒找出合適的人選。
管虎最早想過找葛優來演,但又覺得「葛大爺相對比較溫和,不是硬派氣質」。
「這戲不能『演』,跟演沒什麼關係,」管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覺得那個人就得是六爺。」
一次聊天,管虎的妻子、演員梁靜忽然提起:其實馮小剛導演挺像六爺的。大家一聽,連連點頭稱是。
管虎越想越覺得像,但是讓馮小剛來給自己演戲,「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算起來,馮小剛演過不少戲。20年前,在王朔導演的《我是你爸爸》里,他就第一次擔任了男主角,後來也經常撒胡椒面似地幫別人串戲,《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歷史老師,《功夫》里的鱷魚幫老大,幾個客串角色都讓人印象深刻。
在《讓子彈飛》里,馮小剛出演過一個猥瑣的師爺,他給自己的角色設計了幾個小動作,比如把筷子銜在嘴裡。影片宣傳時,姜文曾說:「馮小剛早該一門心思做演員,干導演是誤入歧途。」
《老炮兒》的劇本送到馮小剛手上後,他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故事。「劇本很瓷實,」馮小剛說,「另外我對老炮兒這批人很熟悉,也不用體驗生活。能演。」
在他看來,以往的很多電影人物沒什麼個性,他們的台詞完全可以放在別的戲、別的人物身上。但六爺不同,「每一句台詞都體現出他的性格,這詞兒不是誰都能說,只適合六爺說。」
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近些年大部分電影都是純娛樂片,有情懷的現實主義電影鳳毛麟角。馮小剛有那麼一點逆反心理:既然和現在的風尚反其道而行,他就覺得「值得拍」。
馮小剛找到管虎,兩人喝了一頓大酒,這事就算定了下來。喝至興起,馮小剛甚至想過:乾脆把這劇本給我,我來導得了。管虎則向他發誓:小剛導演,你怎麼舒服怎麼演,我一定不讓你難受。
「他不是職業演員,沒法無緣無故笑、無緣無故哭,情節必須他心裡能過得去,不能擰著、逆著,他才能演,」管虎說,「如果有過不去的地方,就算我讓他努力演,他也難受,整個出來感覺也不對。」
一個電影導演里的「江湖大佬」在自己的片子里演男一號,管虎有點緊張,如履薄冰:「平時跟黃渤拍戲,可以隨便罵,這你怎麼罵?」而剛開始,馮小剛也經常NG。開拍3天後他們彼此熟悉,馮小剛才告訴導演,自己也怕攝影機,兩人這是在「竹竿打狼,兩頭害怕」。
「我就是一特好的足球教練,你把我放到足球場上踢球去了,我就只能把球踢好,踢得再好也不會想教練的事。」馮小剛說。他只管按照劇本演戲,對自己的要求是,演得「準確一點」「生動一點」。
片中有一場六爺跟兒子喝酒、由爭執到和解的重頭戲,馮小剛和飾演兒子的演員李易峰都有大段台詞,需要經歷三次起承轉合才能和解。他們排練了很久熟悉台詞,但很久都進不了狀態。
馮小剛和管虎一合計:得真喝,該喝多少喝多少。大瓶的伏特加,馮小剛一個人喝了一瓶半。將醉未醉之際,他把這場戲演完,還哭了一次:臉上不動聲色,眼淚靜悄悄地掉了下來。最後,馮小剛完全醉倒,被人抬著離開。
「小剛導演的配合度、投入度和專註程度都超過職業演員。」管虎評價。尤其是在冰上奔跑的那幾天,他一次次沖著對岸的人群跑過去,累得呼呼喘氣,「挺能堅持的,我心疼都來不及。」管虎說。
威尼斯電影節的放映結束後,國外影評人對這場戲的評價很高。他們覺得:幸好電影最後沒有發生一場械鬥(因為廝打他們實在看得太多),戲就好在六爺的奔跑。
這段提刀直面對手、逆流而上的奔跑戲,正好也像是馮小剛的人生寫照。
電影《老炮兒》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拚命要冒尖,從旁邊鑽也要鑽出來關於如何演好一個與兒子有隔閡的父親,馮小剛早有經驗。
在1996年王朔導演的《我是你爸爸》里,他演了一個同樣與兒子有代際鴻溝的父親馬林生。這個父親形象空洞、虛榮、守舊,一直在努力維持父權,卻又遭到兒子的抵觸。馮小剛的演出稍帶一點誇張色彩,又不乏爆發力。
