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 時間進程的「一個斷點」
中國古代英雄輩出,但還是很少有人像武則天那樣複雜,即便是千載之後,也很難蓋棺論定。剛剛為她的心狠手辣義憤填膺,偏偏又被她作為女性的可愛一面所吸引;正要讚賞她選賢任能的開明與氣度,卻又為她掀起的「酷吏革命」不寒而慄。無論走向哪一個單向的維度,都會陷入劍走偏鋒的困局。她就是這樣令人捉摸不定,也因此自有一種不可抵擋的魅力。
她是一個複雜的矛盾體,在她的身上,融合了太多極端對立的元素——政客的陰險與女人的柔情,造反的狡詐與明君的胸襟,放肆的情慾與敏銳的洞察,愛美的心境與殺人的陰冷……或許正是這些內鑠於心的多重性格,才讓她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履險如夷
在不同的人群間遊刃有餘。她不是一個單向維度的人,永遠不會一條路走到黑,因此她能左右逢源、無往不勝。
政治是關於可能性的藝術,而武則天證明了中國歷史的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女人也能當皇帝。她不同於之前臨朝稱制的漢高後,也不同於之後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她們的權力雖然擬於人君,但還是借著與男人的關係「狐假虎威」,她們權力的合法性仍然依靠與男人的關係來支撐。與她們相比,武則天後來「周革唐命」、改變正朔則是直接把男人這棵大樹砍倒,讓女人成為權力的來源和主體,因此更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也更有挑戰一切的魄力。無論如何,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這一份想像力與膽魄就具有十足的現代性。
然而,悲劇就在於,當武則天站上權力的巔峰,她已經把整個時代踩在自己的腳下,卻發現這就是她人生的終點。真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她發現自己站立在一個遊離於時間之外的斷點,進一步是萬丈深淵,退一步也是萬丈深淵,由此她感到了徹頭徹尾的挫敗感。武則天費盡心機奪走了最高權力,卻發現她的權力根本無法傳承下去,她成為儒家政治秩序的一個棄兒。在經歷痛苦的掙扎後,她決定把權力還給大唐子孫,既革大唐之命,還復大唐之權,這相當於宣告自己一生的努力歸於失敗。究竟是什麼打敗了這個曾經戰勝一切的女人?
武則天創造了歷史,但是她無法贏得未來。她在成功的時候,證明了「政治是關於可能性的藝術」;而她在失敗的時候,則揭示出中國政治超穩定結構的哲學基石。她戰勝了所有人,也踐踏了有形的政治制度,卻不能打敗無形的政治哲學。那麼,作為女人
武則天怎樣一步一步爬上權力的巔峰?最後,她又怎樣在晚年時光敗給了那個雖然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政治哲學?
不惜殺死女兒以搏出位
武則天在14歲時就表現出與眾不同的思維與膽識。那時,她正值及笄之年,天生麗質難自棄,養在深閨之時,芳名就已驚動當朝皇帝李世民。於是一道詔書,招她入宮。女兒一朝選在君王側,自然是好事一樁,但畢竟宮廷兇險,年少入宮前途未卜,於是武則天的母親「慟泣與訣」,但她卻談笑自如說:「見天子庸知非福,何兒女悲乎?」宮闈之間,往往危機四伏,一位芳齡14的女孩竟無所畏懼地樂觀前往。武則天的人生,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武則天的人生軌跡屬於典型的「否極泰來」的辯證風格。在李世民駕崩之後,她作為先朝嬪妃出居宮外,入寺為尼,人生可以說是陷入了難以挽回的低谷。李世民生前,武則天在後宮佳麗中未曾顯達;李世民死後,她在名義上又是先皇的女人,哪個男人敢娶為妻室?武則天似乎只有落髮為尼、遺世獨立這一條逼仄的道路了,卻在渺然不知所歸的人生低谷迎來了驚天逆轉,繼任皇帝李治經常到感業寺弔唁先皇,竟與武則天擦出了愛情的火花。而武則天心裡明白,李治是她的唯一希望,因為只有皇帝能夠拯救皇帝的遺孀。
