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回聲話屈原

倒影回聲話屈原陳 虎 《 中華讀書報 》( 2013年06月12日 15 版)

又到端午節。看罷楊雨新著《魂兮歸來——聽楊雨講屈原》,眼前浮現的是,一位清癯飄逸的風雨夜行人,在這傳統的節日里永恆而堅定地走著。兩千多年來,作為中華民族之魂,屈原是一個常說常新、永遠也說不盡的話題。

從漢代開始,歷朝歷代無數的讀者和學者,被屈原那神奇瑰麗的文字所征服,被他深厚而浪漫的內心情感所感動,試圖深入到他那豐富而曲折、高貴而執著的精神世界。司馬遷就曾引用淮南王劉安的話,如此評價屈原的人格精神:「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在屈原身後,賈誼、李白、杜甫、蘇軾、元好問……這些文學家,從不同的角度詮釋著屈原的精神:有的擁有浪漫文采,有的堅持正道直行,有的體現著深沉的家國憂思,有的發揚了香草美人的文學傳統……

懷才不遇、發憤抒情

——屈原與賈誼

中國歷史上,第一篇紀念屈原、對屈原的思想進行反思的文章,是西漢初年文學家賈誼所作的《吊屈原賦》。為什麼這第一篇關於屈原的文字,是由賈誼來完成呢?原因其實很簡單,賈誼(前200—前168)的生平經歷與屈原極為相似。首先,賈誼也是才華橫溢,並且少年得志。十八歲時就因為詩文辭賦而聲名遠揚,被漢文帝召為博士。二十齣頭,又被漢文帝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是當時朝中最年輕、最引人注目的高官。賈誼提出了不少加強中央集權、推動政治變革的真知灼見,漢代初年變法的內容基本上都出自賈誼之手,「其說皆自賈生髮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漢文帝對他頗為信任,幾乎是言聽計從。其次,賈誼也曾遭到貶謫。也許是賈誼的年輕氣盛、風頭太健,加上他又頗有恃才自傲的詩人氣質,引起了朝中大臣們的不滿,被漢文帝貶出長安,任命為長沙王太傅。這裡正是當年屈原被貶謫時無數次徘徊、痛哭過的地方。在赴任途中,賈誼滿懷悲憤地寫下了經典名作《吊屈原賦》,借哀悼屈原所遭受的不公,來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悲憤,表達對現實污濁、賢臣遭嫉的不平。在《吊屈原賦》中,賈誼懷才不遇的怨憤溢於言表。賈誼出生於公元前200年,距離屈原生活的時代不過幾十年,對屈原的生平和作品應該都是非常了解的,所以才會對屈原的命運產生如此惺惺相惜的情感。

長沙四年之後,賈誼被召回長安,為梁懷王太傅。儘管回到了京城,但漢文帝這次召他回來,卻不再將他當成是政治上的左膀右臂,而只是把他當成一介文人來看待。賈誼滿懷美好的政治理想,再也沒有了實現的機會。不久,梁懷王騎馬的時候不小心摔死了。賈誼認為自己是梁懷王的老師,他意外慘死,自己沒有盡到老師的責任,也哀傷而死,死時年僅三十三歲。

說來也巧,賈誼和屈原一樣,不但少年得志,當過朝廷高官,深受君王信任,又都有過被貶謫的經歷,而且都還當過「老師」。從這一點相似的遭遇,我們可以發現,其實楚懷王也好,漢文帝也好,對屈原和賈誼的才華都是非常欣賞的,因此,讓他們當「老師」,教授君王最親近的王室子弟,可以說是對他們的信任。然而,對於胸懷遠大政治理想的屈原和賈誼而言,這種「人事安排」無疑是對他們的致命打擊。

對於賈誼的這一段遭遇,唐代大詩人李商隱曾經寫過一首著名的七言絕句哀嘆賈誼的懷才不遇:「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賈生》)宣室是漢代皇宮未央宮的正殿,漢文帝就是在這裡重新召見了曾被他貶謫到長沙的賈誼。皇帝在宣室召見,禮遇之隆重,求賢若渴之殷切,這對一個被長期貶謫的臣子來說,該是多麼令人振奮的恩寵!然而「不問蒼生問鬼神」——漢文帝向賈誼垂詢的並不是富國強兵的治國之策,卻是虛無荒誕的鬼神之事。這對一位雄心勃勃的政治家和思想家而言,該是多大的諷刺?