但《我是你爸爸》沒有在中國大陸公映過。
那幾年,馮小剛非常倒霉,一直在「被禁」。從1994年起,他參與創作的三部電影《月亮背面》《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和《我是你爸爸》都沒有通過審查。其中《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更是在開機10天後被電影局叫停,劇組損失上百萬元。停機那天晚上,馮小剛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腦袋右側露出一塊拇指大小的頭皮——這種疾病俗稱「鬼剃頭」,通常是由於神經焦慮造成的。
馮小剛出生於1958年。他比陳凱歌小6歲,年紀正好在第五代導演和第六代導演之間,但他的出身和口味決定了他不屬於哪一個群體。
馮小剛從小就喜歡畫畫。他每次路過電影院時,都特別羨慕站在架子上畫電影海報的人,畫海報成為他的職業理想。
這個目標很快就實現了。從部隊轉業後,他以美工師的身份進入北京電視藝術中心。 但馮小剛漸漸開始對自己從事的工作感到不滿。他曾對媒體這樣回憶:「在一個攝製組裡,別人就拿你當一個工頭。」
他的新理想是當電影導演。而在那個年代,導演幾乎都是由單位領導指派,馮小剛既非科班出身,又不是電影世家子弟,他的目標看起來很難實現。
他選擇先進入核心創作集體,「曲線救國」。在認識了鄭曉龍、趙寶剛和王朔之後,馮小剛開始嘗試寫劇本,因為編劇的地位和稿費收入都比美工高得多。他幫鄭曉龍寫了《遭遇激情》的第二稿劇本,鄭曉龍很快發現,這個「新人」竟然幹得十分出色。
1989年,鄭曉龍策划了一部表現當下社會生活的室內喜劇《編輯部的故事》。這類情景劇對台詞要求很高,於是鄭找來海馬影視工作室的王朔、魏人、蘇雷等編劇,讓所有人以王朔的初稿劇本為範本寫作,而他又一次發現,比起其他人,馮小剛在模仿王朔的喜劇樣式和語言方面做得更好。
《編輯部的故事》播出後在全國引發收視熱潮,它的平民化特質和對時事的幽默諷刺大受歡迎,馮小剛也由此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包括與鄭曉龍聯合導演電視連續劇《北京人在紐約》。
1993年,馮小剛碰到了另一個機會——導演10集電視劇《一地雞毛》。本來《一地雞毛》找的是張元導演,但作為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物,張元當時正忙著做地下電影,劇本這才落到了馮小剛和王朔手上。
這是馮小剛獨立執導的第一部電視劇。作家劉震雲還記得拍攝《一地雞毛》時的馮小剛:上身穿一件紅色套頭衫,下身穿一條軍褲,「脖子上日夜掛著『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工作證」。而在劉震雲的印象里,這位新晉導演易感動,易激動,易喝大,也易發火,「走起路來昂首闊步」。
1994年,馮小剛向自己的目標再度挺進一步,跟王朔一起轉戰電影圈,頭一部作品就是改編自王朔小說的《永失我愛》。
那幾年,電視劇市場很火,而受到電視文化衝擊的電影市場則處於最低潮。看上去,一部在1990年代中期能夠出得來的電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像第五代導演那樣,做符號化和本土影像化敘事的電影;要麼像第六代導演一樣,自費拍地下藝術電影,拿到國外去參評獎項。而《永失我愛》的路子更接近第四代導演作品,馮小剛似乎接過了更老一批導演的現實主義風格。
然而,影片並沒有引發什麼反響。馮小剛沒有碰到好時代。始於1980年代開始的國產電影不景氣狀況絲毫不見好轉,1993年,國產影片的生產減產一半,觀眾不足從前的1/3。在理論界,最吸引人目光的是第六代導演的地下電影,拍現實主義電影的馮小剛反而處於一個尷尬地位。
在《永失我愛》之後,他的連續幾部片子都中途夭折或停機,和王朔一起創辦的好夢公司幾乎血本無歸。後來的紫禁城影業公司總經理張和平說他當時是「習慣性流產」,拍一個流一個。投資人看見他,全都躲得遠遠的。
