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歌中形象與情意的關係

古典詩歌中形象與情意的關係葉嘉瑩

在中國古典詩詞的研究中,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的問題,就是心與物的關係。心,指情意;物,指形象。詞比較注重比興,即用一個形象做比喻,傳達情意,或者看到一個形象,引起情意感動。但不論比還是興,都有一個由此及彼的聯想過程和感發過程。而詩則不同,它除了比興,還有一個重要的作法,那就是賦。賦是直接敘寫,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直陳其事」。這並不是說,賦就不需要物對心的感發作用。要寫出一首好詩來,必須象《毛詩序》中所說的那樣「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什麼東西使人「情動於中」?鍾嶸《詩品》里指出兩個方面:其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籃盪性情,形諸舞詠。」「氣」,是天地陰陽之氣。這是指大自然的變化對人的感發作用。其二,「至若楚臣去境,漢妾辭宮,……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聘其情」。這裡講的是人世間的事情對人的感發作用。有了上述兩方面的感動,然後用賦比興的寫法表達出來,才能寫出成功的作品。例如秦觀《減字木蘭花》:「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用一段一段焚落的小篆香象喻迴腸,這是比的寫法;《詩經·關睢》:「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由外界的的聲響物象引起內心感動,這是興的寫法。賦傳達作者的感動,它的直接敘述中就帶著感動,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合一。例如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直抒胸懷,很打動人。

怎樣去評價一首詩的優劣?許多人常常迷惑不解:人們講形象思維,是不是有形象就是好詩呢?現在,我以幾首古典詩歌為例,來講一講詩歌中形象與情意的感發間的關係,然後,再舉幾首陶淵明、杜甫、李商隱的詩,來看一看同樣是大詩人,同樣是完美的表達,不同的人格、感情、志向怎樣表現出不同的感發力。

先看三個作者寫的《玉階怨》。玉階,富家之物;怨,女子的怨情。三首詩寫的都是貴族女子在玉階上怨情。為什麼詩人要寫她們的怨情?一方面是封建社會女子在社會上無地位,無法傾訴自己的情懷,不少詩人就代她立言;另一方面,在詩人眼中,貴族女子的深閨有象徵、托喻的意味。民國初沈尹默先生寫過一首詩:「珠樓十二玉為房,幽靜難成時世妝。」他當然不住在玉房中,而是以此托喻自己的孤高抗俗的純潔志向。六朝謝眺《玉階怨》: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這是一首好詩,它的每一個形象都有它的目的與作用,而不是凌亂地堆砌在一起。作者先寫出美好的背景,襯映出人物的美好。詩人要寫這女子的怨情,要使她的怨情慢慢地興起來,漸漸地感發讀者,「夕」字就很有作用。白天她可以盼望心中所愛的男子到來,黃昏時失望就大於希望。溫庭筠《夢江南》寫首:「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搏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溫庭筠寫的也是這種黃昏不見人來的怨愫,因為這女子生長在有玉階的貴族家庭,所以第一句中的「夕殿」與「珠簾」就有統一性,中間一個「下」字,暗示他斷絕了希望。夜越來越深,流螢一明一暗,「流螢飛復息」一句,潛含著時間的流動。「飛復息」,有動作,有靜止。能夠觀察與感覺到螢火微小的流動,說明了這女子內心微妙的活動。人和自然界的關係是奧妙無窮的,有時光影聲音細小的變化也能引起人深深的感動。王維的小詩往往寫出這種感動,例如《欒家瀨》:「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這同日本的一些短歌俳句相似。日本著名詩人芭蕉有一首句俳句,中文譯為「青蛙跳入水池中,撲通一聲。」自然中一個微小的響動,使作者的心那麼動了一下,這就是自然生命律動與人的心靈活動的諧合。謝眺寫的「流螢飛復息」,寫的就是女主人公隨著螢火閃動而波動的心境。「長夜縫羅衣」一句,怨情寫得更深。如果男子來了,長夜會何等歡樂,然而他沒來,她只好寂寞地獨坐縫衣,氣氛十分孤獨凄清。一處「縫」字,何等纏綿,何等細膩!相思之情全部縫入羅衣之中。這首詩把這女子內心的感情一步步寫下來,結句「思君此何極」,把不盡的情思推到高潮,令讀者感動不已。虞炎也寫過一首《玉階怨》:

