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的溫州人,是中國人的平方

在巴黎的溫州人,是中國人的平方

作者:劉學偉

來源:作者賜稿

出國之前,我甚至沒有聽說過有溫州這麼個地方。現在當然知道它在中國浙江省的南部,一直是中國沿海地區發展最遲緩的地區之一。比如這裡直到文革結束,居然還沒有通火車。然而這種遲緩在這個改革開放的三十年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溫州一躍而成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先鋒,成了中國變化最快最大的地方之一。而且這裡的變化得力於國家的甚少,它既不是國家設立的特區,那裡也沒有大批的大型國有企業,國家自始至終沒有在那裡投入過巨大的資金。那裡的一切,都是溫州人,溫州的私人資本自己折騰出來的。

  其實我也根本沒有去過國內的溫州地區。我對溫州人的了解,完全在法國。我在這裡的確是認識了太多的溫州人。他們有很多的優點,很多的缺點。總結起來,我才有了本文標題的那句話:他們是中國人的平方,中國人的變本加厲,無論是優點還是缺點。當然優點還是遠遠多過缺點,所以才有了中國人如今在法國,在歐洲的那與眾不同的身份地位。

  在法國的外國族群,最大的毫無疑問當屬阿拉伯人和黑人。他們加在一起,應當佔有法國10%左右的人口。就是說600萬上下。由於法國人的忌諱,這方面的官方統計資料完全闕如,只有估計。在法國的亞洲人(更確切地說,是東亞黃種人)的數目,同樣只有估計,總之都在1%以下。大約數十萬之譜。

  而亞洲人之中,又分兩個族群。一是印度支那巨變之後逃難來的東南亞越南、寮國、柬埔寨難民。二就是中國人了。(至於東北亞的日本人、韓國人,那真是少到可以忽略不計。)這中國人又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就是那些來自東南亞難民中的中國人血統的廣東人。第二部分才是直接從中國大陸各省來的正份的中國人。這正份的中國人我又要把他們分成兩個部分了。第一部分就是來自所有其它省份的中國人,第二部分就是溫州人。

  這溫州人其實還可以分,就是分成溫州人和青田人。在溫州地區,溫州人是城裡人,青田人就更落後,是鄉下人。【現如今,青田已劃歸麗水市管轄。但經濟地理上,始終是溫州地區的一部分,麗水也一樣。】【就在溫州旁邊,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城市,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義烏,也有著與溫州經濟極多的關聯與同質性。因已離題,不能說了。】如果說溫州人是中國人的平方,那青田人就是溫州人的平方,一般中國人的立方了。現在我開始講一些我在這裡親歷的,和聽到的一些溫州人的故事了。

  我最先認識的一個溫州人,是一個青田人,文化很低,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投奔他的一個在法國的遠親,是最早到法國的溫州人之一。他和他的遠房叔父,開始就在這裡的外省的廣場上擺攤售貨。後來從國內娶來了一位大學生的能幹的青田籍太太。一起開始打拚。據他們告訴我,開始還是在露天擺攤,生下孩子,就放在筐里,放在攤下,經歷風吹雨打日晒。當然後來慢慢有了一點錢,就搬到了巴黎,盤下了一個小店面,開始做起了批發廉價首飾(稱假首飾,與金銀珠寶構成的昂貴首飾對稱)、廉價皮包生意。今天的巴黎市中心的三區,有十來條街道的整一個街區,現在都成了溫州人批發假首飾皮包和其它以禮品為核心的小商品的商業區,其商業輻射力已經達到整個歐洲,乃至非洲。然後,這個家庭就開始繁衍。不是就地生兒育女的繁衍,這個速度太慢。而是從國內通過各種途徑把自己的親人由近及遠地不停地通過合法的非法的所有可能的方式搬到法國來。不過十年,這個家族就有數十個人來到了法國。然後各自以幾何加倍,原子鏈式分裂的速度繼續擴展。三十年下來,這一系的青田移民就已達到數百人甚至更多(我沒有確切的統計數據),加上類似的其他家族,溫州人、青田人現在在這裡就已經有了數萬之譜。我來法國已經有27年,到巴黎居住也有24年。也就是說溫州人在法國的擴張,絕大部分都在我的眼皮底下發生。比如前面說到那位青田前輩,現在已是元老級的人物,青田同鄉會的永久名譽會長。他最先帶到法國那些人,已經有不下十位任過會長副會長,現在也是名譽會長,不過有資格當永久名譽會長的也就兩三位。現在,他們家族的婚宴,或青田社團的活動,通常的規模達到50桌,500人。經常都是租用法國的五星級賓館乃至著名城堡的宴會廳舉行。而溫州人在整個歐洲都具有統治地位(份額50%以上)的經濟行業,已經有假首飾、皮包、禮品三項,服裝行業則正在全速的擴張之中。

