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的運行機制是王權支配社會' | 思想史學者劉澤華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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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思想史研究著名學者、南開大學歷史學教授劉澤華,於昨日(5月8日)下午3點在美國逝世。他的子女公布了這一消息。劉澤華在學術上提出中國古代歷史「權力支配社會」的特點,以及傳統思想文化的主幹是「王權主義」的史學判斷,對中國史研究產生過重要影響。其學術隊伍曾被學界稱為「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南開學派」、「王權主義反思學派」等。2017年1月,年逾八旬的劉澤華出版了自傳《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如書名所示,他並非要為自己一生的成就作結,而是仍然行走在思考的路上。經歷了戰火與運動,在命運中沉浮奔波,劉澤華的思考,既存在於學術層面,又始終有情懷的投入。

今天分享給大家的,是劉澤華為《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一書所寫的前記,字裡行間足見他鑽研中國古代思想史多年的真誠、徘徊與思索。


*文章節選自《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劉澤華 著 三聯書店2017-1),原載新京報書評周刊(ID:ibookreview)

劉澤華,1935年2月生,河北石家莊人,生前系南開大學中國古代史教研室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南開大學歷史系主任。他多年來一直致力於中國政治思想史和政治文化、知識分子史、政治史的研究,出版有《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反思》等著作。

我認為,整個中國歷史有一個極重要的特點,即其運行機制是王權支配社會。

——劉澤華

曾幾時,人生七十古來稀。而如今,人生七十不言老。我年屆八旬,當屬古稀之列,但仍在思考的途中。

八十年是怎麼過來的?直到近兩年,想到應該有所悔悟,於是就陸陸續續寫了若干片段。其中固然有個人的情趣,但更想從一個極小的孔隙映出一點點社會的景象。

我的經歷是一系列偶然的堆積,背後則有個大的必然在左右。少年是戰火風雲中漂泊的一葉,充滿了恐懼和無助;青年和壯年在數不清的運動中奔波、緊跟,在幸與險中沉浮;進入老年期,才多少有點自主意識,但是久在樊籠之鳥,已失去奮飛的能力;另外,也是習慣了,當然也還有相當的理想和信仰因素在其中。

在青年時期,什麼都清楚,因為事事「聽喝兒」;進入老年,雖然仍有「北」,但又不能確認「北」何所指,於是我陷入糊塗,反而引發說不盡的徘徊、苦惱和悲涼。

在一九七六年極端苦悶時期的「日記」中,我反覆提出「現實主義」與「烏托邦」、「個人」獨斷與「天下」之間的矛盾。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雅學問家,而是一直在世俗中糾纏的碌碌之人,「日記」中的看法成為我學術觀念的背景,甚或是起點。

以我之見,現實是歷史的延續與發展,而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現實的追溯,歷史的臍帶牽連著古今。因此,歷史與現實的互相觀照,無疑是研討歷史的一個重要視角和切入點。反過來,敘述和研究歷史,則是為現實提供一種國情備忘錄。近代以來是中國歷史的轉折期,而轉折期必不可避免地有著沉重的歷史拖累。我認為,整個中國歷史有一個極重要的特點,即其運行機制是王權支配社會。辛亥革命在形式上結束了王權,但權力支配社會的運行機制卻遠沒有隨即改觀。相反,在某種新的環境中,卻更加強化,權力崇拜達到歷史的新高峰。盛行有年而被遮掩的秘密,被以最直白的語言揭示出來:「有了權就有一切,喪失了政權就喪失了一切。」

應該說這是我們一個非常古老的傳統觀念。早在殷商時期,王就以「餘一人」自稱而高於一切,擁有一切。周代的普遍意識之一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其後諸子百家都承繼這一觀念,認定王對臣民有「生之、任之、富之、貧之、貴之、賤之」的無限權力;與之相反,「民者,仰上而生也」。君王的權威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秦始皇登位,即宣布「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劉邦奪得天下,即刻把天下視為自己的「產業」。這種觀念籠罩著整個社會,垂兩千餘年而不敗。

芸芸眾生也接受了這類觀念,只要有機會就向「權力」靠攏,「學而優則仕」,「升官發財、光宗耀祖」,「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些古今「醒世名言」,是普遍性的共識,也是民族主流觀念的證據。因此,就普通大眾而言,對「官」既畏懼又羨慕,既憎恨又順從,骨子裡流行的是權力崇拜。人們對政治權力的迷信,與寄希望於清官和好皇帝混為一體,正如唐朝聶夷中《傷田家》所謂:「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得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真的是撕心裂肺,而表達的是多麼可憐、可悲的觀念。我的學術理念基本上就是對上述這些進行剖析。

在我解析傳統社會權力支配社會時,蘊涵著一種理念,就是應由權力支配社會向社會制約權力的轉型,也就是逐步實現權力制約權力;權力是社會必不可少的,但要逐步實現社會與權力的協調和平衡,由特別利益集團控制逐步轉向以公共性為其主要職能,但這不可能一蹴而就,肯定要經過漫長的歷史過程,其間必定有許多曲折和痛苦為代價,如能學會有規則的博弈,肯定是中華民族的萬幸。

中國曆來的社會矛盾,主要體現為王權體系與民眾之間的矛盾衝突,因而純粹的理論、烏托邦、絕對平均主義有著很強的煽動性、鼓動性,很能蠱惑人心。但靠權力硬性推行這些又只能造成普遍性的災難,而在災難之上又聳立起新一輪的特權階層。太平天國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證。八十年的經歷告訴我,雖然純粹的理論和烏托邦不是沒有一點意義,但歷史是個過程,既有權力方面的,也有社會方面的,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因此,現實主義或經驗主義應該是我們思考問題的起點。

長時期我被臣民意識所籠罩,如果能從我的經歷中看到一點點公民意識的萌生、成長,就算我沒有白活到八旬;如果還在臣民觀念中盤桓,那肯定是我的悲哀。

於南開大學洗耳齋

2014年3月

《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劉澤華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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