紫藤拂花樹,黃鳥度青枝。思君一嘆息,苦淚就言垂。

虞炎這首詩中的每一個形象都很美麗,紫樹、花樹、黃鳥、青枝,豐富多彩。但是,這些形象沒有一個統一的作用和目的。紫藤是專有名詞,紫是特有之色,而花樹是泛稱,二者不能互相襯托。李商隱的詩句「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就很好。花與柳向來並稱、對比的,都是春天的象徵。「須」、「眼」,皆為人體的一部分,花與柳都擬人化了,寫出了感情。蝶與蜂,同樣是對稱的兩個動物。蝶採花粉,蜂也如此,寫入詩中,都是多情的象徵。詞牌中有《蝶戀花》》就是這個含義。虞炎還用一個「拂」字連結紫藤與花樹,更不恰當。「拂」,輕輕地飄拂過去。北宋周邦彥《蘭陵王》中寫道:「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他用「拂」來描寫提上的柳條、柳絮。藤給人的聯想是纏繞,拂字放在它後面就不自然。虞炎這首詩第一句就給人凌亂、堆切之感,說明作者缺少內在的感動。第二句「黃鳥度青枝」也不行。度,從這一點到那一點。溫庭筠《菩薩蠻》中曰:「鬢雲欲度香腮雪」,形容女子在枕上一轉頭,長發由腮度過的樣子。周邦彥也有一句詞:「風檣遙度天際」。這些都寫得很生動。黃鳥怎樣「度」青枝,飛過去還是蹦過去?不清楚而又不貼切,不能感發讀者,所以是失敗的詩。這首詩前兩句整個地看形象雖然多面美,可是不能集中起來產生感發讀者的作用。詩必須有完整的生命。為了說明這一點,我舉一首好詩,這就是杜甫的《曲江對酒》。他寫道:

苑外江頭坐不歸,水日宮殿轉霏微。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這首詩寫於天寶之亂之後,杜甫當時任左拾遣。他憂國憂民,幾次上奏直諫,無人願聽,只好黃昏時刻,愁坐江頭,百無聊賴地看著「黃鳥時兼白鳥飛」。詩中浸透著無可奈何的情緒,有著統一完整的藝術生命。虞炎的詩前兩句支離破碎,後邊儘管寫了「思君」、「苦淚」,人們讀了無動於衷。

是不是一首詩有了諸多形象的統一性就行了呢?並非如此。評價一首詩,還應當注意它意境的深淺,層次的高低,這是詩人之間很重要的一個區別。例如李白的《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李白的詩較之謝眺的詩興象高遠。何謂興象?它與形象有何不同?具體地說,虞炎的詩只有形象,而無興象,也就是沒有形象對讀者的感發作用。興像也有所不同,有的纖細,有的幽微,有的高遠,變化萬千。李白的詩興象高遠,如《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氣象開闊宏大。他的這首《玉階怨》,同樣有一特色。謝眺、虞炎詩中都點明了「思君」,而李白不寫一個「怨」字,一個「思」字「,思與怨的感情仍溢於言外。我們讀後還存有一種情意、聯想、感發,就是古人講的「心亦搖焉」,如同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詩中的玉階、白露、秋月、水精簾等形象,構成一個統一的色調,一個基本的境界。第一句中,「玉階」「白露」兩個形象,潔白而有光輝,互為映襯;中間一個「生」字,既有增加、生長之意,又有時間的感覺,表示那女子已在玉階上站了很久。因此,後邊接著寫「夜久侵羅襪」就很自然。「侵」,從外面侵襲進去,寫出了外界的寒冷,人被包圍侵襲的感覺。李白不像謝眺、虞炎那樣寫思君,沒有明說,便在形象中傳達了孤獨、冰冷、寂寞、沒有溫暖、沒有安慰的感覺。後兩句寫得更好,「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卻下」,更有垂下之意。這女子在寒夜白露的包圍中,沒有回去安睡,仍透過水晶簾望著秋月。「水晶簾」,晶瑩透明,潔白無瑕。什麼人的感情像它一樣純潔美好?李白沒有明寫,卻使讀者感到這女子以及她所懷念的人的高潔。「玲瓏」,是古代一種中間雕有花紋的圓形玉器。明月上有陰影,形似桂樹,玉兔,恰如一塊玲瓏美玉。李白之詩,將女子思君的情思發展到了一片高遠的境界。虞炎的詩當然比不上李白的這一首,謝眺也只單純地寫了「思君」,不如李白還寫出了人的心靈、感情、品格的高遠。上面的三首《玉階怨》,有失敗的,有在一般程度上成功的,也有能使讀者感情、品格為之升華的好詩,我們依此便可評價它們的優劣。