同樣負有絕世才華,同樣擁有美好的政治理想,同樣遭受嫉妒和貶謫,又同樣曾經被召回朝廷,卻從此遠離政治中心,不能為國計民生奉獻自己的智慧和生命,這是賈誼與屈原的共同之處,也是賈誼以自身的懷才不遇,和屈原產生的隔代共鳴,「屈賈精神」甚至還成了一個專有名詞。也許,正是因為他們有如此相似的經歷,司馬遷才把屈原和賈誼合寫在一篇《屈原賈生列傳》之中,「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浪漫華彩、愛國憂思

——屈原與李白、杜甫

號稱中國詩歌黃金時代的唐朝,出現了兩位巨星——李白與杜甫。李白號稱浪漫主義詩人的代表,杜甫則被公認為是現實主義詩人的典範。這兩位詩壇巨星,既是詩壇知己,又都是屈原的忠實崇拜者與追隨者。

李白曾在《古風·大雅久不作》詩中高吟:「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這四句詩回憶起了屈原以及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在這個混亂的時代中,「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雅正之聲已經越來越微弱,世風頹靡,幸虧有屈原這樣的「騷人」,用他那慷慨哀怨的詩篇,延續了早已衰微的大雅之聲。李白正是感慨於初唐詩壇浮華頹靡的風氣,希望以屈騷風骨來振興詩壇氣象。李白自己的創作,也以浪漫的構思、華麗的文采著稱,他的詩篇融合上天入地的神話想像以及歷史穿越,完全衝破了現實的牢籠,構築了一個如仙如幻的詩意世界,這就使得李白也許比歷史上的任何詩人都更接近屈原的神采,也難怪李白會高吟著「屈平詞賦懸日月」的詩句,希望能像屈原那樣以浪漫瑰麗的辭章流芳後世。試看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這幾句:「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這與《離騷》中「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的浪漫華彩何等驚人地相似這兩段詩分別是李白和屈原「夢遊」或「仙游」時呈現的景象:鸞、鳳、龍、虎是他們的車駕,風、雷、雲、霓是他們的侍從,他們日夜不停地馳騁,只是為了追求內心中最美的世界——那是他們執著不舍的理想。李白在詩的最後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與屈原在《離騷》中感嘆的「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其精神實質又是何等驚人的相似!從這個意義上說,李白繼承的不僅僅是屈原浪漫不羈的文采,也繼承了屈原桀驁不馴的風骨。

與詩仙李白的浪漫華彩相比,「詩聖」杜甫更多的是繼承了屈騷深沉的愛國憂思。杜甫曾說過自己的理想是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樣的美政理想和屈原可謂一脈相承。屈原多次在他的詩篇中提到對堯、舜的追慕,例如他在《離騷》中說:「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屈原多麼希望楚懷王能向堯、舜學習,使楚國的發展走上正道。杜甫生活在唐朝安史之亂前後,正是大唐皇朝由盛而衰的轉折點,詩人經歷了社會的動蕩,自己也在漂泊貧寒中度過一生,對家庭、國家的憂思之情都是刻骨銘心的。還有驚人巧合的是,屈原在秦楚戰亂之時流浪江南,形容枯槁,最終自沉於汨羅江;杜甫晚年也是因為戰亂所迫,流離失所,悲苦憔悴,最終客死於寒冷的湘江之上。

杜甫是自覺學習屈騷精神的偉大詩人,他曾在《戲為六絕句》中寫道:「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杜甫認為,要寫出真正的好詩,不能步南朝齊梁浮艷詩風的後塵,而應該學習屈原、宋玉的文采與風骨,使詩歌美的形式與內容兼備。

作為古典詩歌的集大成者,從杜甫沉鬱頓挫與慷慨悲歌中,我們無疑能清晰地看到屈原的身影。

高寒理想,隔世知音

——屈原與蘇軾

宋代有一首著名的詞,大概每個中國人都能背誦甚至都能演唱,這就是每年中秋節我們都會想起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詞作者正是宋代大文學家蘇軾。蘇軾同樣有從政治國的抱負,卻也同樣在政治鬥爭中失敗,半輩子都是在貶謫與流放當中度過的。也許蘇軾對待人生比屈原多了幾分洒脫與曠達,多了幾分超脫與豪邁,然而他們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那就是對「極高寒的理想」的堅持,是至情率性的個性獨立。這首《明月幾時有》據說是在中秋節的夜裡,蘇軾喝得酩酊大醉,醒來之後寫下的,並寄給了他的弟弟。詞表面上是借月圓之時來表達對親人的思念,但實際是蘇軾借月的高寒來抒發自己高寒的理想。

堅持理想也許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但是「極高寒的理想」,意味著這種理想往往不能被一般人所理解和接受,往往要高於一般人的追求,也意味著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要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孤獨和磨難。但是屈原也好,蘇軾也好,都沒有放棄:「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據說連當時的皇帝宋神宗讀到這幾句的時候,都忍不住感動地說:「蘇軾終是愛君。」其實,蘇軾深切依戀和追求的,不僅僅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感情也不僅僅是「愛君」的熱忱,更是他超出常人的理想,是對生命意義的終極追尋,是對人間至情的珍愛——「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從這一點上說,蘇軾的「我欲乘風歸去」,與屈原在《離騷》中上天入地的遨遊與追尋,在精神實質上是一致的;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種對於人生苦難的深切同情,又與屈原的生命追問惺惺相惜。