武則天善於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她看準了李治多愁善感的性格,決定以自己的似水柔情與悲慘境遇來抓住李治的心。有一次,李治在感業寺路過佛舍,而武則天遠遠看到皇帝過來,悲從中來,且見且泣,淚光盈盈,楚楚可憐,李治的心果然為之融化,「帝感動」。可以說,此時此刻,李治已經暗下決心,哪怕將先朝嬪妃納入後宮要遭到非議,他也要把武則天從深淵中解救出來。而這時,後宮王皇后與蕭淑妃爭寵也恰恰為武則天提供了機會。王皇后久無子嗣,蕭淑妃方見寵愛,王皇后為了挾制蕭淑妃需要引入外援,而恰在此時聽說了李治與武則天暗送秋波的事情,於是決定將武則天「引內後宮,以撓妃寵」。於是,在李治的憐愛與王皇后的算計共同推動下,武則天越出了禮教大防的底線,再次進入後宮。王皇后還不知道,她引入的不是隊友,而是自己的掘墓人。
在後宮鬥爭中初露崢嶸,武則天已經將毒辣、冷酷與狡猾展現得淋漓盡致。她先是與王皇后聯合打倒了紅極一時的蕭淑妃,而後開始用反間計來對付曾經的恩人王皇后。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但是武則天為了獲得權力,卻不惜賭上親生女兒的性命。當時,王皇后與武則天共同打倒蕭淑妃,結下了共同戰鬥的同袍情誼,王皇后對武則天尚未產生戒心。在武則天生下女兒後,王皇后欣然前往並毫無防備地抱著嬰兒玩耍,皇后哪裡知道,在抱起嬰兒的一剎那,自己已經大禍臨頭。武則天等皇后走後,竟親手用被子將女兒悶死。
故事發展至此,足見武則天泯滅人性的陰毒,而之後對整個陰謀的設計則體現出她洞悉人性的狡猾。她殺死女兒之後並不是哭哭啼啼向皇帝誣告皇后,而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等皇帝來看小公主,她歡笑如常,假裝打開被子,竟「發現」女兒已死。武則天偽裝得十分驚訝,「責問」太監宮女出了什麼狀況,而左右都回答
說:「後適來。」聽聞之下,武則天什麼都不用說,只需要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做無可奈何的悲痛狀,皇帝自己就找到了她預設的答案——「後殺吾女」,並通過想像還原「真相」:王皇后自己沒有子嗣,對武則天心生嫉妒,竟不惜親手殺死她的女兒……
武則天成功做到了「看不見的說服」,能把誣陷做到如此極致,狠毒與狡猾缺一不可。如果她到皇帝面前誣告皇后,在後宮鬥爭如此激烈的背景下,皇帝也不可能只相信她的一面之詞。然而,武則天還有更大的計劃,親手殺死女兒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一步是引皇帝上鉤。於是才有了後面的劇情,她自己假裝不知情,而在皇帝發現女兒已死的瞬間安排太監宮女以第三方的身份弱弱地說一句「皇后剛剛來過」,皇帝就能自然發揮想像力還原「真相」。她什麼都不用說,但是什麼都說了。
結果,皇帝對皇后益愈疏遠,而對武則天日見信愛,直到皇帝決定廢舊立新。就像她14歲就冥冥中感受到的神秘啟示——見天子庸知非福,她已經實現了人生的逆襲。只是,手段太過殘忍。
