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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秦觀《滿庭芳》賞析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賞析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譯文】 山上淡淡地抹了一絲白雲,遙遠的青天粘上廣袤的枯草,這時畫角之聲已經停歇在寂靜的譙門。暫且擱住將要遠行的船棹,勉強一起舉起告別的酒尊。許多蓬萊閣上的往事,空空地回首,就象煙霧一樣繚繞飛紛。遙看遠處的夕陽之外,有棲歸的寒鴉數點,靜靜的溪水環繞著孤獨的鄉村。 離情別意使人清魂,正當這個時候,他的香囊已經暗暗脫解,愛情象羅帶將輕易地離分。不用提起怎樣進入青樓,如今薄情的名聲依然猶存。這次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也?胸襟兩袖之上,白白地染上悲傷的淚痕。能掠起傷感之處,是在那高城已經望斷,燈光閃爍的黃昏。 【賞析】 有不少詞調,開頭兩句八個字,便是一副工緻美妙的對聯。宋代名家,大抵皆向此等處見工夫,逞文采。諸如「作冷欺花,將煙困柳」。「疊鼓夜寒,垂燈春淺」……一時也舉他不盡。這好比名角出台,綉簾揭處,一個亮相,丰采精神,能把全場「籠罩」住。試看那「欺」字「困」字,「疊」字「垂」字……詞人的慧性靈心、情腸意匠,早已穎秀葩呈,動人心目。

然而,要論箇中高手,我意終推秦郎。比如他的筆下「碧水驚秋,黃雲凝暮」,何等神筆!至於這首<滿庭芳)的起拍開端:「山抹微雲,天連衰草」,更是雅俗共賞,只此一個出場,便博得滿堂碰頭彩,掌聲雷動——真好看煞人!

這兩句端的好在何處?

大家先就看上了那「抹」字。好一個「山抹微雲」!「抹」得奇,新鮮,別有意趣!

「抹」又為何便如此新奇別緻,博得喝采呢?

須看他字用得妙,有人說是文也而通畫理。

抹者何也?就是用別一個顏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所以,唐德宗在貞元時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煞是痛快)!至於古代女流,則時時要「塗脂抹粉」,羅虯寫的「一抹濃紅傍臉斜」,老杜說的「曉妝隨手抹」,都是佳例,其實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麵本容之義。

如此說來,秦郎所指,原即山掩微雲,應無誤會。

但是如果他寫下酌真是「山掩微雲」四個大字,那就風流頓減,而意致無多了。學詞者宜向此處細心體味,同是這位詞人,他在一首詩中卻說:「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同樣成為名句。看來,他確實是有意地運用繪畫的筆法而將它寫入了詩詞,人說他「通畫理」,可增一層印證。他善用「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雲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其致一也。只單看此詞開頭四個字,宛然一幅「橫雲斷嶺」圖。

出句如彼,且看他對句用何字相敵?他道是:「天連衰草。」

於此,便有人嫌這「連」字太平易了,覺得還要「特殊」一點才好。想來想去,想出一個「黏」字來。想起「黏」字來的人,起碼是南宋人了,他自以為這樣才「鍊字」警策。大家見他如此寫天際四垂,遠與地平相「接」,好像「黏合」了一樣,用心選辭,都不同俗常,果然也是值得擊節讚賞!

我卻不敢苟同這個對字法。

何以不取「黏」字呢?蓋少游時當北宋,那期間,詞的風格還是大方家數一派路子,尚五十分刁鑽古怪的鍊字法。再者,上文已然著重說明:秦郎所以選用「抹」並且用得好,全在用畫人詞,看似精巧,實亦信手拈來,自然成趣。他斷不肯為了「敵」那個「抹」字,苦思焦慮,最後認上一個「黏」,以為「獨得之秘」——那就是自從南宋才有的詞風,時代特徵是不能錯亂的。「黏」字之病在於:太雕琢,——也就顯得太穿鑿;太用力,——也就顯得太吃力。藝術是不以此等為最高境界的。況且,「黏」也與我們的民族畫理不相貼切,我們的詩人賦手,可以寫出「野曠天低」,「水天相接」。這自然也符合西洋透視學;但他們還不致也不肯用一個天和地像是黏合在一起這樣的「修辭格」,因為畫里沒有這樣的概念。這其間的分際,是需要仔細審辨體會的:大抵在選字工夫上,北宋詞人寧肯失之「出」,而南宋詞人則有意失之「人」。後者的末流,就陷入尖新、小巧一路,專門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工夫;如果以這種眼光去認看秦郎,那就南其轅而北其轍了。

以上是從藝術角度上講根本道理。注釋家似乎也無人指出:少游此處是暗用寇準的「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的那個「連」字。豈能亂改他字乎?