好夢公司解散後,王朔躲到美國韜光養晦,馮小剛一度躲到荒郊野外的別墅,破罐子破摔。但馮小剛到底還是一個不服輸的人。 「一般的導演要是經受這樣的打擊就一蹶不振了。」 新影聯院線原副總經理高軍評價。他曾把馮小剛比作一棵被大石頭壓住出不來的小苗,「拚命要冒尖,拚命從旁邊鑽也要鑽出來。」
民意是唯一能讓他繼續當導演的因素
快到40歲時,馮小剛碰到了一個離開個人化電影死胡同的機會。
在電影市場不景氣的背景下,時任北京電影製片廠廠長韓三平與紫禁城影業公司總經理張和平試圖救市。他們希望製作一部賀歲影片,想要尋找一個活躍、手裡有素材、符合觀眾口味的成熟導演。
業已成名的大牌電影導演顯然不是他們的考慮對象——在當時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把市場理念強加給那些拍藝術電影出身的導演。不得已,韓三平與張和平把目光投向了更有觀眾緣、創作風格更接地氣的電視劇圈,他們心目中的人選包括趙寶剛、尤小剛、鄭曉龍以及馮小剛。
最後,馮小剛帶著王朔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的故事入選,劇本初稿名為《比火還熱的心》,後來改名為《甲方乙方》,「他手裡的題材最喜劇、最接地氣、最符合賀歲片的需求。」高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馮小剛敏銳地看到了其中的意義和機會。他大膽地接受了一個條件:不收錢,零片酬,只拿票房收入分賬。不成功,便成仁。
這也意味著壓力。《甲方乙方》上映前給院線和影院老闆做了一場放映會,結果片子放出來聲畫不對位。馮小剛急得大哭起來,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甲方乙方》的拍攝資金只有340萬,為了拍出片子,馮小剛可以說不顧一切。2006年,《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的編劇、導演葉京曾經向媒體公開說,馮小剛為人行事總是帶有強烈的個人目的性,他就是一個「為了自己成事,什麼都肯做的人」。葉京還表示,拍攝《甲方乙方》時,馮小剛圍住自己「天天葉老師長葉老師短」,於是「巴頓將軍那場戲,我無償給他調來一個營的坦克,你知道坦克要多少錢嗎?就擰一下鑰匙點一下火,每輛坦克就五六千塊錢一個磨合小時。」
馮小剛承認過自己是一個「什麼都肯做的人」。在《我把青春獻給你》一書中,他寫過一個故事:為了給片子爭取過審的機會,他請人吃飯,席間這樣拍馬屁:「您是誰啊,您是站天安門城樓上,看看北京城這邊說這邊燈太多有點晃眼,這邊的燈就都要立刻給滅了。」
而為了得到觀眾的喜歡,馮小剛必須不斷讓自己變得更加市場化。編劇、策劃人史航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們都會理解,在經歷《一地雞毛》《情殤》《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爸爸》(盜版碟稱為《冤家父子》)這一切之後,馮小剛就想贏得民意,民意是惟一能讓他繼續當導演的因素,而其顯示屏就是票房。」
幸運的是,從來沒有成為過主流電影人的馮小剛身上沒有任何來自電影藝術表達的負擔。當時的大多數學院派導演都有一種「根正苗紅」的自信與自豪,而從電視劇行當里混出來的馮小剛並沒有同樣的心理,儘管他也曾在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進修過。高軍曾評價,張藝謀和陳凱歌有一種電影貴族的優越感,馮小剛不但沒有,反而「有一些自卑感」。
高軍回憶,《甲方乙方》劇本一開始相對算是比較商業,但還是有一些偏文學,並不是特別能引發觀眾的笑聲。為此,劇本研討會請來影院院線和觀眾代表,前前後後討論了11次,修改了十來稿。