殘忍並未因為勝負已分而停止,在她獲得成功之後,命人砍掉了皇后與蕭淑妃的手足,並將她們放在釀酒的瓮里,就這樣一直到死。而蕭淑妃的兩個女兒義陽公主、高安公主也遭到幽禁,年近40而不嫁。武則天的殘忍狠毒令人毛骨悚然,但即便鐵石心腸如她,也會留下心理陰影。在以後的歲月里,她總是產生幻覺,常常看到皇后與蕭淑妃「被發瀝血」,無論怎樣「巫祝解謝」,總也揮之不去。然而,史書沒有記載,她在君臨天下之時,有沒有想到過那個剛剛出生、滿身還散發著嬰兒香的女兒。如果她想到了哪怕一秒鐘,相信那一定也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這時的她,或許當得起這樣8個字的評價:面若桃花,心如蛇蠍。
用「酷吏革命」掀起白色恐怖
流血一旦開始,就不會輕易停止。武則天奪取權力的過程充滿了血腥,而鞏固權力的過程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與皇帝雙峰並峙、攜手臨朝,稱為「二聖」。她能夠準確地把握唐高宗李治的心理弱點:對付這個暗弱無能的皇帝,只需要永遠保持進攻態勢,就能讓他不斷妥協。李治也曾對武則天日益上升的權勢感到恐懼,於是命西台侍郎上官儀「草詔廢之」,左右侍從竟馳告武則天。她突然出現在皇帝面前,一番傾訴之後,皇帝不僅回心轉意,而且感到「羞縮」,更為自己辯解說:「是皆上官儀教我!」經過這番心理挫折之後,李治對武則天更加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甚至一度「將下詔遜位於後」,被宰相郝處俊固諫乃止。
李治一朝撒手人寰,苦心經營多年的武則天就迫不及待地廢掉了繼任皇帝,開始了君臨天下的歲月。如果說皇帝曾經是她登上權力巔峰的梯子,那麼她現在已經不需要這把梯子了。而激蕩在武則天腦海裡面的未來想像已經不是重演歷史上皇太后臨朝稱制的陳舊故事,她將要在一個父系社會創造女人的神話,那就是潛圖革命、自稱皇帝!皇太后臨朝稱制,是以前朝皇帝之妻、當朝皇帝之母這樣的身份行使權力,是以與男人的關係來定義自己的存在。武則天要做的事是擺脫這種限制,她要確立女人獨立的主體性存在。
然而,要實現這一目標,在一個男權社會又是何其艱難!潛圖革命、以周代唐甚至自稱皇帝,這樣的勃勃野心必然會激起不斷的反抗。於是,在當權歲月,武則天如坐針氈,始終把滿朝文武當作假想敵,擔心有人會謀反。在恐懼心理的驅使下,她掀起了中國歷史上最恐怖黑暗的「酷吏革命」,始終以猜忌而不是信任來治理天下。從此,「告密」正式成為一種統治術。
武則天昭告天下,公開鼓勵所有人舉報謀反,通過大臣之間陷入內訌而獲得皇位穩定。史書記載,「時四方上變事者,皆給公乘,所在護送,至京師,稟於客館,高者蒙封爵,下者被賚賜,以勸天下」。也就是說只要是告密的人,地方官要護送,到了京城還要住在朝廷客館,說得好的還能加官封爵,差點兒的也能獲得金銀賞賜。不但如此,「凡言變,吏不得何詰,雖耘夫蕘子必親延見,稟之客館」,只要是告密,官吏都不能阻擋,即便是村野耕夫,武則天也要親自接見。武則天就這樣用國家力量鼓勵天下告密。於是,「故上變者遍天下,人人屏息,無敢議」。在重賞之下,周興、來俊臣、索元禮、丘神績等酷吏應運而生,使得社會陷入了「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內戰狀態,極大地破壞中國傳統的社會信任和政治生態。
來俊臣等人本來大字不識,但都通過告密而平步青雲。他們深知武則天鼓勵告密是為了挾制大臣,而不是真正存在多少造反的陰謀,於是這些人紛紛「以夷誅大臣為功」。時間一久,他們發明了無中生有的告密模式,即「告密—誣陷—升遷」的路徑,開始肆無忌憚地濫用「告密」的特權。他們的程序往往是:首先選擇告密對象,其次動用極刑,最後在屈打成招後入大獄、誅九族。告密的理由必然是「意欲謀反」,而告密對象的選擇往往與謀反沒有任何關係,或是消滅異己,或是出於報仇,或僅僅是因為看上了別人的老婆,所以不惜通過告密將其迫害致死,其荒謬如此!
