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對不起,這個獎我不敢領

文/六神磊磊

這一年,大唐召開了一場隆重的「世紀詩人評選大會」。

在相機咔咔的閃光中,天王李白上台了。

大會給李白頒獎,先頒了「最具人氣詩人獎」,李白笑納了:

「感謝CCTV,感謝我的爸爸媽媽……」

接著頒發「最美七言古詩獎」,李白又笑納了:

「好嗨森,我的感覺敲好!這個獎,我是當雞無愧……」

接著,大會要給李白頒發第三個獎項:

「最美七言絕句獎」!

這是個重頭的單項獎。閃耀的小金人放到李白面前,李天王這次卻呆了一下,沒有領:

「對不起,這個獎,一共有幾座呀?」

「只有一座的李老師。」

李白說,NO,NO,要是有兩座獎,下個雙黃蛋,我可以拿一座。可是現在,我不能拿。

我想請一個好朋友、我尊敬的兄長來拿這一個獎。他當之無愧。他的名字叫做——王昌齡。

台下,在幾秒鐘的短暫寂靜之後,忽然響起如雷的掌聲。

這是眾望所歸的一個名字。

王昌齡,698年生,京兆人,少年時光都在首都長安度過。

你腦海里可能馬上浮現出一個印象:長安少年,意氣風發,鬥雞走狗,海淀銀槍小霸王……

然而並不是。王昌齡在長安只做了兩件事:一是讀書寫詩,二是種地。

別人種地,都愛跑到旁邊終南山去種,把自己包裝成「隱士」,當網紅,將來好做官,再不濟也可以招些有錢學生。王昌齡卻不是,他呆在長安郊縣,真的在吭哧吭哧地種地。

不但種地實在,他寫詩也實在。

那時候,寫詩想要火,也是有一些套路的,比如寫華麗的長篇大作,更容易吸引眼球,引起震動。

李白後來在長安爆紅,就是靠一篇《蜀道難》刷的屏:「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然後是吧啦吧啦一大通,接近300字。

王昌齡卻不喜歡。他專門埋頭寫一種詩,一種創新型的小而美詩體——七言絕句。

他的書桌上、背囊里,到處是七言絕句的草稿。由於陷得太深,我懷疑他說話都是七個字七個字的。

要是那些搞網紅速成班的人看見了,肯定替他著急:

哎呀你搞這個幹嘛,哪有詩人專靠七言絕句紅起來的呢?再說科舉也不考七言絕句啊!給領導獻詩用七言絕句也不嚴肅啊!轉型,趕快轉型啊!

說著,還嘩啦嘩啦地給他翻材料:

你瞧瞧以前的大神,誰傻乎乎一門心思只寫七言絕句?王勃只寫了5首,宋之問只寫了6首,沈佺期9首,張說大人多一點,也只有16首……你現在只悶頭搞這玩意是要死啊?

王昌齡抬頭看了看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只是覺得這件事很有意義。

在多年的躬耕和苦讀之後,王昌齡文學功力大漲。他打算離開家,開闊視野,去邊關闖蕩。

網紅培訓專家又著急了:「喂,你不能走啊,長安是主流詩歌圈,容易紅!你還反而跑出去,豬頭啊你?」

王昌齡看了他一眼,只送了他一個仄聲字:滾。

說完,便背上包袱,揣著書和筆,踏上了征途。

不少詩人出塞都是以大V的身份去的,公費旅遊,逛吃逛吃。王昌齡不是,他低調得多。

涇州、蕭關、臨洮、玉門關……他一路走,一路寫著七言絕句。從後來的詩看,他甚至還有可能到了中亞的碎葉。

大唐遼闊的西北邊塞,一路都留下了他寫作的身影。

也有朋友表示很擔心:龍標兄啊(就是王昌齡),你的七言絕句,真的適合寫邊塞詩嗎?

你看人家陳子昂,寫邊塞行軍打仗可都是用五言古詩,很長,很莊重的: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

「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

「朝入雲中郡,北望單于台……」

七言絕句那麼短,那麼通俗,真的合適嗎?你又不是不會寫五言古詩。

「不試試,怎麼會知道?」王昌齡說。他堅決地鋪開了紙,磨好了墨,大筆一蘸,濃黑的墨汁迅速沿著雪白的羊毫爬升。

那一刻,大漠、風沙、硝煙、戰鼓……一切好像都匯聚在他的了筆尖,化成二十八個字,奔流而出。

這是開天闢地的二十八個字,是大唐神級專輯《從軍行》的第一首: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朋友驚呆了,脫口而出:好詩啊!

