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兵教授專欄】中國佛學的第二位集大成者——永明延壽(三)
以一心圓融禪、凈,倡導依他力往生、
中唐以來,凈土宗越來越發達,不僅有許多社會中下層人士信仰,即上層社會宰官士人,亦多有棲心凈土者。禪宗本來唯重了悟自性而「見性成佛」,只講唯心凈土、自性凈土,不仰仗他力接引往生。《壇經·疑問品》即云:「迷人念佛求生與彼,悟人自凈其心。」「但心清凈,即是自性西方。」這成為一般禪宗人士對待凈土往生一事的基本態度。後來受社會上流行的凈土信仰的影響,禪宗界亦逐漸表現出融通禪、凈的傾向,百丈懷海禪師的名言「修行以念佛為穩當」,為融通禪凈者所經常引證。到延壽時代,凈土宗更表現出蓬勃發展的趨勢,從理論上進一步融通禪、凈,是當時佛教信仰的需要,是延壽這樣的大善知識所應解決的一大問題。
延壽將凈土法門的依據,歸之於一心,認為發願建立西方極樂凈土及凈土宗信徒所念的阿彌陀佛,實乃一心清凈功德的表徵,《宗鏡錄》卷二四解釋:
阿彌陀者,此雲無量壽,即如理為命,以一心真如性無盡故,乃曰無量壽。
阿彌陀佛也是一切諸佛的代表,念阿彌陀一佛名,即是念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諸佛德用既齊,名號亦等,隨稱何名,名無不盡。如稱一阿彌陀名禮召,一切諸佛無不周備。」
延壽從一心理、事二法界的關係著眼,論述了凈土雖然終歸唯心,而今人鬚髮願往生的必要性。禪宗講唯心凈土,心外無法,本來無生,是理,就每一個眾生而言,能否證得唯心凈土、依靠自力自凈其心而當世獲得解脫,是事,是現實。理與事,應是不二而二。《萬善同歸集》卷一設問:唯心凈土周遍十方,何得興取捨之念、懷欣厭之情求生西方凈土?答:「唯心佛土者,了心方生。」據《如來不思議境界經》,菩薩真實了達諸法唯心,得隨順忍或入初地,方可以自在往生東方或西方凈土。「故知識心,方生唯心凈土。」不是只知道一個唯心凈土的話語和道理,便可以隨意往生的。然時屆末法,這種能真實證得唯心凈土的人越來越少。《大集月藏經》佛預言末法中「億億眾生起行修道,未有一得者。」延壽因此強調:
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凈土一門,可通入路。當知自行難圓,他力易就,如劣士附輪王之勢,飛游四天,凡質假仙藥之功,升騰三島。實為易行之道,疾得相應。慈旨叮嚀,須銘肌骨!
諄諄勸導佛教徒明白時機和自己根性,了知唯憑自力難以解脫,應依仗阿彌陀佛他力接引,走求生西方極樂凈土的易行道。就事而言,往生事實,「今古具載,凡聖俱生,行相昭然,明證自驗。」如經中佛曾授記文殊菩薩往生西方,位登初地,天台智者大師一生亦精修凈業,凡夫眾生更須求生凈土。延壽撰《神棲安養賦》云:
考古推今,往生非一。運來而天樂盈空,時至而異香滿室。一真境內相現,而雖仗佛威;七寶池中睹境,而皆從心出。…變凡成聖而頃刻,即迷為悟而昭彰。探出仙書,真是長生之術;指歸凈剎,永居不死之鄉。
至於熾然求生,與無生之理,亦屬不二、無礙,無生屬真諦,生屬俗諦,「諸佛說法不離二諦,以真統俗,無俗不真,以俗會真,萬法宛爾。」《凈土十疑論》云:
智者熾然求生凈土,達生體不可得,即真無生,此謂心凈故即佛土凈;愚者為生所縛,聞生即作生解,聞無生即作無生解,不知生即無生,無生即生。