用刑之手段更是慘絕人寰。索元禮喜歡用鐵籠戴在「囚犯」頭上,「以楔,至腦裂死」,還喜歡把「囚犯」掛在樑上,縋石於頭,而極刑一開,「相牽聯至數百未能訖」。如此殘忍無度卻得到武則天的嘉獎,「後數引見賞賜,以張其威」。來俊臣審判時,不問輕重先把醋灌進鼻子,然後掘地為牢,絕其糧食,囚犯「嚙衣絮以食,大抵非死終不得出」。來俊臣還製作了10種大枷,後來製成鐵制頭盔,人戴上後「宛轉地上,少遷而絕」。後來,來俊臣都不需要動用極刑,只需要展示這些刑具就足以讓人「莫不震懼,皆自誣服」。關於告密的程序、用刑的步驟、刑具的使用,來俊臣將其分門別類,寫出集大成者的《羅織經》成為告密與極刑文化的濫觴。
告密成風、大獄屢興,骨鯁之臣朝不保夕,狄仁傑、魏元忠、宋璟、張說、姚元崇等名臣都曾在鬼門關走上一遭,而被酷吏誣陷謀反而招致家破人亡者,更不知凡幾。其中受到傷害最大的莫過於唐朝宗室子孫。在鎮壓了韓王李元嘉的起義之後,武則天把宗室視為更大的潛在威脅,10多個親王及家族遭到陰誅顯戮,「自是宗室諸王相繼誅死者,殆將盡矣」。
「酷吏革命」達到了道路以目、人人自危的境地,武則天的統治看上去日益鞏固。然而,正如法國哲學家福柯所言,權力是一種流動的關係,「哪裡有權力,哪裡就有抵制」。武則天為了挾制群臣、剪除宗室而推動「酷吏革命」,只是贏得了表面的服從,卻造成了內心的反叛,人心思唐已成定局。這種方式實際上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然而,如果只有鎮壓這一種方式,武則天就不是武則天了。她懂得「胡蘿蔔加大棒」的法則,在「忤逆者誅戮」的同時實行「附順者拔擢」,在殘酷之外還給了天下士子一個若有若無的希望。這是她複雜的地方,也是她厲害的地方。[page]
用政治吸納安撫精英階層
如果只有「酷吏革命」帶來的絕望,那麼在「反也是死,不反也會被誣陷致死」的邏輯之下,天下士林一定會選擇魚死網破、玉石俱焚,那樣武則天掀起的白色恐怖就會適得其反。然而,武則天才不會一條道走到黑,她在絕望的肅殺中還夾雜著絲絲暖風,融化著人們內心的戾氣。
如果僅從治國理政的能力出發,武則天與那些男性皇帝相比也是不遑多讓,甚至可以說遠出於大多數君主之上。她雖然陰險狠毒,為了權力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她清楚地知道權力的邊界在哪裡,並做出了一副維護禮法秩序、尊重知識分子的樣子。
有這樣一個故事就非常具有代表性。僧人薛懷義本來是洛陽街頭的無賴,受人推薦得到武則天的寵幸。武則天為了掩人耳目,讓他假裝剃度出家,以僧人身份出入宮禁。從此,這個昔日的無賴就開始飛黃騰達。他不僅成為皇室修建宮殿的總監,還統領了數十萬大軍北討突厥,寵榮冠於當世。「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薛懷義一旦小人得志,便有恃無恐、目無法紀,什麼王孫貴胄、文武百官都不放在眼裡,甚至公開凌辱士大夫。