  【這位青田前輩一家人對我的小家在法國的發展,有過很多的幫助,可以說是我家的恩人。我會永遠感謝他們。】

  這裡來說溫州人起家的第一階段,自然也是最艱苦的階段。那時中國的改革開放才開始,國際貿易還沒有成型。他們在這裡買的商品,絕大部分都是自己就地生產的。材料是什麼呢?就是那些法國猶太服裝皮包工廠丟出來的邊角布料、皮料。現在給你描述一個那時的皮包工廠的典型場面。在巴黎郊區某個老舊街區,租下一個有數十上百平方米的地下室。裡面一半放上數台縫紉之類的機器,另一半則是數個地鋪。過道里則是炊具,自然還是會有廁所和洗澡的地方。除了老闆要出去買進原料食物送出成品,工人們在這間房裡每天要工作16個小時,他們告訴我,不知多少個月,都沒有看見太陽是什麼樣子。他們一般都是老闆從國內接來的親戚,老闆為他們墊付了偷渡之類的價值人民幣十萬元以上的費用,他們必須以數年的勞動償還。這之間真的不存在明確的剝削關係。他們都是親戚,只有先來後到,能力大小之間的互相幫襯而已。數年之後,以前的小老闆好些成了中老闆大老闆。以前的工人則有了身份,學會了開車,學了一點起碼的法文,就可以出去單飛了。

  現在我來給你們講他們的第一桶金的來源。就是月蘭會。一個會大體有數十人,會首總是一個有相當身家和號召力的商人。他承頭,召集,並擔保其他人的信用。每個入會之人,每月承諾出一百兩百至三五百元不等,由會首負責收集,然後由標會之人自由竟價,讓利最多之人,可以取走本月總會金數萬元。作為生意本錢。讓利的方式是:比如足額會金是500元。甲承諾只收450, 但歸還500,乙承諾只收440,丙承諾430等。總之承諾最低者,就可以先拿走本期整體會金。一人只能拿一次,拿過的不能再拿。直到參會之人都拿過一次該會就算結束。一般都是那些最急需錢用的人,以高利拿走錢。而不急需的人則一直等到最後,可以完全不付利息,其實就是倒收利息取回資本。比如這個會共30人,月會金是500,一月的總額是15000元。最開始用錢的人拿到的可能還不到12000元呢。最後的則可以得到15000元。參會的人一般都是親戚朋友,倒會的風險很小。如有人賴賬,會首必須負責追回,追不回則會首必須包賠。除非會首也破產(這種風險真的很小),參會人的資金真的很安全。這會首好像並無特權,卻有特別的責任。因此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剝削方式,而是一種十分獨具特色的親友互助融資方式。

  現在我來講一個法國電視台關注溫州人的故事。我剛剛說到的溫州人的地下工廠的故事,在法國並非絕密。大約10年前,法國一家官方電視台還就此做了一個龐大的節目。以什麼條件取得中國人的合作我不知道,但是我在播出的電視專題片中看到了我前面說過的大房間,一半鋪滿地鋪,一半擺滿機器。工人們日夜工作,數月都不會出屋一次。問他們苦不苦。他們說:「在國內時,我們在山上砍柴,在井下挖煤。這裡的活比起國內不算苦。」

  法國電視台拿著他們錄製的這些節目,居然跑到中國找到那些偷渡者的父母,把他們的子女在法國的生活工作狀態放給父母看。我看到,一個做母親的淚流滿面。而做父親的則一臉肅然。法國記者問這對父母: 「你們知道兒女在那邊的真實生活狀態嗎?你們怎麼想?」 那位母親一言不發。而那個父親則說:「我在這裡生意做得不錯,我們並不窮。我送兒女過去,讓他們受苦,是為了讓他們得到鍛煉。將來他們還得回來接手我的生意的。」當然這樣有遠見卓識家境又富裕的父母並不可能是多數。但用這種艱苦來嚇阻偷渡似乎並不靈驗。因為人們看見的,是那些偷渡者十年八年後,寄回來的錢,蓋起的遍布全村,全縣,全地區的小洋樓。那些真正失敗的人是會被人們自動忽略不計的。在他們看來,那是理所當然的代價。就是不出來,在家鄉,不是也有很多人終身受窮的嗎?出去成功的機會總是大一些。

  關於偷渡的歷程,我們也聽過許多。總之是越早就越艱難。有步行穿過泰國山區的,居然還有翻越喜馬拉雅山的,有在集裝箱中度過數月的。以後就慢慢改善了。現在大概都是拿著商務考察的簽證來了。細節不多說,以免壞了人家的好事。不過我相信,這種民間的偷渡,最多再有10年,就會基本停止,因為那已經沒有必要。比如今天的日本、南韓、台灣、香港人,還有偷渡的嗎?

