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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婦人之趙姨娘: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

《紅樓夢》裡頭不招人待見的人並不少,男人們自不必說,原也不看見幾個惹得人喜愛的,也是,曹雪芹寫《石頭記》原就是為了天下女兒寫的,曹雪芹在小說的「凡例」里就這樣寫道:「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年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曾不若彼裙釵哉!……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則一併使其泯滅也。……」紅樓女兒,縱不是個個都是極好的,到底不會差到哪裡去,就好像甄寶玉這樣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涮了口才可。紅樓女兒,叫人看見了總是會生出了歡喜來的。   

女兒歸女兒,女人就不同了,儘管女人不過是女兒的未來,分明同樣的一個人,經過了些年歲就變得「鐵心石頭腸子」,不能不說是「件大奇事」。怨不得賈寶玉這樣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就怎麼變出許多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了的,再老老,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榮國府里的老少女人,大多是讓人要攢了眉的,甚至比起來男人更壞了幾分,就好像那一個挑唆使壞的抄揀了大觀園的幹將,——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將「詖奴悍婦」給了她一點都不冤枉,實在是大惡毒的女人。當然,王善保家的這樣的婆子是下人,主子隊伍里的女人儘管不看見如此的毒婦,但亦有混賬的,邢夫人、王夫人就都挺混賬的,讓人著實反感。但是,邢王終究是太太,儘管人們反感她們,終究沒到了憎惡的地步,賈府裡頭真正引得人反感到了憎惡的地步的主子女性怕就只有那一個了吧?——趙姨娘。   

趙姨娘,一個讓人極厭惡的婦人,80回本的《紅樓夢》裡頭只要有她的場景都讓人端的就會生了吞了蒼蠅似的不舒服,就會奇怪起來:曹雪芹怎麼會創造了這樣一個人物出來?為什麼呢?是呀?為什麼呀,曹雪芹要寫這樣一個根本一無是處的女人呢?曾經看過有研究紅學的人說所以塑造這樣一個令人極度生厭的女人是因為曹雪芹的真實生活中曾經遭遇過這樣的女人的欺辱,所以就依樣畫葫蘆,用自己那一隻生花的筆將她描寫了出來進行「報復」,——將她現在大眾的眼睛裡,看她丟不丟人!這一招實在夠損,可果真嚜?我不知道。我讀到的只是諾大的賈府裡頭,果真論起來不堪,似乎還不看見有哪一個能夠滅過趙姨娘的次序去。   

趙姨娘實在是不堪的呀。她的首場秀就那樣的讓人掉落了眼珠子,——饒做娘的,竟那樣自輕自賤的叱責自己的兒子,也實在讓人端的就生出「萬不可攤上這樣的娘」的擔心來。這是20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的故事。——「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指,卻都是閑時,因賈環也過來(薛姨媽處)頑,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做耍,賈環見了也要頑。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無他意,今日聽他要頑,讓他上來坐了一處頑,……」小孩子玩耍本不當真,可賈環偏生天生就的不爭氣,不僅輸了錢玩不起還說一些愚蠢直至的話:「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這裡有兩句脂批:[庚側]蠢驢。[庚側]觀者至此,有不捲簾厭看者乎?余替寶卿實難為情。可巧賈寶玉又來了,說了幾句,賈環沒了意思,「只得回來。」房子里就是趙姨娘了,開口便不往好處里想:「又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庚側]多事人等口談吐」。脂批這幾個字已然將趙姨娘劃入了好事一族了。自然,聽見賈環的委屈,「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擺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沒意思?』……」這哪裡是當娘的!分明是素日的冤家一樣的!並不長的一段文字卻將一個嘴跟臉都不堪的女人寫了出來,讀書的人讀到這裡想來都會攢了眉的吧?偏偏又無巧不巧的,這一段話竟被榮國府里最能幹厲害的女子王熙鳳聽見了,於是,那樣長的一大段,真真教訓的痛快,又句句在理上,實不枉了一個「彈」字了。當然,趙姨娘被彈的啞口無言,脂批這樣批:借人發脫,好阿鳳,好口齒,句句正言正理,趙姨安得不抿翅低頭,靜聽發揮,批至此不禁一大白,又大白矣!第一次出場,趙姨娘以不堪呈現。   