當時,有一位名叫蘇良嗣的宰相,向來以剛直不阿而聞名。有一次薛懷義在宮中遇到蘇良嗣,神情傲慢,舉止無禮。殊不知,唐朝宰相當國,地位崇隆,史書上稱為「禮絕百僚」,即便是皇帝,見了宰相也應行禮。薛懷義一向傲慢慣了,後面又有武則天撐腰,偏偏要耍一耍宰相。沒想到,蘇良嗣見此大怒,命侍從打了薛懷義一巴掌。薛懷義自然會到武則天那裡打小報告,按照武則天的陰險狠毒來推斷,故事的結局極有可能是蘇良嗣大禍臨頭。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武則天竟批評薛懷義說:你應該從北門出入,南衙屬於宰相,「毋犯之!」這說明,武則天為了得到權力可以踐踏底線,但是在使用權力上仍能做到謹守邊界,她會因為害怕謀反而濫殺無辜,但絕不會縱容私慾而破壞朝廷典章。她有冷酷到令人顫抖的一面,同時也有開明君主所應有的節制與氣度。
這一點,在她用人方面體現得更明顯。現代政治學研究表明,政治體系保持穩定的關鍵是最大限度地將政治精英吸納進政治體制內部。正因為此,唐太宗李世民感慨「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而知士庶安心、天下大治。武則天也深諳此道,而且比李世民走得更遠。為了吸納精英、安定人心,給人向上流動的希望,武則天使出的撒手鐧就是濫賞官爵,濫封官位,濫發官祿。
史書記載說:「太后不惜爵位,以籠四方豪桀自為助,雖妄男子,言有所合,輒不次官之。」凡是引見科考的舉人,「無問賢愚,悉加擢用」,不管水平高低,都委以重任,運氣好的可以「試鳳閣舍人、給事中」,等而下之也能「試員外郎、侍御史」。中國歷史
上的「試官」就濫觴於此,所謂「試」,類似於今天的「見習」,實際上是閑官冗員、人浮於事,徒有其名而無其實。當時有人嘲笑說:「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杷推侍御史,椀脫校書郎」,就可見冗員泛濫到了何種程度。後來,有個舉人在這首打油詩後面續了一句譏刺當局的話,御史認為是誹謗朝政,「請杖之朝堂」。沒想到武則天哈哈大笑,說:「但使卿輩不濫,何恤人言?宜釋其罪。」
武則天果然洞悉居上御下、駕馭人心的奧秘,只要以士大夫為代表的精英階層被吸納進體制內,不管是實職也好,閑差也罷,只要他們接受這個名位並且懷著在權力階梯向上攀爬的心思,那麼他們就不會到體制外舉兵造反,政權就能獲得穩定。這是大邏輯、大政治,幾句略帶嘲諷的打油詩又有什麼要緊?