一次討論中,一位陳姓女經理提出了一個意見:「張富貴(傅彪飾演的長工)被地主婆(劉蓓)虐待的那場戲不到位。傅彪始終沒有跪下,不像黃世仁虐待喜兒,出不來喜劇效果。一定要讓他跪下。」 這條意見並不專業,馮小剛一聽就急了,破口而出:「你他媽的懂劇本嗎?」 女經理面紅耳赤:「馮導我告訴你,我雖然不懂劇本,但我懂觀眾、我懂市場!」
最後,馮小剛還是讓傅彪跪下了。影片在北京地質禮堂影院舉行觀眾見面會時,馮小剛給那位女經理深深鞠躬,說:「陳經理我得謝謝你,我看了電影,覺得你的意見特別好,雖然不符合編劇規程,但特別符合觀眾的口味,有效果、有笑聲。」
《甲方乙方》的票房大獲成功,光北京一個城市的票房就達到1180萬元。此後兩年里,他連拍兩部賣座賀歲片《不見不散》和《沒完沒了》,一片空白的中國電影市場出現了「賀歲檔」概念,而馮小剛則被稱為「賀歲檔之父」。
在《甲方乙方》中,馮小剛延續了王朔式的平民化幽默方式:去政治宣教、躲避崇高、調侃精英的冠冕堂皇和道貌岸然。劉震雲在《我把青春獻給你》的序言中寫道:「作為一個非凡的導演,馮小剛對中國電影有開創性的貢獻……他的電影,開創了中國電影的另一種話語系統和敘述方式。這是他和他人的巨大區別。」
可在當時的理論家們看來,1990年代末的馮小剛彷彿神兵天降,無法歸類。即使得到老百姓的喜歡,但他一直沒能得到學院派的認可。從1980年代起,藝術評論都圍繞著「藝術要傳遞藝術家的思考」而展開,作者電影、藝術片受到推崇,而「商業化」並不是一個褒義詞。馮小剛在市場方面做出的努力沒能得到好評。很多評論家認為,從藝術上分析,馮小剛的一系列賀歲電影只是不入流的「小品串燒」。
回憶當年,馮小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大家都一窩蜂做一個事的時候,我總是在做另外一個(事)。」在拍賀歲片、打開中國電影市場這件事上,他既在順應時代潮流,又在逆流前進。
憑藉賀歲片聲名鵲起後,他又試圖回頭拍那些符合自己口味的現實主義題材影片。而在拍完反映社會生活問題的《一聲嘆息》後,主流評論仍然沒有好轉。2000年,《一聲嘆息》的票房成績僅次於主旋律影片《生死抉擇》,囊括了除最佳導演獎之外的全部五個主要獎項,但未能入選當年金雞獎提名。實際上,在2007年《集結號》上映之前,馮小剛的作品一直沒能在真正意義上獲得主流評論界認可。
嘴欠,直腸子,而能伸能屈拍攝《老炮兒》之前,管虎跟馮小剛不算熟,僅僅算是點頭之交。拍了80多天戲,他漸漸發現,馮小剛是個「直腸子」,一個「性情中人」。
「他很孩子氣,特別單純,這讓我吃驚,」管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平時不綳著臉,喜怒哀樂全在臉上。有時候你會看見他跟記者嚷嚷,他就是這麼一人。他看見他認為不對的事,他忍不住,要是喜歡起來也沒樣。「
在觀眾看來,這是馮小剛跟《老炮兒》里的六爺最相似的地方。有人把馮小剛稱為「小鋼炮」,因為他經常態度鮮明地表達自己對公共事務的看法,比如痛斥中國電影審查制度,炮轟綜藝電影,或者聲援舒淇。
「我就是嘴欠(笑)。」馮小剛笑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但接下來,他就提起了幾次讓他至今還很生氣的罵戰。他曾連發兩條微博,表明「我可以說你是一屌絲,但你自己不能說自己是屌絲」,但引發無數網友的討論和謾罵,有人指責他剝奪了弱勢群體的尊嚴。「我是一好心,把屌絲的含義告訴他們,嘿,結果所有人急了。所以你說現在傻×有多少啊,真的沒救。」馮小剛說。
微博網友圍攻舒淇的事已經過去好幾年,他說起來仍然憤憤難平。「舒淇這事,你這麼站在一個道德的制高點去罵她,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麼有道德感?如果你沒有看過那些東西,你怎麼能罵她?」他說,「那你為什麼看?看完了還罵,這你就是裝孫子。」
