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塔羅牌：對《紅樓夢》預言最容易犯的幾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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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前80回的很多悲劇還沒有具體落實，但我們循著曹雪芹所一手打出來的塔羅牌，已經感覺到隱隱的悲劇雷聲在天邊響起，也隱隱地滲透到我們的心裡，我們為之唏噓，也為之驚恐，這也是《紅樓夢》非常獨特的魅力所在。

本文節選自台大中文系教授歐麗娟8月22日杭州曉風書店講座《曹雪芹的塔羅牌：《紅樓夢》到底有多少個預言。

今天我只能蜻蜓點水地和大家分享，我們看待《紅樓夢》預言的時候很容易犯的錯是什麼以及錯失的精髓何在，我覺得這是對讀者很有幫助的。接下來看看《紅樓夢》的具體操作方式。

所謂的讖謠，看「謠」這個字就知道它有民謠的韻味，比較俗，比較淺顯，而一般的詩歌是文人抒情言志重要的載體，包括了自己的種種生命追求和個人情感，這是詩歌要負擔的主要功能。詩又是文字最精粹，被提煉到最精緻的類型，是文學當中最重要的一種形式，與讖謠完全不同。

簡單說一下，讖謠在先秦時代就產生，它就是民謠，比較多的是透過兒童的歌唱。兒童被視為天真無邪，所以最可能在無形中參透天機。在兒童的歌謠里就蘊含了對未來的預告，孩們的詩歌完全是娛樂，自己不知道，但泄漏天機往往是由無心者擔任。

兒童根本不明世事，根本不知道人世間的得失榮枯，在他們跑跑跳跳一起唱的歌謠里就隱含了天機，所以兒童的歌謠會多精緻嗎？不可能吧。它一定非常的淺顯甚至粗俗，但押韻。以這種類型來講就是讖謠。詩讖的發展比較晚，一定要詩歌成為了文人抒情言志的常用形式，大家在日常當中經常往返，經常切磋，已經形成了所謂的社會主流之後才會出現詩讖，這是在魏晉時候出現的。

讖謠畢竟是預言的文字形式最早的形式，《紅樓夢》里很早就用了也用得最多，藉此機會和各位分享。這是第五回寶玉神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引他到了薄命司。警幻仙姑對寶玉說這裡儲存的都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預測，這就是預告命運。

從金陵十二釵簿冊可看出階級之分

寶玉還是一個很純潔無暇的小孩，「凡眼塵軀，未便先知」，但因為寶玉苦求，所以警幻就領他進去。只見裡面是很龐大的檔案庫，像這個書店一樣，裡面「十數個大櫥」，每一櫥里都有一本一本的薄冊，上面都有封條，因為那是一般人不可觸犯的禁忌。但每一個封條就是一個省份，因為天下之大，有數十個省份，有各個重要的地區名稱。每個人都關心自己家鄉的地方，寶玉挑了跟自己家鄉有關的封條，就看到了「金陵十二釵正冊」。他關心的就是他認識的那些人，所以走進薄命司順勢把讖謠引進來，我們可以看曹雪芹是怎麼操作的。

其實，讖謠文字都不難，小孩子要能琅琅上口。我首先要插播一個說明，幾乎是大部分讀者都誤會的地方，我想做的工作是這一點。因為很多東西是大家用心就可以讀到，但有一些精微之處，沒有釐清就會將錯就錯。所以我要插播兩分鐘。

台灣大學教授歐麗娟在講座中

櫥櫃一般是按照左右、高下安排，這裡有正冊、副冊和又副冊三級，這是怎麼分配的呢？絕大多數的讀者都會很自然地以為是依照這些女孩子和寶玉的感情，越近就越在上面或者越在前面。但是，只要我們拋開成見仔細閱讀，就會發現並非如此。前面出現的是正金釵，下面警幻就冷笑對對寶玉說「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錄之」。也就是這個正冊看不上平庸女子，庸脂俗粉不過是世間轉瞬過去的影子，她們沒有辦法在人世間留下痕迹，她們的存在也不能讓人們眼睛一亮，所以沒有資格進入太虛幻境。所以你們這省里女子很多，但只能錄緊要者。