朋友是識貨的。《詩經》里,《文選》里,漢魏六朝,有唐至今,都沒有過這樣的痛快的、飛動的邊塞詩,當然也更沒有這樣的七言絕句。這將會是新的經典!

然而王昌齡卻搖搖頭:不好,不夠好。

應該再空靈一點,再有餘味一點。

他埋下頭,又思索了起來,直到有一天,他重新拿起了筆,寫下了《從軍行》的第二首: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身後忽然傳來抽噎聲。王昌齡回頭一看,朋友已經哭成淚人。

「你知道么,我感覺我在見證奇蹟……」朋友啜吸著說。

王昌齡的反應,讓朋友險些仆倒——他還是搖了搖頭:不好,還是不好。

可以不可以再豪情壯志一點、再直抒胸臆一點呢?

答案是可以。他真的寫出來了。

又一首《從軍行》誕生了,這是一首氣壯山河的詩: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如果說王維的山水詩是亮麗水彩,那王昌齡的這首詩就是膠片。

「青海長雲暗雪山」,對比度那麼鮮明,好像還帶著膠片的迷人顆粒。

今天讀到這首詩,我們彷彿還能看到一千年前戰士們堅毅的臉。這簡直是電影版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朋友抓住王昌齡用力搖晃:

「巔峰,這是新的巔峰啊!龍標,我們這就回去發表,好不好?」

可是王昌齡的反應讓他再次暈倒:

不完美,還是不夠完美。

還缺一種悠遠的時空的感覺,還缺一種蒼涼的味道。

能不能再渾成一點,再遼闊一點?能不能下筆千年,雄視百代,縱橫今古?

朋友忍不住了:喂,你想太多了,你搞的是七言絕句,又不是皇上的講話!快聽我的回去發表就好啦!

王昌齡搖了搖頭:讓我再試試吧。

我感覺那首詩在的,它就在我的心裡,快要出現了。

那些天,他常常一個人繞著孤城獨行。夜間,他會眺望著空中的冷月,坐到很晚。

這天晚上,王昌齡忽然拽朋友起來喝燒酒。

兩人喝到半醉,王昌齡遞來一張紙,是龍飛鳳舞的草書,題目就叫做《出塞》:

「幫我看看這首怎麼樣?」

這首詩是: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朋友看後,默默地拍了張照,發到朋友圈,只說了一句話:

我是跪著讀完的。

其實,不止是他,後代許多大評論家、大才子,都是跪著讀完這首詩的。

我也寫不出什麼新評價了,直接引用別人的評語吧:唐人七絕壓卷。

回到長安,感人的一幕出現了,大群粉絲衝上來,包圍了王昌齡……的朋友。

「龍標我愛你!」「你的詩棒棒噠!」「你的專輯我一天聽100遍!」

原來,王昌齡人還沒回來時,詩已經先回來了。那個時代,人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美的七言絕句。酒樓上,茶館裡,到處都在唱他的詩。

朋友手忙腳亂:「搞錯了,你們搞錯了!那邊才是王昌齡,明顯比我帥好不好……」

混亂之中,王昌齡早已經騎著馬悄然遠去,打磨他的下一組七言絕句去了。

王昌齡這一輩子,死磕七言絕句,把這件事做到了極致。

他一生留下來74首七絕,占他全部詩的近一半。根據施子愉老師的統計,整個盛唐一共才留下來472首七絕,王昌齡一個人獨霸了六分之一。

他的七絕寫到什麼地步呢?稍微內行的都知道,李白不敢說第一,杜甫則差一個層級,必須拱手致敬。在唐朝,牛逼的詩人太多,外號都不夠用了,而王昌齡得到的外號是——「七絕聖手」「詩家夫子」。

誰說人不能太單純的?誰說只專心做一件事就不能成功呢?

就好像他那一首流傳千古的七言絕句寫的: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他的「一片冰心」到底是什麼?其實放在寫詩上,就是:

只專心地做一件事,做到極致。

一千多年後的今天,和「七絕聖手」王昌齡比,我們顯得很浮躁,專註已經成了稀缺品。

搞點產品,好像都必須炒作忽悠、做概念貨,專心一件事的很少了。

不過例外總是有的。

比如一個國產品牌,就靠著專註做一件事——凈化你的環境,把它做到極致,用真實的效果得到市場的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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