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鐳 ： 七評孫悟空：意志薄弱

意志是什麼？撇開心理學上的專業解釋不談，任何一個天天在微信上轉心靈雞湯的人都能告訴你：意志就是堅持。然後再加一句：「成功往往在於是否能堅持到最後一刻。」可見，成功是堅持的目的。但是，目的不等於意義，經驗告訴我們：很多事，當我們明白，就算成功也沒什麼意義的時候，也就很難意志堅定地堅持下去了。

以此反觀取經團隊，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時，在每個成員心中，西行的目的與意義是否統一，就決定了他們的意志是否堅定。

意義決定意志

毋庸置疑，取經，是西行的目的——但不是唯一目的。對每一個成員來說，與「取經」這一中心捆綁的，還有「贖罪」與「建功」（即修成正果）兩個基本點。甚至，這兩個基本點的意義，還要蓋過「一個中心」。

在本專欄開篇《東土西化：李世民的不二選擇》中，我們已分析過，誰最需要「三藏真經」？第一是李世民，他需要這些真經來做水陸道場，安撫那些在他暴力奪取政權中被枉殺的冤魂，為他的執政提供合法性依據。如來則需要他所掌握的宇宙真理去控制東土意識形態，壟斷東土香火（「香火」有多麼重要，容後再述）。至於什麼「勸人為善」、「造福東土百姓」，只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綁架百姓以獲取最大利益，自古以來就是利益集團的慣伎。

這些口號，忽悠得了普通老百姓，對於修鍊成精吃人成性的取經團隊來說，就不是那麼好糊弄了——就算客觀上取經傳經能給東土百姓帶來好處，但東土百姓的福祉，干卿底事？所以，必得披上「贖罪」與「建功」這兩個糖衣，才能讓他們乖乖聽話。

這就是為什麼觀音不選有獻身精神的正宗佛門弟子組團取經，偏偏挑假釋或取保候審人員上西天的真正原因。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團隊領導唐僧為什麼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發出「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疑問；豬八戒為什麼動不動就喊散夥……無他，被人當棋子耍，有目的而無意義的事，誰能意志堅定地堅持下去？

既如此，我們再來評孫悟空意志薄弱，那就是苛責了——只是，當有人別有用心地造神，把孫捧成蓋世大英雄，並將諸如勇敢機智、意志堅定等褒義詞毫不吝嗇地送與他時，剝皮還原，就是每個知悉西遊真相者的職責所在。

眼淚弱化意志

失去自由六百年的孫悟空，加入取經團隊，只是為了脫罪、為了所謂的「功果」，更為了獲得一份相對的自由。如果說，一開始他還不知道「取經」到底是咋回事，對此還抱有一定的神秘感，甚至以為真有什麼崇高意義，那麼，隨著西遊路上一次次被佛道兩家輪番捉弄，孫悟空便成了團隊里對「取經」看得最透的成員。

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一體拜真如》，講取經團隊受阻獅駝嶺，孫悟空被獅、象、大鵬三魔徹底給打趴下了，又聽說唐僧已被蒸熟吃掉，於是：

行者凄凄慘慘的，自思自忖，以心問心道：「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只是捨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

當然，孫悟空只看到如來吃飽了撐的，自費出書，既要送人揚名立萬，又捨不得快遞費，偏要叫人來取——他卻看不到如來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饒是如此，也已足夠。這個時候西遊接近尾聲，「功果」即將到手，孫悟空終於發現，這是一件對取經團隊來說毫無意義的事。這個發現使他再次產生動搖，「罷！罷！罷！老孫且駕個筋斗雲，去見如來，備言前事。若肯把經與我送上東土，一則傳揚善果，二則了我等心愿；若不肯與我，教他把松箍兒咒念念，退下這個箍子，交還與他，老孫還歸本洞，稱王道寡，耍子兒去罷。」

見到如來時，孫悟空更是「倒身下拜，兩淚悲啼」，口稱「佛爺爺」，求他「退下頭上箍兒」，「說未了，淚如泉湧，悲聲不絕」——此情此景，說他意志崩潰了，不為過罷？

除了在如來前面崩潰而哭，西遊路上，孫悟空的眼淚，比唐僧也少不了多少。

（1986版《西遊記》拍攝花絮。圖片來自網路。）

第四十一回《心猿遭火敗木母被魔擒》，孫悟空差點被紅孩兒的煙噴死，八戒將他救活之後，他卻止不住淚滴腮邊，又叫：「師父啊！憶昔當年出大唐，岩前救我脫災殃。三山六水遭魔障，萬苦千辛割寸腸。托缽朝餐隨厚薄，參禪暮宿或林庄。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傷？」