  在巴黎中國人聚居區我數數,最老的是13區。中國人在那裡經營餐飲、零售。主要族群是廣東人。然後是3區、19區、11區、12區這四個區份。3區是皮包首飾批發為主。19區和13區類似,餐飲零售為主。11區服裝批發為主。在12區的中國人的核心業務則是電腦業。緊靠小巴黎,還有Auberbillier 一個商業園區,近來年,又有大批的中國人聚居經營除電腦【這個行當的歐洲批發中心在荷蘭,並不以溫州人為主。大概是技術性要求太高。】外所有各類的批發生意。除了13區而外,其它的五個華人聚居區,都以溫州人為主。

  巴黎的華人社團超過一百,多半以商業為重心,多半也以溫州人為核心。與商業無關的社團也有一些。比如我參加的《龍吟詩社》,溫州人的優勢就不明顯了。

  溫州人的優點很多,我來概括,第一是極度地勤勞【這一點真的是中國人的變本加厲】。第二是極度地抱團,重鄉誼。【這一點與很多中國的地方風格相異,他們窩裡不鬥。】第三是慷慨大方。 人說廣東人舉行婚宴一定賠錢,因為來賓賀儀人均50歐元,不夠飯費。而溫州人則一定賺錢。因為賀儀人均300元。而宴席價格,人均約100歐元。中國每次遭災,華人捐款,溫州人也總是最多。這也不奇怪,他們成功的生意人也最多嘛。

  要說缺點,主要有兩個。第一是做生意太過薄利多銷,惡性競爭。把別的族群的競爭者殺掉之後,就該殺自己了。12區的溫州人電腦零售商店的平均利潤率據知就5%左右。弄得不僅外國人無法競爭,連中國人、溫州人自己,都難以生存。好多店面都空在那裡,無法轉讓。而猶太人就不這樣,他們開的服裝批發店的平均利潤,都還能保住20%左右。中國人的也是只有百分之幾的毛利。這一點我想在國內的溫州人都一樣,大家都看得見。巴黎2區有一個歷史悠久的也佔地十幾條街的猶太人服裝批發中心區,現在已經受到新起的中國人的極大壓力。我一個經營服裝零售的朋友告訴我,有一次她進入這裡的一家猶太人批發店,人家居然直接斷然拒絕售貨給中國人。店方說,中國人從他們這裡拿走熱銷的樣品,立馬複製,幾天之後就以一半以下的價格銷售。那他們還能不死嗎?現在中國人已經越過了就地生產的階段,大部分服裝的生產都在國內。WTO的服裝配額已經結束,中國服裝已經可以自由免關稅進入歐洲。猶太人在服裝業的千年王國,我看最多還要10年,除了高檔之外,就會被中國人其實就是溫州人全部至少是大部奪過來。我就親眼在Aubervilier看見一家猶太人的店鋪門口掛著一塊中文寫的招牌:「吉鋪出讓」。每看見一個亞洲面孔的人經過,店主就笑容可掬地出來使勁招呼進去看看。

  溫州人的第二個缺點更確切地說是缺陷,是缺文化。其實他們也有好些出色的知識分子。我們《龍吟詩社》的主編就是一個很有才氣的溫州人。只是一般而言,溫州人的受教育水平實在偏低。比如我曾經的一個工友,出門坐地鐵,他看不懂站名只好數數。比如從我家坐起,第五站就應當下車。有一次打了個盹,就不知道該在哪裡下車了。還有一個生意做得不錯的餐館老闆,回國公幹一月。回到法國,一查賬目,發現他本人不在的時候,營業額下降很多。他思考良久,最後總結道:「看來我不在,土氣下降了很多呀!」 我的一個朋友曾是這位老闆的員工。思索了許久,不知道這個「土氣」是什麼。讓我幫著猜, 最後還是我猜出來,原來是「士氣」呀!可是這個土氣的溫州老闆,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現在也開出了最豪華高檔的中餐館,也是響噹噹的一方僑領了。

  其實我還知道很多溫州人的故事。可是這些人都在身邊,我講他們的故事又沒有得到他們的授權。如果什麼地方講得不妥,得罪了他們,就實在非我之本意了。因此只好慎言了。

  最後若要下個結論,那我要對溫州人表達深切的敬意。我認為他們是中國人的最優秀的代表之一。我相信,和中國人族群整體一樣,他們的優點將繼續地發揚光大,他們的缺點則會逐步甚至快速地得到克服。如果說中國人將來在世界上定會有一份非同尋常的地位,溫州人的貢獻一定比中國任何其它一個單獨的地區(還不是一個省呢)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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