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的文學代言人——遲子建論(作家論)

大興安嶺的文學代言人(作家論)——遲子建論

李 雪

《 人民日報 》( 2013年08月30日 24 版)

  核心閱讀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作家中既能夠獲得文學界殊榮,又能夠讓學術界擊節嘆賞,還能夠得到普通大眾青睞的少數作家之一

  ●就像20世紀上半葉湘西選中了沈從文,20世紀下半葉高密東北鄉選中了莫言一樣,如今大興安嶺這片神奇的土地選中了遲子建作為它的文學代言人

 

  蘇童曾說:「大約沒有一個作家會像遲子建一樣歷經二十多年的創作而容顏不改,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作節奏,一種穩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自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北極村童話》等中短篇小說登上文壇以來,不管時代大潮如何跌宕起伏,也不管文學思潮如何紛紜變化,甚至不管個人遭際如何詭譎,遲子建總是以穩定、優雅、詩意的姿態敘述著一個個滿懷哀愁又溫暖人心的故事。她曾以短篇小說《霧月牛欄》、《清水洗塵》和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魯迅文學獎上三度蟾宮折桂,而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更是榮獲茅盾文學獎,聲名遠播。遲子建是中國當代作家中既能獲得文學界殊榮,又能夠讓學術界擊節嘆賞,還能夠得到普通大眾青睞的少數作家之一。如今,她依然保持著旺盛的創作精力,她的文學魅力也正日益顯現,影響力正逐漸加深。

  詩意懷鄉是首要特質

  遲子建生於中國最北端的北極村,她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生活都與遼闊無垠的大興安嶺血脈相通。那裡森林稠密,地廣人稀,有皎潔的白雪和奇幻的月光,有冰清玉潔的空氣和浩蕩豐產的河流,五湖四海的移民和當地少數民族共同生活其間,淳樸的人情和友愛尚未被現代文明侵蝕。就像20世紀上半葉湘西選中了沈從文,20世紀下半葉高密東北鄉選中了莫言一樣,如今大興安嶺這片神奇的土地選中了遲子建作為它的文學代言人。

  從《北極村童話》開始,遲子建就專註於營構故鄉的文學圖景。早期她主要以童年視角書寫童年經驗。在她眼中,故鄉大地是被神話式的光芒籠罩著的,她記憶中的山川河流、房屋小道、牛欄豬舍、菜園墳塋、走狗飛鳥都是與人心心相通的富有靈性的存在;至於那些養生送死的故鄉人民則脫盡了庸常氣息,植根於大地,在苦難中盡展人性的風采。不過,早期的童年經驗雖是自然書寫,畢竟較為清淺。她後來到哈爾濱、北京等大城市工作、學習和生活,對現代城市生活的異化產生了明顯的拒斥心理,就像短篇小說《跳蕩的銀扣》、《九朵蝴蝶花》和長篇小說《晨鐘響徹黃昏》等表現的那樣;於是遲子建就回過頭來開始有意地建構文學中的故鄉,原本無意自然的懷鄉行為就變得理性和自覺。詩意懷鄉,對於遲子建而言,就是拒斥現代城市的混沌煙雲,就是重建精神的伊甸園,就是自我救贖。因此,《親親土豆》中,得了絕症的秦山不在城市裡治病,要返回故鄉大地,安然而逝;《逝川》中的老吉喜用嶙峋的雙手把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禮讚永恆的生命;《霧月牛欄》中的寶墜以其痴呆保全了天道,校正了成人世界的扭曲;《清水洗塵》中的天灶躺在清水裡體驗著天人合一的勝境。

  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遲子建的詩意懷鄉上升到人類性的高度。世代居住在大興安嶺森林中的鄂溫克人過著遊獵生活,他們崇信薩滿,相信萬物有靈,生活儉樸,條件險惡,但是他們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人生卻是詩意的人生,是富有意義的人生,是靈魂有皈依的人生。然而在現代文明大潮衝擊下,他們祖輩傳承下的生活樣式和文化傳統難以為繼,風雨飄零。當遲子建以哀婉的口吻敘述著鄂溫克人的百年滄桑史時,她就像小說中做皮毛鑲嵌畫的伊蓮娜一樣,用文學藝術的方式對抗著現代文明蠻橫的同質化邏輯,建構著永恆的精神故鄉。當遲子建踏上艱難竭蹶而又詩意盎然的返鄉路途時,她就是白衣飄飄、意趣高遠的逆行精靈。

  民間溫情是文學原動力

  如果說詩意懷鄉是遲子建的心靈總體指向的話,那麼深入民間體味溫情,就是她文學世界的原動力。20世紀80年代中期崛起的中國先鋒小說曾經以大肆書寫人性惡為能事,遲子建幾乎是唯一的例外。對於遲子建來說,溫情幾乎就是一種敘事的信仰。她曾說:「我覺得整個人類情感普遍還是傾向於溫情的。溫情是人骨子裡的一種情感,我之所以喜歡卓別林和甘地,就是因為他們身上都洋溢著溫情。」