這裡，我提醒大家注意「下邊二櫥則又次之」，原來正冊放在最上面，下面又有兩個櫥櫃，而這兩個櫥櫃就是以上、中、下囊括了這省里最優秀的女子。「其餘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都只是白駒過隙，在人世間走一遭，輕飄飄的猶如一粒塵埃，留不下痕迹，無冊可錄。寶玉看到了「下首二櫥上」，所以正冊之外的兩冊，很明顯一個是《金陵十二釵副冊》，一個是《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這就形成了上、中、下。

可以發現很明顯地，巧姐兒在正冊，晴雯和襲人卻是在又副冊，就告訴我們這些正副冊的分類完全不是按照她們在小說中的篇幅和重要性，也不是和寶玉的關係，事實上就是根據身份地位。晴雯和襲人都是婢女，古代和我們現在是完全不同的。晴雯和襲人就是「黑戶」，她們沒有法律保障，不是以良民被看待的，她們放在最下面是因為身份的原因，和她們的品格和人物的內涵沒有什麼關係。

賈家「運終數盡」不可避免

然後現在就請各位繼續往下看。寶玉為什麼可以來到太虛幻境，可以看到天機的文字呢？當然是因為榮、寧二公非常苦心的安排。寶玉神遊太虛幻境當然不是為了他初試雲雨。現代人對「食色性也」比較感興趣，有學者說我們這樣的社會，尤其結合了商業消費，比較特殊的是性消費，炒作和本能有關的事物，因為它最容易吸引消費者。只要消費者一不慎，讓自己的心靈稍微沉降一下，就很容易被炒作食色本能的商品吸引。我們很多人會在第五回大說特說，就是他所謂的初試雲雨，因為是寶玉的第一次性啟蒙，在這裡停留很久，大家會大加發揮。實際上，從《紅樓夢》的篇幅和《紅樓夢》的初試雲雨相比，《紅樓夢》的整個價值觀和重要性根本不在這裡，那也是很附帶的情節，其實這裡有一個非常有苦心甚至非常莊嚴重要的宗旨，使寶玉來到了太虛幻境。

這裡說得很清楚「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看到「運終數盡」之說這都和命運有關，命數是中國傳統所認為的一種冥冥中註定，是人為無法完全改變，可以做一些道德或者是行為上的努力，但基本上會有一定的限度。這裡的「百年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也借兩分鐘澄清一下。

大多數的讀者和學者可能會把「運終數盡」的百年終結，和賈家抄家聯繫在一起。實際我的研究發現，《紅樓夢》和現實一樣是里外如一的現實反應，在隨代降等承襲制度之下，賈家哪怕沒有抄家，也會「運終數盡」，唯一可以改變命運就是可以得到一個好的子弟，這個子弟可以扛起家族轉型的任務，就可以起死回生。這個家族子弟就責任重大，因為他擔負了家庭龐大的未來。《紅樓夢》里講得很清楚，賈家是上千個人，主子們十幾個，還有各個等級的男男女女，他們都被賈家稱之為「家人」。賈家作為一個非常寬厚的貴族，所以認為對這些人有照顧的義務。要知道賈家肩上的重擔很沉重。說賈家很豪奢，真的很冤枉，他們絕大部分的壓力來自養這麼多人，所以賈家的經濟壓力之沉重，真的不是貴族的揮霍，因為裡面有很多的證據。但今天沒有時間多講。

回來說這裡的「運終數盡，不可挽回」。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要找一個好的子弟，經過科舉考試，才能讓這個家族重新復興起來。因此，寶玉雀屏中選。大家一定要明白，一千人的重責大任，和現在的壓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我們都知道最後寶玉完全沒有扛起重擔，最後還懸崖撒手，出家去了。

某個意義上，寶玉雖然不是像賈珍、賈蓉這樣的不肖子孫，但卻是另類的不孝，他沒有把家族的未來承擔起來，所以《紅樓夢》真的是一部懺悔錄，把它當做反對貴族，這恐怕是現代人的投射。「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寧、榮二公死了這麼多年了，還死不瞑目，還在關心家族的未來，努力從眾多子孫當中尋找一個還可以讓家族傳承下去的希望，只有一個寶玉還有一點點可能。所以，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他身上。以至於「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就是希望把這個人引來，那就是家族之幸。

古代貴族世家所承擔的責任，和現在的核心家庭非常不同。用現代的感覺去理解《紅樓夢》，往往出錯。所以，各位請看一下，這邊就是我剛剛和各位分享的，這個太虛幻境薄命司的櫥櫃是上、中、下三等，這裡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延伸，對簿冊原則的說明也有一個補充解釋的地方。警幻說寧、榮二公這樣的囑咐，就發慈悲心，「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希望他可以大徹大悟，不要沉迷在溫柔鄉之中，要好好振作。