又設問云:心外無法、佛不去來,何有見佛及臨終接引之事?答:
唯心念佛,以唯心觀遍該萬法,既了境唯心,了心即佛,故隨所念,無非佛矣。
真正通達唯心凈土的人,不妨熾然念佛,即有而空,即念佛見佛,了達所念所見之佛實無來去,如幻非實,而不無幻相,不壞心佛,是則「見即無見,常契中道。是以佛實不來,心亦不去,感應道交,唯心自見。」如同作惡造罪眾生臨終感地獄相現。《觀心玄樞》謂「願生唯心凈土。」
凈土宗仰仗阿彌陀佛他力接引,與唯靠自力解脫的禪宗似同水火。針對這一疑惑,延壽以一心融通自他二力。《宗鏡錄》卷六四云:
第一義唯心,非一非異,正緣他時,即是自故。
第一義唯心,即萬法唯是一心,此一心絕待,無自他之別,故緣念阿彌陀佛、西方凈土,實際上是緣念自己心性、「自性彌陀」。同書卷十七云:
以自心性遍一切處,所以若見他佛,即是自佛。……以於彼本質上,雖變起他佛之形,即是自相分故,變與不變,皆是一心。
謂自他唯一心性故,凈土宗人念佛得見阿彌陀佛,其實即是見自心之佛,以唯識學解釋,是托彼佛的本質,在自己心識上變起一個彼佛的親所緣緣相分,自心所變相分與不變的阿彌陀佛,都是一心。
延壽還引證《那先比丘經》、《大智度論》解釋臨終十念念佛得以往生的原理,謂臨終雖然少許時念佛,而心力猛利,「決定勇健」故,名為大心,如人入陣,不惜身命,可以勝過百歲作惡之力而得往生:
故知善惡無定,因緣體空,跡有升沉,事分優劣。真金一兩,勝百兩之疊華;爝火微光,爇萬仞之積草。
《萬善同歸集》卷一強調「一切歸心,萬法由我,欲得凈果,但行凈因」,勸導修凈土者精勤修持,萬善齊修,積累凈因。凈業之因不出二心:一定心,如依《觀無量壽佛經》修觀入定,即修觀想念佛成功,得以上品往生。二專心,修持名念佛,眾善資熏,迴向發願,得以下品往生。即此下品,也非輕易可生:
仍須一生歸命,盡報精修,常面向西,當行道禮敬之際,念佛發願之時,懇苦翹誠,無諸異念,如就刑戮,若在狴牢,怨賊所追,水火所逼,一心求救,願脫苦輪,速證無生,廣度含識,紹隆三寶,誓報四恩,如斯至誠,必不虛棄。
若言行不符,信力輕微,不能念念相續念佛發願,多次懈怠,恐難遂往生之願。若欲臨終十念往生,須預辦津梁,合集功德,迴向臨終時,念念不虧。須知:
如今是因,臨終是果。應須因實,果則不虛。
延壽不僅勸人虔修凈土,而且自己以身作則,勤修凈業。傳記說他曾於天台山智者禪院作二紙鬮,一曰一心禪定,二曰萬善生凈土,至心虔禱,七度皆得生凈土鬮,遂一意專修凈業。居永明時,日課百八佛事,至暮,每獨往別峰念佛,日達十萬聲佛名,一生印施彌陀塔四十萬本。他作為被認為透徹三關的法眼宗大禪師,如此解行相應,力倡凈土,在後世影響極大,開宋元以來禪凈雙修、導禪歸凈的先河,被尊奉為東土蓮宗的第五祖,看作阿彌陀佛的化身。
據傳延壽撰有《禪凈四料簡》偈四首,極力強調須「有禪有凈土」,號召參禪已悟未悟者皆應兼修凈土,乃至「無禪有凈土」,禪可以不參,凈土不可不修。此偈被凈土宗人引證詮釋,在攝引人們歸心凈土方面起了很大作用,亦引起禪宗人士的反感。其偈出於元代,清釋濟能編《角虎集》卷五稱出於《宗鏡錄》。對此偈的真偽,當代學者作了考證,從文獻、出處看,雖然不足以證明確出延壽之手,然從其見地看,與《萬善同歸集》等所闡述的延壽思想基本一致。