過去的大家子,男人都三妻四妾的大大小小好幾個老婆,內帷里的爭鋒吃醋總是綿綿不絕的,——女人從來就是會拈酸吃醋又嘴碎的動物,不是嚜?當然,果然有隨分守時的,到底不多看見,就好像賈政的另外一個妾,周姨娘,似乎就是一個非常安份的妾,探春在處理趙姨娘因為茉莉粉跑去怡紅院鬧芳官一事時提了一句:「你(趙姨娘)瞧周姨娘,怎不見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周姨娘是安份的妾。或許,在人慣常的思維里,妾就該應是要安分守己的,果然不安分守己了,定然就是鳳姐兒說的那樣話了,——「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的「歪心邪意的狐媚子霸道」了。趙姨娘是歪心邪意的狐媚子,——鳳姐的這話原就是隔著窗戶紙說給她聽見的。趙姨娘是一個不安份的妾。   

趙姨娘是真的不安份的啊。前80回里,榮國府、大觀園裡頭,趙姨娘也確真的干出過幾件「大事」。第一則,在那一個壞極了的馬道婆的挑唆下在榮國府里行巫蠱之術詛咒賈寶玉跟王熙鳳兩個。這一節里,馬道婆真箇是壞到了骨子裡的賊婆,趙姨娘卻不過是油蒙了心的愚蠢婦人,看著她提線木偶似的一步步在馬道婆的陷阱里愈走愈深由不得人一陣陣的嘆息,——果然是愚極蠢極!這樣的愚蠢之人不落水簡直就沒有天理了。果然,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的一席怒罵讓趙姨娘簡直變了現形的狐媚子似的,倒讓看書的人有一種痛快感,也真是趙姨娘的悲哀。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話放在趙姨娘似乎不好使,常常是被人挑唆著挑唆著她就變作人手裡的槍被使了。60回「茉莉粉提去薔薇硝」可以說是趙姨娘的「正故事」了吧?這一節里,賈環跟怡紅院里的小丫鬟芳官討要擦春癬的薔薇硝,芳官卻因為她的硝是藕官贈的「不肯與別人」,況且這人還是素習就入不了她們的眼睛的賈環,於是,芳官給了賈環一些茉莉粉,不想就惹了一場事故出來了。——   

趙姨娘對於芳官糊弄賈環簡直怒不可遏:「他(芳官)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會子撞屍的撞屍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齣子,大家別心凈,也算是報仇。……難道他(賈寶玉)屋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不成?……」一席話罵得賈環「便低了頭」,彩雲勸也不聽:「你(彩雲)快休管,橫豎與你無干,乘著抓住了理,罵給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接著又罵賈環:「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崽子的氣。平白說你一句,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到會扭頭暴筋,瞪著眼睛摔娘,這會子被那起毴崽子耍弄,就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沒有毴本事,我也替你羞。」這一段話實在粗鄙的不堪入耳,趙姨娘卻真的就說出了嘴了,還說的那麼順流,也著實讓人目瞪口呆,趙姨娘在自己的愚蠢上又抹了種種的粗鄙的一筆,益發讓人攢了眉了。當然,許是趙姨娘這一番話說的過狠了,賈環也急了,卻又沒有膽子,只好拿了探春出來:「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當然,誰不知道探春是趙姨娘的親女兒呀,賈環也真是會找了趙姨娘最軟的軟肋,不想「只這一句便戳了他娘的肺」,趙姨娘竟果真發起飆喊說了起來:「我腸子爬出來的,我再怕起來,這屋裡越發沒有活頭兒了。」她「飛也似的往園中去了」。——趙姨娘是氣瘋了。   

底下的故事益發好看了,趙姨娘的演出也已經讓人怒不起來倒反而要笑起來了,——氣瘋了趙姨娘再一次成了別人手裡的槍,而且還是下人婆子手裡的槍。藕官的乾娘夏婆子一席搓火架秧子的話讓趙姨娘如同一顆「飛毛腿」導彈沖著怡紅院便飛了過去,後果可想而知,榮國府里老爺的姨娘不僅被小小的芳官罵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更被另外四個「官」們(藕官、蕊官、葵官、豆官)抱著一頓揉搓哭鬧,生生演了一出「潑婦聚會」的鬧劇出來。趙姨娘的這一次「作為」又足足的現了眼,還得聽她「腸子里爬出來的」女兒探春的「教訓」:「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頑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了管事媳婦們去說給他責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盞小喝,也失了體統。……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兒,別聽那起渾帳人的調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作粗活。……」探春果然是聰慧的!一語中的,趙姨娘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能夠臊眉耷臉的回自己房裡去了。剩下探春跟李紈、尤氏生氣,到底無可奈何,——趙姨娘實在是無法讓人敬伏的獃人,攤上這樣的娘,也是探春的命。   