但是,我們必須注意,不同的作者,所使用的形象有不同的性質,將眾多形象結合起來的方式也不同。對此,我們就不能任意地說這個好,那個壞。例如溫庭筠的《菩薩蠻》其二中寫道:「水晶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上下兩句,冷暖相反。作者只寫了形象,沒有抒發議論,但形象的這種對比、排列、襯托,就產生了激發人的審美感覺的作用。這有此類似美術中線條、色彩、明暗對人的感發作用。有一些作者卻不僅僅對物象進行純客觀的描寫,他們常常抒發主觀的感覺、情緒。他們的詩,重視在形象之前加形容詞,在形象之後加動詞,在詩的結構上有自己的特色。下面,我用中國古代三個大詩人陶淵明、杜甫與李商隱的作品,具體地談一談這個問題。先看陶淵明的兩首詩:

飲酒 之四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詠貧士 之一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輝。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第一首詩的結構是直進式的,一步步前進,平鋪直敘,猶如一個故事。第二首詩的結構是轉折式的,從雲一下子跳到鳥,又一下子跳到人。這兩種結構法,是陶淵明常用的兩種方式。白居易寫詩,力求通俗易懂。他有一個明確的意念,希望更多的人了解他的詩,使詩發生更大的社會作用。有的人寫詩故意標新立異,例如李賀。陶淵明寫詩與他們不同。宋人黃山谷評陶詩:「淵明不為詩,自寫其胸中之妙爾。」陶淵明不強求,任其自然地寫去。同時,陶詩又最富於哲理與思致,它寫的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某一種具體感情,而是整個人生的體驗。陶詩中所用的形象,是現實中本有的事物,然而不是特定的事物。例如「棲棲失群鳥」中只寫了鳥,是什麼鳥?他沒有寫。所以,這僅僅是他意念中的鳥,概念化的鳥。這是陶詩的一個特色。寫的形象中有沒有托喻?有多麼深的托喻?我們讀了這首詩便可體會到寫的形象所傳達的深厚、悠遠、闊大的情意。「失群鳥」一語,沒有寫特指的鳥,卻馬上變成了人格化、象喻化了的鳥。什麼是「失群鳥」?杜甫有首詩中寫道:「君看隨陽雁,各有稻梁謀」,諷刺趨炎附勢的人。然而,有一隻鳥卻不肯隨俗,這就是陶詩中的這隻鳥。大家知道,陶淵明的祖先陶侃顯貴一時,到陶淵明時儘管家境敗落,他的正途仍是仕宦道路。可是他隱居了,躬耕南山。他自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不願在黑暗的官場中與人同流合污。「棲棲失群鳥」,寫的是一隻正在選擇方向的鳥;「徘徊無定」,寫出了它的彷徨。「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從它的高亢的鳴聲中,可知它志向的高遠。「依依」一般解為不舍之意,這裡有「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意蘊。很多人終生擺脫不了徘徊的痛苦,找不到精神上的歸宿。陶淵明最終卻找到了自得其樂的精神天地,「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陶詩中的松代表首品格的堅貞。陶淵明的《飲酒》之四,寫的正是他平生選擇、彷徨到找到棲止之地的歷程。

第二首詩開頭是「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有孤獨的象喻。「曖曖空中滅,何是見餘暉」,天上的雲,光影迷濛,逐步變化消失。孤雲消失了,不能像桃花、燕子,去了還來,而是一去不復返。前兩句寫孤獨,後兩名寫無常。後面一下子寫到鳥:「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眾鳥早飛,是為了尋找、爭逐食物,但有一隻鳥不如此,它「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為什麼,因為它放棄了這種爭逐。回頭看這首詩的結構,雲、霞、霧是同類形象,因此從雲到鳥有微妙的銜接。「量力守故轍」下面四句轉為寫人,與上面「未夕復來歸」的寫鳥又有性質上的連接,即不願爭逐、不肯唯利是圖的性質。陶淵明真正覺悟到自己要的是什麼,所以他說「量力守故轍」,走自己的路。可是,當時人不理解他,因此他寫道:「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這一首詩,情意如此複雜,他用這麼簡潔的形象傳達出來,感發作用十分強烈。

杜甫的詩與陶淵明的詩很不一樣。杜甫性格堅強,敢於面對人生的痛苦,血淋淋的戰亂,描寫它,控訴它。特別是關於天寶之亂,沒有一個人寫得比他多。杜甫這種寫法同樣很美。美是最大的真誠,寫什麼東西,把內心真實感受寫出來就有美的力量。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秋雨嘆》之一