至於審查制度,「有很多導演長期以來處在這種折磨中,喝悶酒,恨不得拿腦袋撞牆,」馮小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你做的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電影好那麼一點,但是他們讓你做的修改是讓它變成不好一點,這個東西讓你很生氣!」他一字一頓,重重地說出「很生氣」三個字。
11月24日,馮小剛才發了一條微博:「我喜歡說話直截了當,不遮掩,直抒胸臆,敢於亮出自己真實想法的人。大家都一調門兒多無聊呀。」
「小剛導演跟六爺挺像的,他們都好酒、好朋友,」管虎說,「用北京話講就是仗義,局氣(豪爽、講究規矩)。」
但馮小剛認為,自己遠比六爺複雜。
「六爺比我單純,他更像一個老小孩,因此他也會比我更堅定,對自己堅信的那一套毫不懷疑,」他說,「我可能會在很多時候都是處在一個動搖、懷疑的狀態。」
從某種程度上說,馮小剛是一個「能屈能伸」的人。作為中國內地商業化程度最高的導演之一,他往往能夠八面玲瓏地在官方、投資方、甚至廣告方之間周旋。
《大片時代——馮小剛與華誼兄弟》里提到,在2003年之前,王中軍一度看好姜文,投資了《鬼子來了》《陽光燦爛的日子》等不少影片。然而,既霸氣、又獨斷強硬的姜文讓華誼公司的王氏兄弟「HOLD不住」。相較而言,馮小剛沒有這麼大的譜,他懂得合作,片子又有商業保障。1998年,華誼兄弟以一年400萬的高價挖走馮小剛。
馮小剛之所以願意合作、周旋,就是要最大限度地為自己換來最大利益——拍攝自己喜歡的影片。
他把自己拍攝的電影分為兩種:滿足自己的和滿足別人的。1999年,他「捏著鼻子」拍完了自己相對不喜歡的《沒完沒了》,獲得了拍攝《一聲嘆息》的機會。從此往後,他每拍一部電影,都會跟投資方達成某種默契:我滿足你一部,你也滿足我一部。
《一聲嘆息》之後,馮小剛拍了一個滿足投資方的《手機》;大片《夜宴》拍完,則是他喜歡的《集結號》,然後又迅速拍了個滿足投資方的《非誠勿擾》。2008年拍《非誠勿擾》時,為了影片中過多的廣告植入,馮小剛曾在贊助商面前把一隻刻著他名字的杯子摔得粉碎,又掀翻了整張桌子,但最終,廣告鏡頭還是剪進了影片。
實際上,馮小剛的很多影片都是出於某種商業或利益「需要」。
2005年,馮小剛拍攝了他的第一部大片《夜宴》。對於投資方華誼兄弟來說,它是一部必須拍攝的電影,因為它可以標誌華誼兄弟在製片領域擁有了製作大片的能力。
在2002年《英雄》獲得2.5億國內票房、11億海外總票房之後,中國電影正式進入「大片時代」。第二年,廣電總局頒布《電影製片、發行、放映經營資格准入暫行規定》後,大量風險投資開始進入電影領域。越來越多的觀眾認為,進電影院看電影就應該看「大片」;投資方也認為,拍大片,才能掙大錢。這一思路一直影響了中國電影市場10年之久。
而馮小剛拍攝該片的初始想法則是:「這個社會既然有這樣一種偏見,你去扭轉它也扭轉不了,那哥哥就拍一回讓你們看看,你們認為這路的電影是高級的,那麼不妨我們也淺薄一次,回應一次:好,我拍一個你們認為難的。」最後,即便《夜宴》口碑平平,但2005年末,華誼兄弟仍然憑藉它用不到10%的股份獲得了1000萬美元融資。
而2010年的《唐山大地震》則是唐山市政府給馮小剛的一篇「命題作文」,這是他第一次拍攝帶有官方背景的影片,雖然馮小剛借小說《餘震》給影片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角度,著力於表現地震後災民遭遇的心理困境,但仍然無法完全擺脫來自唐山市政府的影響:影片片名沿用小說名《餘震》顯然更合適,可市政府方面還是希望保留「唐山」二字。
「這片子談不上是一部滿足我(的電影),」馮小剛說。不過,《唐山大地震》公映第一天,中國電影局副局長張宏森就在《人民日報》發表5千多字的評論文章盛讚該片,《新聞聯播》也作了兩次報道,官方輿論確立了馮小剛的主流地位。
那幾年,製作商業類型片逐漸成為大多數電影公司的共識,而馮小剛還在一心要拍以河南大旱、民眾逃荒為故事背景的《一九四二》。「我是一個既得利益者。我一直拍那種賀歲片,」馮小剛說,「但是我覺得,凡事還得有點良心,我應該說點實話。」這樣的片子投資大,票房無法保證,吃力不討好,他又得做一番周旋。