探春是賈府裡頭最出色優秀的姑娘,她美麗、有才情,縱她的才情比不過林黛玉薛寶釵跟史湘雲,亦是很有才情的女子了。當然,探春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她管家的能幹。書里55、56回兩回應該是探春的正故事,她管家管得叫那一個「男人萬不及一」的王熙鳳都嘆服不已,也嘆息不已: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裡。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跟愚不可及的蠢婦人趙姨娘怎地就是母女了?簡直是對遺傳學的顛覆,可惜,老鴰窩裡有時候就是能夠飛出個鳳凰,不是嚜?儘管鳳凰自己不願意承認,卻無力改變。王夫人鳳姐甚至鳳姐屋裡的平兒跟前不敢有半點造次的趙姨娘,卻每每敢在探春跟前鬧,就因為她是她的娘!趙姨娘每每滋事都是在探春跟前,這不能不說是探春的悲哀,亦是她最深以為恨的地方,——給她沒臉不是別個,是她自己的親娘,能怎樣?探春能做到的跟趙姨娘劃清界限的做法就是喊了她「姨娘」,不承認她的親舅舅是舅舅,還能夠怎樣?但探春這樣做只愈發刺激了趙姨娘,引得她心裡忿恨,才時時尋了機會來鬧來發泄,——趙姨娘心裡的委屈一直都很大很大。   

趙姨娘心裡有委屈嚜?我想肯定有的。前一陣子讀蔣勛先生的《蔣勛說紅樓夢》,說到20回時,蔣先生將「卑微者」給了趙姨娘跟賈環母子。細細想來,賈環跟趙姨娘確是榮國府里的卑微者。賈環或許還罷了,再不濟,他也是榮國府老爺的兒子,是賈府的三爺,儘管他畏畏縮縮、小里小氣,但終究是主子,就好像鳳姐彈趙姨娘時就說:「他(賈環)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賈環的好壞怎麼就跟趙姨娘不相干了?無論怎樣她是他的娘,他還跟她住在一個屋裡的,他每個月的月錢也是趙姨娘領的,怎麼突然他的教導就跟她不相干了?鳳姐兒的這話也著實是有些欺負人的味道,當然,也是她從來就沒有將趙姨娘看入過眼裡,趙姨娘在賈府的地位很有些尷尬,——太太奶奶姑娘們從來不看她是她們中的一份子,丫鬟婆子呢也不認為她跟她們一樣,趙姨娘兩下里都找不到自己的位子,她實在是孤獨的,也是非常壓抑的,大家子的妾從來就沒有地位的,不是嚜?趙姨娘罵賈環時常常用的都是些自輕自賤的話,她從來都是將自己看得很卑賤的,而她又不甘心卑賤,這便給了趙姨娘有一種委屈無處訴的煎熬,久而久之便釀成了她心底的恨,又將這恨變成報復,——她要報復這府里的人,包括她的一雙兒女。趙姨娘拿了來侮辱的人總是探春跟賈環。   

趙姨娘,其實挺讓人同情的女人,儘管她那樣的不堪,那樣的惹人恨,但拿今天的一個詞來說,她是「弱勢群體」的一份子,不是嚜?在「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富貴以極的賈府裡頭,趙姨娘卻日子過的很苦,王熙鳳過生日大家湊份子,尤氏不就說趙姨娘跟周姨娘是兩個「苦瓠子」嚜?她們拿二兩銀子出來很艱難,不知道要攢幾個月呢。所以,趙姨娘身在富貴當中卻過著艱難的日子,她心裡怎麼會好受?況再說,果然只苦也就罷了,她做人的尊嚴都不看見半點,就連芳官那樣的小丫頭都說得出「你打的起我么?……我叫你打了去,我還活著?」看到這裡也真的替趙姨娘有些難過,儘管她原是自己找來的不痛快,到底沒有人給了她星點的尊重,不是嚜?或許,人只有自尊了旁的人才能夠尊重她的吧?可惜,趙姨娘不懂這一點,她亦只能夠是被人踐踏的一條生命了,儘管她有著榮國府里的半個主子的身份,——姨娘。   

寫到這裡,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來了: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那麼反過來是不是可以說: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憐之處呢?趙姨娘,或許就是一個可恨的可憐人吧?她最終還是害了她自己了,儘管80回後的故事都不看見了,但我想趙姨娘的結局一定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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