被誤讀的晴雯和襲人

下面我們要介紹讖謠是到底是怎樣的製作方式。有很多朋友都很熟悉這個文本。為什麼特別選擇這一段？是因為寶玉好奇之下抽出了三本當中的一本來看，一抽出又副冊，一掀開就看到上面有一幅畫，我之所以標紅，是因為希望大家公平一點，用同一個原則看曹雪芹是怎麼寫圖讖。

揭開第一位是「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這當然看不懂了，誰知道一片濃濃淺淺的水墨是畫什麼，大家會以為是小孩子的塗鴉。幸虧後面有幾行字「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我們都知道是晴雯。問題在哪裡？我覺得我們的讀者因為心裡已經有了偏好，在偏好之下，縈繞我們的視線和理解方式就有了偏差。

讖謠除了是可以琅琅上口的，可以傳得久，傳得遠的文字形式之外，它形諸文字之後往往會配圖，配圖可以有意象，可以增加線索，讓揣摩的方向更精準，所以可以稱之為圖讖。這個圖和晴雯有什麼關係？如何能夠從圖去揣摩出這個命運的暗示是晴雯這個人物，而不是別人？這是很有趣的一點。我說請讀者們要理性，要很客觀的用同一個標準，意思就是說你能做的，別人也一定能做。你衡量別人的標準，用在自己和喜歡的人上也要一體適用。但大多數的人性不是這樣，大多數是喜歡的人怎麼樣都可以，討厭的人做什麼都不可以。

這就是人性，但不超越人性無法真正學會理性的力量，也無法獲得成長，因為會被成見所束縛。寫到「既非人物，也無山水」，看到這裡有「烏雲濁霧而已」，我們是否要推論晴雯不是人，而且很污濁？偏偏讀者不是這樣看待的，99%的人一樣只偏執於她心比天高，這很明顯已經有了成見的取捨。

因為如果參見下面的又副冊，寫的是襲人，你發現人物的評論有這麼大的偏斜，這裡「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就知道是襲人。大家都很熟，就不說了，像「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在網上很多人拿她做文章，作為性格上的牽強附會，經常說襲人的性格里有鮮花般俊俏的一面，也有破席那樣卑劣、污濁的一面，說襲人告密、襲人陷害別人，這種看法佔據了主流。非常不可思議！

我們只是做一個非常簡單的操作，如果在圖讖的描寫上這樣做文章，一致的原則是不是也應該把晴雯當做污濁得不是人？如果公正就應該是這樣，但很明顯不是。這就可以發現讀者不是按照同一個標準看小說，也不是按照很客觀的眼光分析小說家所要告訴你的。所以，就這一點來說，我們應該先好好的放下自我對人物原先的好惡。

接著往下看，判詞往往被做很多的曲解，明明襲人的判詞里是讚美襲人，「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這都是傳統里對人物品德絕佳的讚美，是君子情操，下面「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其實就是說襲人這麼品德良好，似桂如蘭，但沒有得到她應有的幸福，所以說「枉自」和「空雲」，後來蔣玉菡娶了襲人，所以說「堪羨」和「優伶有福」，明明說娶到這個女孩子是你有福，這裡面沒有任何批評襲人的意味，「誰知公子無緣」，他甚至遺憾寶玉沒有襲人陪伴他終生。從頭到尾只要沒有成見，完全可以看得清楚是在讚美襲人。所以，這裡斷章取義的「破席」就是成見。

我看到最殘酷的說法，就是清末的一個批評家說，曹雪芹為什麼在襲人判詞上畫「一床破席」。成見真的可以殺人，要戒之慎之。他說「席一人眠之不破，多人眠之則破」。為什麼要這樣羞辱踐踏別人？襲人嫁給蔣玉菡是合情合理。我覺得這真的是一個絕佳的案例！這就是有成見之後恨之欲其死，可以用這樣尖酸刻薄的話說別人。所以，這也反應了這位清朝的點評家品德也不好，如果別人真的不堪，也不應該用這樣的話，這是你的言語羞恥。你要修養，要持守自己的內涵，口出惡言只是暴露了自己的沒有教養，何況對方並不是這樣。