說了半日,難道這個精彩的出場,好就好在一個「抹」字上嗎?少游在這個字上享了盛名,那自是當然而且已然,不但他的令婿在大街上遭了點意外事故時,大叫「我乃山抹微雲學士之女婿是也!」就連東坡,也要說一句「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可見其膾炙之一斑。然而,這一聯八字的好處,卻不會「死」在這一兩個字眼上。要體會這一首詞通體的情景和氣氛,上來的這八個字已然起了一個籠罩全局的作用。

山抹微雲,非寫其高,寫其遠也。它與「天連衰草」,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這其實才是為了惜別傷懷的主旨,而攝其神理。懂了此理,也不妨直截就說極目天涯就是主旨。

然而,又須看他一個山被雲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衰草連天,便點明了滿地秋容慘淡的氣象:整個情懷,皆由此八個字里而透發,而「瀰漫」。學詞者於此不知著眼,翻向一二小字上去玩弄,或把少遊說成是一個只解「寫景」和「鍊字」的淺人,豈不是見小而失大乎。

八字既明,下面全可迎刃而解了:畫角一句,加倍點明時間。蓋古代傍晚,城樓吹角,所以報時,正如姜白石所謂:「正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正寫那個時間。暫停兩句,才點出賦別、餞送之本事。——詞筆至此,能事略盡——於是無往不收,為文必轉,便有回首前塵、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嘆。妙在「煙靄紛紛」四字,虛實雙關,前後相顧。——何以言虛實?言前後?試看紛紛之煙靄,直承「微雲」,脈絡曉然,乃實有之物色也,而昨日前歡,此時卻憶,則也正如煙雲暮靄,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棖惘,全費追尋了。此則虛也。雙關之趣,筆墨之靈,允稱一絕。表

詞筆至此,已臻妙境,而加一推宕,含情慾見,而無用多申,只將極目天涯的情懷,放在眼前景色之間,——就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嘆為絕唱的「斜陽外,歸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又全似畫境,又覺畫境亦所難到。嘆為高手名筆,豈虛譽哉。

詞人為何要在上片歇拍之處著此「畫」筆?有人以為與正文全「不相干」。真的嗎?其實「相干」得很。莫把它看作敗筆泛墨,湊句閑文。你一定讀過元人馬致遠的名曲《天凈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人人稱賞擊節,果然名不虛傳。但是,不一定都悟到馬君暗從秦郎脫化而來。少游寫此,全在神理,泯其語言:蓋謂,天色既暮,歸禽思宿,人豈不然?流水孤村,人家是處,歌哭於斯,亦樂生也。而自家一身微官濩落,去國離群,又成遊子,臨歧帳飲,哪不執手哽咽乎?

我很小時候,初知讀詞,便被它迷上了!著迷的重要一處,就是這歸鴉萬點,流水孤村,真是說不出的美!調美,音美,境美,筆美。神馳情往,如入畫中。後來才明白,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他不是死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令人稱奇叫絕。這大約就是我國大詩人大詞人的靈心意性、絕艷驚才的道理了吧?

我常說:少游這首《滿庭芳》,只須著重講解賞析它的上半闋,後半無須婆婆媽媽,逐句饒舌,那樣轉為乏味。萬事不必「平均對待」,藝術更是如此。倘昧此理,又豈止笨伯之譏而已。如今只有兩點該當一說:

一是青樓薄倖。盡人皆知,此是用「杜郎俊賞」的典故:杜牧之,官滿十年,棄而自便,一身輕凈,亦萬分感慨,不屑正筆稍涉宦場一字,只借「閑情」寫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其詞意怨甚,憤甚,亦謔甚矣!而後人不解,竟以小杜為「冶遊子」。人之識度,不亦遠乎。少游之感慨,又過乎牧之之感慨。少游有一首《夢揚州》,其中正也說是「離情正亂,頻夢揚州」,是追憶「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忘卻此義,講講「寫景」「鍊字」,以為即是懂了少游詞,所失不亦多乎哉。

二是結尾。好一個「高城望斷」。「望斷」二字是我從一開頭就講了的那個道理,詞的上片整個沒有離開這兩個字。到煞拍處,總收一筆,輕輕點破,頰上三毫,倍添神采。而燈火黃昏,正由山有微雲——到「紛紛煙靄」(漸重漸晚)——到滿城燈火,一步一步,層次遞進,井然為紊,而惜別停杯,留連難捨,維舟不發……也就盡在「不寫而寫」之中了。

作詞不離情景二字,境超而情至,筆高而韻美,涵詠不盡,令人往複低回,方是佳篇。雕繪滿眼,意纖筆薄,乍見動目,再尋索然。少游所以為高,蓋如此才真是詞人之詞,而非文人之詞、學人之詞——所謂當行本色,即此是矣。

有人也曾指出,秦淮海,古之傷心人也。其語良是。他的詞,讀去乍覺和婉,細按方知情傷,令人有凄然不歡之感。此詞結處,點明「傷情處」,又不啻是他一部詞集的總括。我在初中時,音樂課教唱一首詞,使我十幾歲的少小心靈為之動魂搖魄,——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 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每一吟誦,追憶歌聲,輒不勝情,「聲音之道,感人深矣」,古人的話,是有體會的。然而今日想來,令秦郎如此長懷不忘、字字傷情的,其即《滿庭芳》所詠之人之事乎? (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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