拍了這麼多年戲,馮小剛漸漸從一個樂觀的人變得悲觀。他曾跟一個朋友說,自己再也回不到拍《甲方乙方》時的心境了,這是一段「令人痛苦灰暗的對世界的認知」。他也向《中國新聞周刊》承認,在某種意義上,六爺身上的那種單純更為可貴。
「我是個會經常感到孤獨的人,」馮小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能聊到一塊去的人還是不多。」以前,他曾有一大幫大院和軍隊里的朋友,而現在,他的朋友圈特別小。
「除了徐帆和工作室的人,好像很少有別人給我打電話,要不然就是廣告電話,」他慢慢地說,「有些人會在微信上留言,聊聊在幹嗎呢,在哪呢。除了這個,誰跟誰都不來往。」
不願意妥協了,因為時間無多《老炮兒》開場不到15分鐘,馮小剛就跟許晴上演了一場激情戲,尺度不小。很多媒體寫,他「貢獻了半截屁股」。
「這場戲不是一個噱頭,而是必須存在,呈現六爺的身體狀態和他對生活的力不從心。」管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電影里,六爺是一個社會和時代變遷中的底層小人物,生活處境並不太好。管虎描述,《老炮兒》中的角色「沒有尊嚴」,希望通過這個故事「讓他們找回尊嚴」。
馮小剛認為,六爺跟這時代有點格格不入。他說:「這個人物心裡頭堵著一口氣,要把這口氣釋放出來,正好趕上兒子被綁架,就豁出去了。」
巧合的是,在管虎找到馮小剛出演《老炮兒》時,馮小剛幾乎處於一個相同的狀態之下。
「他當時在氣質上跟六爺有點像,我覺得他的狀態有一點點低迷,」管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在《私人定製》之後停了一段時間(導演工作),似乎是有一點抑鬱之氣,有一點悶氣,急於想有個出口宣洩、爆發。正好趕上了《老炮兒》這麼一個出口。」
馮小剛這幾年過得並不痛快。
2012年底,他耗盡心力、醞釀19年拍出來的《一九四二》票房失利,他突然發現,自己現在摸不清觀眾的喜好了。
這部影片碰到了一波三折的過審問題。最後,馮小剛疏通關係,欠下一個人情,讓《一九四二》得以上映。2012年11月2日,影片最終過審的那天,馮小剛高興得大醉一場。
上映前,他信心滿滿,因為之前他拍過的嚴肅題材影片《集結號》和《唐山大地震》票房表現都不錯。沒想到,《一九四二》第一天的票房只有2600萬元,口碑也很差,一些電影網站甚至一開始就打出了不及格的分數。
在知乎網上一則評價馮小剛導演的高票回答中,網友「飛鳥冰河」這樣寫:「馮小剛其實處在一個挺尷尬的地位,他的年紀、身份、商業定位、輔助團隊以及個人能力,都不允許他做太多的轉型努力了,但他還想試試……可他們現在要做的是彌補自己最不擅長的一部分,這就很難,很難。」
糟糕的票房開局讓華誼兄弟的市值在2天里蒸發13億。張國立回憶,因為《一九四二》票房,馮小剛甚至掉了眼淚。
隨後,同檔期的對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泰囧》都表現得十分強勢。前者的國內票房出人意料地突破5億元,後者則獲得了12.67億的總票房,成為當時的中國電影票房史上收入最高的華語電影。在此基礎上,2012年中國電影總票房超過170億。
從早期的《北京人在紐約》《編輯部的故事》和《甲方乙方》開始,馮小剛一直以能準確捕捉到市場和觀眾的需要而著稱。2008年《非誠勿擾》出來時,他還很自信地對媒體說,「這麼多年,沒有一回大家會看好我的電影,可每一回,觀眾都給我撐了腰。中國導演里,我不覺得還有誰像我一樣,票房上沒有敗過一回。」但到了《一九四二》,規律第一次被打破了。
那幾年,中國主力觀影人群正在逐漸年輕化。據2013年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協會的一項調查數據顯示,中國電影觀眾平均年齡為21.5歲。「我發現我跟觀眾不是一個頻道的,聊不到一塊兒去,」馮小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過去我跟他們不是這樣的。」
