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化不乏自由主義色彩 | 賴海榕
(共 識 網 配 圖)
一般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充滿了大一統的思想、專制的思想,這固然不錯,但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長河裡,並不是只有大一統和專制的思想,其實也有深厚的自由主義思想。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接近現代自由主義的思想集中表現在老子的思想上;儒家學說整體上不是自由主義,但是並非沒有自由主義的論述。
《道德經》講了很多要柔弱、要退讓、要知雄守雌、要不爭、要絕聖棄智的道理,其深層次的原因在於認識到自然和社會的不可預測性,認識到人在自然和社會面前的有限性和渺小性。人有勇猛精進、建功立業的本能和衝動,但是因為自然和社會的發展變化不可預期,不是任何人能夠操縱控制,所以人不能總是勇猛剛強精進,而要留有餘地,要柔弱退讓不爭,反而能夠取得更長遠的成功。絕聖棄智的背後是認識到人的所謂「聖」和「智」在天地面前實在是小兒科,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當然不是說人不要思考,而是說人要始終保持自己的思考實際上十分粗陋的謙虛態度,絕不可產生人能夠掌握社會和自然的狂妄思想。
這和現代自由主義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處。自由主義的基石是理性的有限性。因為人的理性是有限的,所以人的認識無論跟過去相比取得了多麼偉大的進步,都不可能掌握宇宙和社會的全部,相反,不為人類所知的部分要遠遠大於已知的部分。計劃的思想必然失敗,正是因為宇宙和社會的變化發展不是理性有限的人類所能事先預料和規劃的。社會最完美的秩序是「自發」產生的秩序,而不是外力強加的秩序。
老子的核心治國思想是無為,統治者要無為,國家才能繁榮富強。這是典型的自由主義思想。為什麼這麼說呢?所謂「無為」,就是統治者要儘可能少地干預人民的生產和生活,讓人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思想和作為,千百萬人民的自由創造將匯成繁榮的大江大海。如果統治者積極干預人民,要求人民必須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必須怎麼做,不能怎麼做,那麼全體人民的智慧就萎縮成為統治者個人,或幾個統治者的智慧,或許能夠完成一兩件金字塔式的工程,但是廣大人民和社會的整體必然是貧弱的。因此,只有統治者「無為」,整個社會才能「有為」。在現代社會裡,「無為」實際上就是要創造小政府、大社會的格局,這是市場經濟和自由主義的思想。
因此,老子和現代自由主義的思想是相通的、一致的。但是,二者也有顯著的區別。首先,現代自由主義在有限理性和國家干預最小化的思想基礎上,發展了一套嚴密的個人權利思想,個人權利的界定為國家干預划出了界限,國家干預不得跨越這個界限,這是現代的自由主義,即哈耶克所說的消極自由,也是嚴復所說的「群己權界論」,其中「群」是國家,「己」是個人。老子的思想是自由主義的,但是後來的中國人沒有在老子的思想基礎上發展出國家和個人的權利邊界體系。其次,現代自由主義發展出一套運作機制,如法治、分權、制衡、選舉等,來約束掌握權力的人。在老子的思想基礎上並沒有生長出這一套機制,要不要「無為」,如何「無為」,取決於統治者個人的悟性和主觀選擇。
莊子是另一種指向的自由主義。所謂逍遙,是不論外在有怎樣的束縛,個人的內心都充滿了自由感。在莊子的自由觀的基礎上,發展不出群己權界的觀念和學說,因為在莊子那裡,群己權界不是問題,只要自己具備了豐富的想像力並欲求超脫,便是自由的,便得到了自由。釋家的自由觀與莊子相近,是欲求解脫的自由觀。「色」和「空」可以認為是對應於「暫時」和「永恆」。一切事物從「暫時」的角度看,都是斑斕的;從「永恆」的角度看,都要灰飛湮滅。不自由就是被「色」所困,當人認識到「空」的必然性時,人就會得到解脫和自由,這實際上也是一個內心體驗的問題,與群體和個人的權利邊界在哪裡的問題沒有關係。所以,莊子和釋家的自由觀與現代自由主義相距較遠。
儒家學說在整體上不是自由主義,但是其中不乏自由主義的論述。例如,子曰,「勿意、勿必、勿固、勿我」。這實際上十分強烈地表明了理性有限的觀念,用在治國上就可能接近於老子的「無為」。假如統治者不「意、必、固、我」,那麼他要怎樣做呢?恐怕最佳的選擇就是「無為」了,就是讓大家根據自己的意思各自去做。實際上尊奉儒家為國家意識形態的歷代皇帝,常常在自己的書房掛著「無為」的匾額,可見儒道相同性之一般。儒家的有些論述不是那麼明顯地表明了自由主義,但是也暗含了自由主義的氣息。例如,子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又如,子曰,「過而不改,過也」。君子是儒家的理想人物,在儒家看來,君子並非全知全能,是會犯錯誤的,不僅會犯錯誤,而且存在著固執己見、知錯不改的可能,所以要諄諄教導改正錯畏的偉大意義,這實際上暗含了有限理性的觀念。
總之,中國傳統文化既有大一統和專制的思想,也有接近現代自由主義的思想,傳統文化的旨趣是複雜的。東西方文明並非一般人以為的那樣南轅北轍、勢如水火,相反,兩者其實有某些相通之處,只是不易覺察而已。
推薦 17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