第六十六回《諸神遭毒手彌勒縛妖魔》，小雷音寺，孫悟空對妖怪「無計可施」，日值功曹要他再去求救援，這時——

行者聞言及此，不覺對功曹滴淚道：「我如今愧上天宮，羞臨海藏！怕問菩薩之原由，愁見如來之玉象……教我再無力求救，奈何？」

同一回，當孫悟空搬來的救兵盱眙國師王太子及四大將也被妖怪的搭包兒裝進去時，孫悟空在空中「悵望悲啼」，再一次哭了。

第七十五回《心猿鑽透陰陽竅魔王還歸大道真》，獅駝國，孫悟空被妖怪收進瓶子里，把「孤拐」（腳踝）給燒軟了，他便心焦道：「怎麼好？孤拐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說著，又「忍不住吊下淚來」。

綜上所述，孫悟空因絕望、痛苦、羞愧、發愁而多次哭泣，其意志之薄弱，表露無遺。

散夥考驗意志

八戒好喊散夥，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但細讀《西遊》，不難發現，孫悟空也曾喊過散夥。

第四十回《嬰兒戲化禪心亂猿馬刀歸木母空》，取經團隊走到號山，紅孩兒變一七歲裸孩自縛於松樹梢頭，唐僧不識，要孫悟空背他走路。路上，紅孩兒施法壓悟空，悟空憤而將他摜成肉餅——這下惹怒了本來就想吃唐僧肉的紅孩兒，他在空中刮一陣黑旋風，將唐僧擄走。風過之後，「行者上前觀看，只見白龍馬戰戰兢兢喊聲嘶，行李擔丟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喚。」當行者問唐僧去了哪裡時，沙僧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捲去也。」（原來「燈草和尚」就是唐僧）這時，孫悟空立馬說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此話正中豬八戒下懷，他趕緊說：「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得到！」

散夥的話，豬八戒說一千道一萬，沒人拿它當回事。孫悟空一說，豬八戒再附和，情況就不同了。這個時候，在我們印象中只會說「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的沙僧，難得的主動跳出來，對師兄師弟進行一番深刻的思想道德教育——

沙僧聞言，打了一個失驚，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說的是那裡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上，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也！」

沙僧此一番話，引得孫悟空向他承認自己「意懶心灰」。他說散夥，固然有因唐僧不聽他的話而賭氣的成分，但「意懶心灰」一詞由他親自說出，其意志之薄弱，毋庸置疑。而且，沙僧的誠意，並沒完全讓孫悟空意志堅定下來，甚至還「教老孫進退兩難」（孫悟空原話）。他還要看豬八戒的，「八戒，你端的要怎的處？」直到八戒表態「其實也不該散」之後，孫悟空才「回嗔作喜」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

類似的話，龍馬也曾對八戒說過。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意馬憶心猿》，寶象國一難，之前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被唐僧逐出，後唐僧在寶象國王的宮殿上被黃袍怪變成老虎，龍馬挑戰黃袍怪，被其打敗。八戒得知情況之後，又生散夥之意，對龍馬說：「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這時，龍馬聽說，一口咬往八戒直裰子，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莫說散夥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

為什麼在取經團隊中，反而是不起眼的沙僧跟龍馬意志相對堅定？很簡單，若團隊散夥，孫悟空回花果山繼續稱王稱霸，豬八戒「回爐做女婿」到高老莊過幸福小日子，而沙僧迴流沙河、龍馬回鷹愁澗，過的可都是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搞不好還得再領受未完的刑罰——對於沙僧和龍馬來說，他們無後路可退，所以取經的目的和「人生意義」是統一的。而孫悟空和豬八戒，取經對他們來說，只是目的而不是意義，所以在意志薄弱上，兩人半斤八兩，一味嘲笑八戒，是很不公平的。

接下來請關注下一篇《八評孫悟空：勢利小人》

（責任編輯：王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