電影下檔後,事情還沒有結束。為了回報華誼兄弟,馮小剛得拍一個常規馮氏喜劇片,即後來的《私人定製》;為了還影片過審的人情,他還必須硬著頭皮擔任央視春晚總導演。
「我們拍《一九四二》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這個片子通不過,但是後來領導慧眼識珠,幫了很多忙。」2014年初,演員張國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馮小剛答應下來接手春晚後,立即來找張國立幫忙,告訴他「領導點的名,要還人情。」
為了「還債」,馮小剛忙活了一整年。過完2013年春節,他在短時間內拍出了《私人定製》。影片是他駕輕就熟的類型,又找來老朋友王朔擔任編劇,而依靠預售網路、電視版權和植入廣告,這部電影在上映前就收回了成本。這一年年底,全國銀幕總數已達1.76萬塊,中國電影市場愈發火爆,最終,《私人定製》的票房高達7.1億。
但觀眾對馮小剛的差評也到達了最高峰。影片在豆瓣網的評分僅為5.6分,有人評價,《私人訂製》就是王朔各種碎片的疊加:《甲方乙方》的結構、《頑主》的段子和早年一個名叫《貴族》劇本里的台詞。戛納電影節中國唯一青年評委Magasa 評論,這些批評聲的背景在於「馮小剛和王朔所代表的京派文化圈如今已經式微」。
另一方面,擔任春晚導演的馮小剛忙活了大半年,認為自己「打了個義工」,最後還是收到了意料之中的一片罵聲。由於他的加入。所有人都對春晚的語言類節目抱有期待,但最後小品和相聲還是表現孱弱。
「我覺得,最後(春晚)對馮小剛脾氣的改變特別大。」2014年,張國立在春晚現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馮小剛常常會在拍戲現場發脾氣,可在春晚籌備時,「他連脾氣都發不了,都沒地兒去說。」張國立說。
那一年,馮小剛56歲,就像《老炮兒》里的「年過半百」的六爺一樣,他也是個「奔六」的人。這個年紀的演藝圈人士已經可以被尊為「表演藝術家」,但他還是對一切此類崇高的名詞保持距離。他覺得自己還年輕,但是承認,自己碰到了中年危機。
2014年到現在,他沒有繼續拍電影——所謂中年危機,就是一種迷茫的,不知方向的狀態。2014年,全國電影總票房高達296億,但這一切都與馮小剛無關。
當被問到這兩年幹了點什麼時,他只回答兩個字:「待著」。
作為一個公眾人物,實際上馮小剛也沒閑著。除了主演《老炮兒》,他還在海南弄了個自己的電影公社,時不時去加州度假,「上好萊塢按一金手印,掛了一法國騎士勳章」,以及「吃吃喝喝,晃晃悠悠」。
此外,他參加了幾檔電視綜藝節目。喜劇選秀節目《笑傲江湖》製片人、歡樂傳媒總裁董朝暉是他朋友。「他過去生意失敗,現在重新做這個,讓我幫一把,」馮小剛說,「我說,那行唄,又掙錢,還能幫你。本身這事基本上不用動任何腦子。坐在那,願意多說幾句你就多說幾句,要是懶的時候也可以不說話。」
他想來想去,做了這些事,還是好像什麼都沒幹,只是因為這些事跟電影導演都不相關——從1991年《北京人在紐約》開始,他一直在做導演,17年14部電影作品,完全沒歇過。
7月,他在加州發獃,突然暗下決心,發了一條微博:「如果我三十歲我可以妥協,退而求其次,因為來日方長;但我已經快六十歲了,借社會新聞里經常使用的一句形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我就不願意妥協了,因為時間無多。」
現在,馮小剛終於理順了思路:丟開自己和年輕觀眾的「代溝」,做自己喜歡的事。「現在自由度更大了一點,有這種自由度不去用,還要去成為一個印鈔機,顯而易見這事不划算。」他說。現在,他的新片《我叫李雪蓮》已經開機,改編自劉震雲的小說《我不是潘金蓮》,將用冷幽默的方法講述一個女人二十年打官司告狀的荒誕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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