而武則天的知人善任,恐怕也是大臣名士樂于歸心的理由。一代名臣狄仁傑、宋璟、姚崇等人,都是武則天一手提拔重用,與武則天也都有一段不能不說的佳話,尤其是宋璟,向來以剛直不阿聞名。在張昌宗、張易之兄弟最為得勢的時候,連武三思、武承嗣這樣的皇親國戚都爭著鞍前馬後地伺候,宋璟就敢視若無物。當時,舉朝上下稱呼張易之為「五郎」,張昌宗為「六郎」,唯獨宋璟特立獨行,他訓斥大臣們說,你們並不是人家的家奴,為何要稱之為「郎」呢?從此與二張有隙,兩位內寵不僅伺機中傷,還派人刺殺,但都因為武則天的庇護,宋璟才能幸免於難。顯然,武則天對骨鯁之臣的容忍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收買人心的作用,即便只是做做樣子,她也表演得非常成功。至少,如果沒有她留下的宋璟、姚崇等政治遺產,唐玄宗很難開創歷史上的「開元之治」。
武則天透析了政治統治的本質,她非常清楚所謂「為政之要,唯在得人」,說的不僅是技術層面的用人,更重要的是完成對精英階層的「政治吸納」。她抓住了這一統治奧秘,將體制大門向所有人敞開,於是那些夢想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士大夫們,突然就忘記了她的殘忍,抱著一絲宏圖大舉的僥倖心理心甘情願地落入彀中,半推半就地維持著她的血腥篡權和殘忍統治。
武則天的一柔一剛、一陰一陽準確地掌握著天下士子脆弱的心靈。他們因恐懼而屈從,又因希望而順從,被動與主動相輔相成,武則天調和得恰到好處。
在時間的荒原鎩羽而歸
一手拿著足以讓任何有志之士都為之膽寒的利劍,一手又握著天下士林都趨之若鶩的官帽,武則天獲得了前無古人的巨大成功。然而,當她的雙腳踏上權力的巔峰,她的身體卻在時間的沖刷下迅速老去。
晚年的武則天仍然愛美,這曾是她打動李世民的奧秘,也是她征服李治的武器。雖然年屆古稀,已是「視茫茫,發蒼蒼,齒牙動搖」,但她仍然懷著少女般的愛美之心,「雖春秋高,善自塗澤,雖左右不悟其衰」。有一段時間,她竟然重新長出了兩顆牙齒,高興得馬上下詔改元為「長壽」。只可惜,駐顏之術不能抵擋時間的侵蝕,「長壽」雖是美好的期望,終究難以掩蓋現實的窘迫。武則天該認真考慮權力的傳遞問題了。
權力與時間的關係本來就充滿了緊張。喬治·奧威爾在小說《1984》裡面這樣形容它們之間的張力,「誰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而誰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也就是說,定義歷史可以影響未來,而掌握權力則等於掌握了歷史的定義權。武則天政權在手,當然也試圖改寫歷史,改變時間的軌跡。她把先秦時期的周文王、周武王作為新王朝的始祖,並把自己的列祖列宗都追奉為皇帝,建廟供奉、配享天地。追認周文王,是為了給新王朝製造正當性的歷史基石;追封老祖宗,則是為了給新王朝的權力傳遞書寫連續的譜系。
定義歷史,是為了改變未來。武則天如此煞費苦心地改變歷史敘事目的都是為了周朝萬世一系的延續。然而,武則天一生縱橫天下、無往不勝,這次卻要遭遇失敗的「滑鐵盧」。由於儒家倫理秩序自身的免疫力,她未能如願以償地實現「誰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的目的。
武則天是周朝的締造者,而周朝延續的前提就應該是姓武的人當皇帝。武則天不是沒有考慮過廢掉李唐的皇嗣,而改立武氏子孫。她剛剛臨朝稱制,就把唐中宗廢為廬陵王,立了睿宗當太子,卻始終嚴加防範,朝中大臣膽敢與之往來,必然身首異處,史書就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尚方監裴匪躬坐潛謁皇嗣,腰斬於都市」。然而,如果說她對李唐宗室如同冬天般寒冷,那麼對待武氏子孫則如春天般溫暖。她不僅追封祖宗,而且「盡王諸武」,對武家親戚全部封官許願。在祭祀天地這樣的重大活動中,她把武承嗣排在第二,武三思排在第三。這樣的儀式性安排,折射出她內心廢李立武的想法。