第一句寫陰雨連綿,所有草木都腐爛了。下一句翻得好,「階下決明顏色鮮」。兩句形象鮮明,對比強烈。群芳爛死,決明還在風雨中挺立嗎?你也能像決明一樣在風雨中站立起來嗎?杜甫在擔心,他從階下決明一下子想到堂上書生,也就是他自己,二者有呼應關係。他當年抱負遠大,現在只有一頭白髮,由己推彼,為那些仍在風雨中的有志之人憂慮。整首詩寫的是眼前現實,是特定的植物,與陶詩的形象完全不同,然而表達的情意同樣深遠。這是因為他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筆下的每一個具體事物,都融入了自己的博大情懷,增加了象喻意味。陶詩心以托物,杜詩以情注物,具有不同的審美特徵。杜甫青年時寫道:「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寫山與抒懷交融一體。安史之亂後他寫《秋興八首》,其中有「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之句。當時杜甫在夔州,懷念長安。長安昆明池中織女與鯨魚石雕像,他寫的都是實有之物。石像不能織布,所以織女面前的機杼上無絲。這樣寫代表什麼?《詩經·大東》寫道:「小東大東,杼柚其空」。描寫東方那些小國政治失調,備受苦難。這一句揭示了安史之亂後國家一事無成的狀況。石鯨的鱗甲在水中動搖,表現了動蕩不安的情形。這也是「以情注物」的寫法。

陶沸明寫本有而又概念化的物,杜甫寫真實而又具體之物,李商隱又別開生面,用無有之物、假想的形象表達情感。如他的名篇《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很難懂,因為它只有形象,沒有直說。要讀懂這首詩,主要應分析它的形象直接給我們的感發、感動及聯想是什麼,而不去比附事實,我們要具體地分析它的形象。「錦瑟無端五十弦」,中國古代神話里說,太帝令一女子彈錦瑟,樂聲凄切,聞聲流淚不止。太帝說這樂器太悲哀了,令人一剖為二,變為二十五弦。「錦瑟」二字,給讀者一個美好而又悲哀的直覺。五十弦,比任何樂器的弦都多;無端,莫之為而為,莫之治而治的意思,是說不是它願有這五十弦,而是天生這麼多,無可奈何。「一弦一柱思華年」,錦瑟一下子有了生命,瑟上的每一個弦、每一個柱都代表著消失了的一段年華。後面兩句開始講他思什麼——「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有人說,前一句引的是莊子喪妻鼓盆而歌的典故。然而莊子夢中化為瑚蝶是一個典故,庄於鼓盆而歌是莊子的又一個典故,怎麼能把兩個典故硬拉在一起呢?李商隱用典有他的特色。有時用其本義,例如《安定城樓》中「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二句,言其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負的悲憤。有時他又把典故當作一個形象來用,又加以創造性的引申,代替現實中本有或特有的形象。「庄生」一句便是後一種用典的寫法。「夢」前加一「曉」字,「蝴蝶」前加一「迷」字,破曉前的夢,短暫無常;蝴蝶五彩繽紛,又令人神迷。這一句說的是他曾經沉迷在色彩斑讕的短暫夢境之中。「望帝春心托杜鵑」,用瞭望帝國亡身死,魂化杜鵑,悲鳴寄恨的典故,李商隱又加以引申。什麼是「春心」?春心就是追求、嚮往、忠於感情的心。望帝生時有這樣的情感,死了也不失此心。多麼痴迷的夢境,多麼深摯的情志!後邊「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寫了兩個地方,兩個境界,前邊庄生、望帝兩個人物、兩種情勢不同。滄海、藍田,一海一山;月明、日暖,一夜一晝,兩兩對比。神話里說,月滿則珠圓。可是,這麼美麗月夜的滄海明珠仍有淚,在茫茫無際的大海里,每一顆珍珠都是一個淚點,詩句給人以珍貴而悲哀的感覺。藍田是山名,山中有美玉,有玉之處煙藹濛濛。玉同珠一樣美,而人們只見山中煙靄,不知玉在何處,美玉如同滄海遺珠一樣無人認識、無人賞識。上面所說的,就是作者所思的華年。他有過彩色的「曉夢」,有過堅貞的「春心」,經歷了滄海月明、藍田日暖這樣迷惘、悲哀的世境,而其中的哀傷,並不是現在回憶之時方才萌生,而是在華年流過時,就體驗到這一番感情。這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句的意思。

總覽《錦瑟》全篇,我們可以說,李商隱用的是緣情造物的寫法。他用來表達情意的形象,都是非現實的事物,是理想的、主觀創造出來的形象。這與陶淵明的以心托物,與杜甫的以情注物有很大區別。但是,儘管他們作品中形象與情意之間的關係彼此不同,但能給讀者以極大的感動,在中國古代詩史上都佔有重要的地位。

(由梁永安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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