蘇軾確實是屈原的隔世知音,他不僅寫過《屈原塔》詩,還寫過《屈原廟賦》,他認為屈原的《離騷》,可「與日月爭光」。如果要評選古往今來屈原最忠實的鐵杆「粉絲」,就憑這一句話,蘇軾當居其首。

香草美人、至愛真情

——屈原與元好問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金庸武俠小說《神鵰俠侶》中赤練仙子李莫愁反覆低吟的兩句詞,因電視劇的紅極一時而成了家喻戶曉的經典詞句。這首詞就是金代詞人元好問的名作《摸魚兒·雁丘詞》中的開頭兩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這首詞確實是一首描寫愛情的經典作品,不過,它寫的愛情,不是發生在人身上,而是發生在一對大雁身上。詞的上半部分是就事論事,描寫大雁的悲壯愛情:「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詞的下片,詞人筆鋒陡轉,帶領我們在愛情之外展開了更豐富的遐思。「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難道是大雁至死不渝的愛情讓老天都產生了妒忌嗎?大雁的壯烈情懷,和那些鶯鶯燕燕不一樣。這樣的愛情,不會隨著身體的死亡而歸於黃土。正因為堅貞的愛情具有崇高的價值,詞人才會想到要壘起一座「雁丘」,讓千秋萬代之後當「騷人」們經過這裡時,還會為大雁的愛情而「狂歌痛飲」。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整首雁丘詞都是在圍繞這兩句追問,一層一層鋪墊出詞人的答案:到底什麼才是「至情」。

那麼,這首描寫大雁愛情的《摸魚兒·雁丘詞》,與屈原又有什麼關係呢?除了元好問在詞中提到的《招魂》、《山鬼》都是屈原楚辭的名篇之外,他們之間還有什麼聯繫嗎?當然有!元好問提到《招魂》,提到《山鬼》,絕不僅僅是為了渲染大雁的愛情,而是因為在元好問心中,屈原的至情與大雁的至情在本質上是完全相通的。有人在讀到元好問的這首詞之後,曾發出這樣的感慨:「大千世界,一情場也。」(陳廷焯《詞則·別調集》卷3)大雁有大雁的「情場」,屈原也有屈原的「情場」。大雁的愛,是堅貞的伴侶之愛;屈原的愛,則是堅貞的家國之愛。

屈原開創了香草美人的象徵手法,開創了用愛情來象徵家國之情的先例,從此之後,中國的愛情詩,大多都留下了君國之情的烙印,以男女之情來比擬君臣之情,甚至成為了「愛情詩」的一種傳統寫法和解讀方法。以至於有很多愛情詩,也許本來真的只是吟詠愛情,但很多讀者卻也能從中讀出家國君臣的含義,到後來這甚至成了一首好詩詞的評價準則。朱彝尊曾這麼說:「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於《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於時者所宜寄情焉耳。」(見《陳緯雲紅鹽詞序》,《曝書亭集》卷40,《四部叢刊初編》本)《離騷》、「變雅」,都是強調真正的好詩詞應該是詩人、詞人在「不得志」時的悲情爆發,是詩人寄託情感的文學載體。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同樣也可以做這樣的解讀。他用大雁殉情的故事作引子,表面上在抒發世間「痴兒女」纏綿悱惻的愛情,其實還是元好問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元好問生活在金、元之交,曾在金朝做官,金朝滅亡之後,他隱居不仕,是一位遺民文人,前人評價他是「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清趙翼《題元遺山集》)。朝代更替,國家興亡,卻成就了元好問這樣歷經滄桑苦難的大詩人。而他作為遺民詩人,不與新朝合作的氣節,堅守人格獨立的選擇,又何嘗不是當年屈原痴情於祖國的精神再現呢?「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這兩句詩,可以用來評元好問,也完全可以用來評價屈原。

愛情與家國之情,性質或許不同,情感的堅貞與深刻卻是可以相通的。雖然屈原在生前是孤獨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然而,在千秋萬代之後,屈原卻擁有了一批又一批最優秀的知音。

魂兮歸來!屈原的靈魂從來不曾離我們遠去。在一代又一代思想家與文學家的光芒中,在泱泱大國多災多難的振興道路中,我們始終能看到屈原行走不息的身影。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那是一盞與日月齊光的明燈,是我們上下求索的方向和力量。

(《魂兮歸來——聽楊雨講屈原》,楊雨/著,中華書局2013年6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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