在當上皇帝的前後兩個時期,她都向宰相提出立武氏子孫為太子的想法,卻以同樣的理由兩次被不同的宰相制止。第一次,她想立武承嗣為太子,宰相李昭德說了這樣一個理由,「自古有侄為天子而為姑立廟乎?」就是說,等武承嗣當了天子,他能給你這個姑姑立廟嗎?一言之下,效果立竿見影,「後乃止」。第二次,她想立武三思為太子,宰相狄仁傑說了同樣的理由,「陛下立廬陵王,則千秋萬歲後常享宗廟;三思立,廟不祔姑」。意思也很明確,立自己的兒子廬陵王為太子,千秋萬代之後自己還能常享宗廟,如果傳位給武三思,他以後祭祀祖先會帶上你這個姑姑嗎?這次武則天不僅僅是徹底打消了立武廢李的想法,而且立刻派人把廬陵王迎接回朝。
武則天戰勝了一切有形的敵人,卻在儒家倫理秩序面前鎩羽而歸,並且感受到無可奈何的無助感。姑侄關係,在儒家倫理秩序決定的權力傳遞中註定沒有立足之地。武則天為了奪取權力,曾經掀起腥風血雨的鬥爭,曾讓多少無辜的人鮮血流盡才鋪就了一條通往權力的道路,但是她失去權力的過程卻沒有硝煙四起,也沒有曲折反覆,只是幾個儒家士大夫的一面之詞就打倒了這個不可一世的女人。
李昭德與狄仁傑不愧是當世大儒,他們看準了改變歷史軌跡的那個按鈕,只需輕輕一按,則千古江山為之一變。
儒家倫理秩序的超穩定性
波譎雲詭的政治劇情在武則天帶著女性靈動色彩的安排下, 輕鬆幽默地落幕了。
廬陵王已經回朝,武則天卻把他藏了起來,故意跟狄仁傑他們玩了一個惡作劇。她把狄仁傑召來,故意問廬陵王的事,狄仁傑「敷請切至,涕下不能止」,他哪裡知道廬陵王已經回朝,這是武則天故意逗他玩呢!直到此時,武則天才把廬陵王亮出來,並不無戲謔地說,「還爾太子!」看著狄仁傑一把鼻涕一把淚,武則天肯定在心裡偷笑,這似乎是在說,你不讓我把皇位傳給武家後代,那我就做個惡作劇來逗逗你!武則天女人的一面又回來了,複雜如她,時時也有這樣直抵人心的可愛瞬間。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武則天是在使盡渾身解數的掙扎之後才意識到在儒家倫理秩序面前,她是多麼的孤獨無助、勢單力薄。迎回李唐太子,政治格局已定,但朝野上下仍然嫌還政於唐的進程太慢,70多歲的老宰相張柬之按捺不住,率領羽林軍稱兵向闕,發動兵變,刀鋒下的武則天顯得那樣虛弱無力。
她對一起發動兵變的崔玄暐說,別人都是因人而進那就罷了,你是我一手提拔的,為什麼還要反我?崔玄暐的回答堪稱機智,也可謂經典,他說:「此正所以報陛下也。」武則天聽聞之下,應該能感到那種徹骨的冰涼。這不是「忘恩負義」的世態涼薄,而是來自歷史深處的一股寒氣。崔玄暐沒有錯,按照儒家倫理,他是在做正確的事情,是在讓武則天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回歸儒家倫理的正常軌道。崔玄暐是把匡正過失作為報恩的方式。人心如此,武則天夫復何言?唯有以沉默來應對接下來的失敗。
武則天被歷史拋棄了,她在晚年那段幽居冷宮的歲月,一定能感覺到遊離於歷史之外的無助感與孤獨感。她的失敗並不是當代人的成功,而恰恰是儒家倫理秩序的榮耀。她並沒有敗給與她同時代的任何一個人,而只是敗給了人類軸心時代那個名叫孔子的哲學家而已。孔子為中國的政治運轉設計了周密的「操作系統」,而武則天的掙扎註定只是一個不能在其中繁衍生息的失敗「軟體」。
「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三綱五常確立的是以男性和父權為基石的權力結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則是把父子關係擴展為君臣關係,並以此作為整個社會運轉的倫理基石。在此基礎之上,誰要是挑戰「父死子繼」的權力傳遞法則,誰就是在挑戰整個國家和社會賴以生存的根基,也必然意味著自己被歷史所拋棄。武則天曾是第一個和最後一個挑戰者,卻意外地發現遵守儒家倫理秩序還可以在兒子的供奉中獲得一席之地;無視儒家倫理秩序,必然會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連一席之地都會是難以企及的奢望。儒家倫理秩序只留給她兩個次優的選擇,要麼成為大唐權力譜系的橫生枝節,要麼成為大周權力譜系的幽暗角落。兩者都意味著失去,只是,後者意味著一無所有。