  對於遲子建來說,溫情最好的表現就是鄉土世界中的家庭親情和鄉情,正是它們支撐起詩意的精神故鄉。長篇小說《樹下》展示的就是女主人公對安頓自我身心的溫情之家的追尋。短篇小說《花瓣飯》中,遲子建讓家庭親情最終戰勝意識形態的暴力,幻化出神光般的魅力。鄉情在遲子建筆下更是美輪美奐,《沉睡的大固其固》、《逝川》、《臘月宰豬》、《日落碗窯》、《布蘭基小站的臘八夜》等小說中,鄉親們互幫互助、噓寒問暖,營造出溫暖的鄉情世界,使得冰天雪地的北國邊陲涵育出善良仁愛的人性,守住了一份珍貴的純真。

  在遲子建的溫情敘事中,即使有些人物有作惡的傾向,她往往也不把他們逼到絕境,而會讓他們幡然悔悟,改過遷善。《白銀那》中,當卡佳慘遭橫禍後,馬占軍夫婦最終幡然悔悟,決定幫助村民渡過難關。《逆行精靈》中,那個想去殺哥哥的黑衣人心中的戾氣最終被溫情化解。至於《鴨如花》中的殺人逃犯最後自首,《蒲草燈》中的殺人逃犯最後自殺,都是人性復歸的表現,並使遲子建的溫情書寫得以繼續。這些無疑體現了遲子建對人性的最後信心。

  近年來,遲子建對溫情的敘述更是老到圓熟。《野炊圖》寫官民對立的上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寫煤礦礦難,《起舞》寫城市拆遷,《泥霞池》寫進城農民工強姦案,《白雪烏鴉》寫瘟疫,這些本來都有可能被處理成血腥、控訴式的文字;但在遲子建筆下我們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理解體諒的脈脈溫情。也許有人認為遲子建式的溫情遮蔽了嚴峻的現實矛盾,不足以構成有力的衝擊和挑戰,但遲子建相信溫情的力量就是批判的力量,相信這個世界更需要的是溫暖和愛意。

  古典情韻是顯著美學

  除此之外,富有古典情韻之美,是遲子建的文學世界又一個顯著特點。無論是詩意懷鄉,還是對民間溫情的書寫,遲子建都浸潤在淡淡的哀愁之中,具有典型的傷懷之美。這種美是古箏的空靈之美,是唐詩宋詞的玲瓏之美,也是「獨立蒼茫自詠詩」的哀愁之美。

  遲子建具有非比尋常的赤子情懷,能夠與物同情,從而展現出極具古典意味的泛靈論式的世界景觀。《沒有夏天了》如此描寫月光下的小路:「原來月光下的小路這麼美。我驚喜地踩上她,渾身都酥了。我再踩她,她柔柔軟軟的肢體毫不保留地向我洞開著。她安恬地隱忍著,像一位寬厚慈祥的母親。我彷彿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溫存而香甜的味兒,我沿著她走下去。月光變幻成千萬條的小銀魚,在大地上忙忙碌碌地穿梭著、悠遊著。」《采漿果的人》中如此寫蒼蒼婆眼中的星星,「一個個跟剛出殼的雞雛似的,毛茸茸的、黃瑩瑩的,新鮮而可愛極了」。這種神妙的描繪為讀者打開了一個個魅力盎然的新世界。

  意象的巧妙運用也增添了遲子建小說的古典之美。遲子建許多小說的標題就像一首首詩意盎然的唐宋小令,如《夜行船》、《白雪烏鴉》、《清水洗塵》、《踏著月光的行板》等等。而小說中的許多意象,如《逝川》中的淚魚、《酒鬼的魚鷹》中的魚鷹、《偽滿洲國》中的銅鏡、《微風入林》中的樺皮燈、《親親土豆》中的土豆等等,更極富有象徵意味,不但提升了小說的內在意蘊,還煥發出逼人的詩意。

  遲子建的小說無論是語言,還是敘事方式,都具有古樸之美。雖然在《向著白夜旅行》、《越過雲層的晴朗》等小說中,遲子建曾經試驗過現代主義的一些敘事技巧,但最終她還是返回現實主義,重拾明清話本式的樸拙敘事。她的中短篇小說,像《微風入林》、《泥霞池》、《起舞》等,一般採用兩三條線索交叉敘述,隨著作者敘述的緩緩推進,一個個故事緩緩展現,就經線緯線在技藝純熟的女人手下慢慢地變成一匹匹色彩斑斕、圖案精美的布匹一樣。遲子建的敘事中呈現了一種優雅的、寧靜的力量,閃爍著文學經典的誘人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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