延壽的學說,雖然在當時和後世影響很大,受到許多人的尊崇讚歎,但亦不無非議者。一般從禪宗本位的立場,將促使禪宗衰落的責任都推到延壽的身上,古人即有《宗鏡錄》出而禪宗晦的說法,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也說延壽「使禪宗本色喪失殆盡」,使「法眼宗難於作為禪宗的一個獨立支派繼續流傳」。這種說法實際上擴大了延壽的作用,禪宗當時有五家,即便延壽促使法眼一宗絕嗣,其影響也不足以導致其餘四家的衰微。禪宗的衰微,自有其本身及社會文化等方面的複雜原因,即使沒有延壽出現,其衰微也是不可避免的。而延壽所糾治的種種弊端,正是使禪宗衰落的重要的內因,就此而言,可以說延壽在推遲禪宗的衰微上起了一定作用。呂瀓先生的看法倒是較為合理:
延壽的這些思想對宋代禪師的影響很大,他們一方面打破南嶽與青原的界限,將其理論看成一樣,另方面又以禪與凈土作為共同的實踐。這樣做使禪宗擴大在群眾中的影響倒是很有利的。因為單純講禪比較奧妙,一般群眾不易理解,現在和凈土一結合,肯定萬善同歸,這就便於群眾接受了。
對延壽的又一種批評,是說延壽繼承荷澤宗和宗密的錯誤,使宗、教混亂。太虛大師《曹溪禪之新擊節》一文說:荷澤宗徒等混知解於禪,又融通宗與教,亂般若與唯識二學:
故四教五教興,嘉祥、慈恩之教輪輟,清涼引而化之,陷泥已深,圭峰則由知解宗徒兼為知解教徒,宗下承曹溪風能斥去之,故宗彌盛。而清涼於圭峰又不能呵卻之,故教益晦。厥後永明順而正之,落草愈甚,宗徒教徒殆皆沒入知解。
這種說法,主要是從三論、法相二宗出發,評價延壽所主張的如來藏學。《宗鏡錄》一書在論述唯識思想時,確有一些不符合護法系唯識今學的說法,並融會攝論師等的唯識古學與唯識今學,從唯識今學的標準來看可以說是有問題的。但延壽之佛學,是以華嚴宗、禪宗之一心整合全體佛法為一體,實際上自成一家,自然重在融通而疏於揀擇歧異,是不宜用某一宗及學術研究的尺度去衡量的。呂瀓先生說延壽「不但對教不清楚,對宗也模糊」,是說得過頭了。
延壽佛學中最難評價的,應該是承神會、澄觀、宗密之言,明言心性為「靈寂之知」。對此,古人早有異議,玄沙師備禪師斥人以昭昭靈靈為佛性乃「認賊為子,是生死根本」。南泉本願謂「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黃龍死心斥云:「知之一字,眾禍之門。」經中多有「法離見聞覺知」一類說法。若認靈寂之知性為心性,頗難回答熟睡時無知則心性無常,及草木土石等無情之物亦應有知的問題,而且在修持中容易使人錯認意識的能知之性為佛性。今人蕭平實居士亦說佛性非知性。靈寂之知,大概是開悟者依其經驗所說,或者是一種體認心性的方便門徑。作為中國化佛學的集大成者,延壽肯定了這一最中國化、廣泛流傳於宗門的佛學精髓,是理所當然的。按延壽強調以經教印證的立場,明心見性,應該依經教中不可言說、空、無我、無生、本來清凈等通常說法為準則,他多處點明內觀一念無生為悟入宗鏡之要,提出十條檢驗是否見性的標準,不能說他的見地是錯誤或模糊的。
摘自:陳兵教授《佛法真實論》
原載《永明延壽大師紀念文集》,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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