武則天的失敗,為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寫下了一個哲學的註腳。儒家倫理秩序的基礎,不是把人當作遺世獨立的個體,而是當作倫理關係中的一個結點。一個人首先扮演著某種倫理角色,然後才是他自己,因此,一個人也應該在這種倫理角色的扮演中,去尋找他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而這張倫理之網,是如此無遠弗屆而又無孔不入,每個人都被裹挾其中,放在時間流轉的坐標里,「父死子繼」的原則保持了倫理秩序的延續與再生產。
顯然,武則天一開始是這套秩序的受益者,她能夠從名不見經傳的大家閨秀,一躍而履至尊、制六合、威震四海正是因為她扮演著皇后這個倫理角色。而她最終的失敗也是因為這套倫理秩序,以皇后的名義奪國神器,已經不見容於儒家哲學對正義的定義,如果再要傳之後世,對儒家倫理秩序意味著毀滅性的打擊。這套秩序就像具有某種免疫力,這種挑戰一經出現,所有的人都會與之為敵,挑戰者將會陷入與時代作戰的絕境之中。
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武則天自己,不僅身體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精神世界同樣被這張倫理之網所定義。如果不是把儒家倫理秩序內化為自己的價值觀念,武則天在已經取得巨大的世俗成功之後,何苦戚戚於千秋萬代的歷史評價?何必汲汲於自己死後能在香案上佔據什麼位置?儒家政治哲學不僅把印記烙在人的身上,更是烙在人的心上,因此具有某種「超穩定」的特性。它的優勢是「穩定」,它的問題是過度「穩定」,由於過度追求穩定,而犧牲了其他的可能性。這套秩序在自我強化中不斷延續,古代中國的政治體制始終難以衍生出其他可能性。
無論如何,武則天富於想像力,飽含激情,敢於打破常規,善於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拋開那些權謀與血腥的一面,她的激情使她在中國歷史上具有一種獨特的精神氣質,為這個習慣於蕭規曹隨、慎終追遠的民族注入了一種敢於開拓的精神。她所在的時代也是女人最為揚眉吐氣的時代,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上官婉兒等女中豪傑相繼湧現,為幾千年充滿腐朽的男人氣息的歷史注入了女人的風采與神韻。她的橫空出世,為對手帶來災難,卻給歷史帶來了別樣精彩。
然而,武則天是孤獨的,就像她的名字「曌」所隱喻的那樣。
這個字是她自己的創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也像這個字的孤獨處境那樣,武則天只是中國歷史進程的「一個斷點」,不管聳起多高,她都註定是一座孤峰。
在武則天之後,她的兩個兒子李顯和李旦先後成為唐朝的皇帝,但是武則天帶來的影響還沒有完全消失,尤其是她為女人帶來的想像空間,註定要在更多女人的心裡埋下希望的種子。只可惜,當歷史第二次出現時,必然是一種悲劇,唐中宗李顯的皇后韋氏權傾朝野,也試圖再現武則天開創的女人時代,而此時少年英武的臨淄王李隆基率軍入宮,一舉結束了唐朝自武則天以來的動蕩,而把唐朝推向了另一個盛世的高潮。李隆基不會像武則天那樣,但是他會面臨另一個困境,那就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最終腐蝕了他的人性。
著名學者李輝、楊光斌、雷頤聯名傾力推薦
《歷史不糊塗》
從唐朝風雲人物揭秘中國政治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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