回到晴雯的圖讖來說，我要和大家分享一個對「心比天高」的解釋，我要分享「高」字也不能用單一的高潔看待她。因為我對晴雯的研究已經有一些論文發表，「正金釵卷」已經出版，這裡只簡單地說，小說家對晴雯的塑造所運用的種種積澱或轉化的傳統資源，全部都可以證明，晴雯的心比天高這個「高」是高傲，是自恃甚高。而這裡兩個讖謠真的比較像歌曲，句式長長短短，有點像詞。

曹雪芹如何製作「塔羅牌」

因此，我們如果真的理性，找到曹雪芹設計正冊、副冊、又副冊的策略和技術是什麼的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一個統一的原則，這個統一的原則就是用名詞來暗示人物，用形容詞來暗示薄命的命運，如下表：

· 名詞——雲、霧、花、席、蓮、藕、木、雪、金簪、弓、櫞─→畫主

· 形容詞——烏、濁、破、涸、干、枯、敗─→命運表述＝薄命

各位請看看這裡的「烏雲濁霧」，「雲」和「霧」如果不是烏、濁的話根本畫不出來，水墨畫怎麼畫得出來。他沒有批評晴雯的意思，他要畫雲和霧，就是在暗示這幅圖讖的主人即晴雯。而「鮮花」和「破席」就是用諧音告訴你這幅圖讖的人是襲人。

這裡有一張弓，還有香櫞，櫞就是諧音元春，還有弓箭，是諧音暗示這是一個可以入宮的元春。所以曹雪芹真的是在寫有字天書。還有烏、濁、破、涸、干、枯、敗都在說美麗的金釵們終究有悲劇的下場，不要忘記她們都在太虛幻境的薄命司。如果用統一的原則來看，我們對人物斷章取義的現象是集體的不公正，這是作為讀者要警覺的。

再舉一些例子，寶玉看不懂覺得很無聊，再去取正冊，發現前一頁就畫著兩株枯木，圍著一個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根金簪，也有四句言詞，說「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褂，金簪雪裡埋」。我標紅的就是提醒大家，它用的是一些讖謠，因為它不是詩歌，不是用優美、精緻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所以可以操作文字本身特色進行組合。這其中，沒有美感可言，它不以美感為重。

這邊還有一片冰山，有一隻雌鳳，這是王熙鳳，「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人三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我只是告訴大家，我們只挑這幾首判詞，各位看看他操作這些讖謠的具體手法，因為他不以美感為優先，所以文字該怎麼用就怎麼用。最常操作的是諧音法。

諧音法首先是看到的是「一床破席」，「席」是諧音，正冊的第一幅又有「一堆雪」是薛寶釵的諧音，還有「玉帶」反過來就是黛玉的諧音。中國文字因單音單形單義的特點，是很容易翻譯出來的方式。還有就是拆字法，可以把一個字拆出很多個別的字，「兩株枯木」就是把兩個木合在一起，就是「林」，配合「玉帶」的諧音就是林黛玉，還有一個「枯」字，就是說林黛玉是薄命的。

最有趣的是在王熙鳳的案例上，你看「凡鳥」，他絕對不是批評王熙鳳是平凡的麻雀，她出類拔萃，在文學上，麻雀還是沒有機會的，「凡鳥」合在一起就是鳳，六朝真的有人這樣用過，所以曹雪芹真的是在源遠流長的文學當中創作。「一從二令三人木」，「人木」合起來就是休，意味著王熙鳳休。在貴族世家可以把正妻休掉就是根據「七出」，王熙鳳犯了「七出」哪一條？答案是，王熙鳳「七出」全犯，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女性在那個時代必然會觸犯很多禁忌。

還有大家比較不熟悉的別名法，就是用一個事物，卻可能要從它的別名當中找答案，包含了晴雯要畫「烏雲濁霧」的原因，最好的例子是晴雯的這個「晴」，這裡「彩雲易散」，前面有個「霽月難逢」，「晴」就是「霽」；又水汽出現，有的形態是雲，有的是霧，有的是雯，都從雨字部，所以也是別名。但請各位注意薛寶釵用的是「金簪雪裡埋」，「金簪」就是寶釵的別名，就是女子頭上的裝飾品，配合這個「雪」就是「薛」的諧音，可見如果不用這樣的方法，就很容易錯過其中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