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沉香屑第一爐香
06-02
重讀《沉香屑 第一爐香》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說近來讀《沉香屑第一爐香》的心得。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話也該完了。 一、情節複述 請您跟我一起在張愛玲輕描淡寫呵成的一片蒼涼的氣氛中,走進戰前的香港。 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便和家人一起避到了香港。可哪知香港的物價一天天的漲,家中的積蓄也所剩無幾,於是在接到上海時局已緩的消息後,父親做了回上海的決定。但薇龍卻不想因為這個而耽誤自己念書,打算留在香港完成學業,可是一個人留在香港定不能生存,於是就有了下面的故事。 在故事的開篇,薇龍因為家裡窮,難以維持自己在香港的學業,只能像生活墮落腐化的姑母求救。 姑母原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梁季騰的四姨太,當年不顧家中的反對,毅然地嫁入豪門,終於熬到了富孀可卻人老珠黃,收留薇龍也只是為了利用她來吸引男人。 當薇龍站在姑母也就是梁太太(請大家注意,在小說後來的敘述中,張對她的稱呼只是梁太太,一方面是因為自從她當年不顧家人發對嫁給梁季騰後,薇龍的爸爸葛豫琨就跟她斷絕了一切往來,對於薇龍,這個姑媽只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名字;另一方面,薇龍和姑媽之間毫無親情可言,只有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所以稱之為「梁太太」是在恰當不過了)在香港半山的豪宅後,驚羨之餘又有一絲恐懼慢慢的湧上心頭:「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里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志異》里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 後來按照梁太太的意思,薇龍要搬入梁家。這一點她解釋說:「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裡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 但是此時的薇龍還是年輕的單純的學生,對自己還是有著自信的:「至於我,我既然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此處是薇龍進梁家前的第一次選擇。 薇龍住進梁家的當晚,她就在卧室里發現了滿衣櫥「金碧輝煌」的衣服:「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里,開了壁櫥一看,裡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 薇龍那時還是有著學生的聰慧的,突然發現:「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了這麼多?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 很顯然,薇龍此時已經隱約預料到了自己在梁家的角色。 一整晚,梁太太都在宴請賓客,薇龍在音樂聲中入睡。可是那夜,她還是昏沉沉的,夢中也有音樂伴著自己試衣:「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在睡前,兩次對自己說:「看看也好」。可卻這第二次的選擇早沒了第一次的堅決。她的理智就一點點在虛榮的面前隱去了,同時也隱去了作為學生的單純。 薇龍的「看看也好」的結果就是生活方式的巨大改變:從一個學生漸漸的轉變為社會上的交際花。她看著梁太太的顏色在應酬男人,卻不得不心有不甘地放棄被姑媽搶去的追求者,同時因為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而對喬琪產生了好感。這時的薇龍只是緩緩地挪近深淵,為最後的沉淪做著準備。 一個令人尷尬的鏡頭出場了:太太的老相好汕頭搪瓷業巨頭司徒協在一個暴風雨之夜,給薇龍套上了一隻金剛石鐲子,「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可是在梁太太的勸說下,薇龍一時不能退還這鐲子,可是她非常清楚這個的意義:「一晃就是三個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了些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一切,都嘗試到了。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么?如此看來,像今天的這一類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犧牲年輕的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龍作同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於這一次。唯一的推卻的方法是離開了這兒。」 同時她還是頭腦清醒的,「三個月的工夫,她對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她要離開這兒,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 在這個鐲子的逼迫下,薇龍迅速改變了對喬琪的態度,從暗戀到期待婚嫁。這是薇龍的第三次選擇,也就是這個迅速而關鍵的選擇導致了後來荒唐卻又合理的結果。 可悲的是,薇龍在和喬琪的第一次約會的晚上才清楚認識了他的為人。愛的理想崩潰,薇龍難以填補心中急劇膨脹的征服欲。她想到了回上海,可是自己卻病倒了,其實她的這場病就是在她在第四次矛盾——留下,還是回去——的難以抉擇中自己的內心做的選擇,她還是不願回去的,因為她的思想已經180度的改變,不可能思想簡單的回去重新做人。 薇龍一直以來對自己都是自信的,只不過後來改而相信自己跟喬琪結婚定能使這個浪子回頭。 之後,梁太太一手操辦了他們的婚姻,她在喬琪和薇龍兩個人間遊說,可是心卻似乎偏錯了方向,她竟然在幫喬琪利用薇龍!從此之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給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其實,張在小說的開篇就已經有了暗示:「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 薇龍的青春就像這些野杜鵑一樣,轟轟烈烈的從牆裡燒到了牆外,一直到了山坡下面,萎謝了。 二、淺析薇龍 葛薇龍,作為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一開始以學生的形象出場,單純、聰明,像每一個在家中寵壞了的孩子一樣,還不懂人心險惡,不知道怎麼見風使舵,怎麼交際應酬。在梁太太家腐化的生活中,薇龍漸漸地在虛榮的面前不斷丟棄自己的堅持,每一次的退讓和放棄,都是那麼自然和理由充分,可是在多次的量變後終於導致了質的飛躍。而這整個過程,她都是理智的,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點點地墮落,永不回頭。這一點,張在一開始就有暗示:「既然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而後來的薇龍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改變:「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 但薇龍更加清醒的意識到自己那無法回頭的處境:「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柵欄里,拔也拔不出。」明知自己有著這樣的危險而冒險走進,薇龍的勇氣和理智想必是令人佩服。只不過,物質的滾滾洪流不停的沖刷著不入潮流的自己,身邊一群世俗之人又嚶嚶不休的教唆薇龍「趕緊找個闊佬嫁了」, 「浸潤之譖,膚受之愬」(見《論語》顏淵十二篇,本用來形容讒言和誹謗),你難以憑藉一己之力逆流而上,出淤泥而不染,更何況是在寄人籬下的香港。無可奈何的選擇繼續沉淪,應該是聰明的薇龍幾番思量後的結果,現在的薇龍難以回到上海,「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那麼,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但是,即使是在這樣的痛苦的境地,她還是要做最後的掙扎,不要像梁太太一樣選擇了金錢,她,還要愛情,於是,帶著對喬琪的希望,她選了這個男子。 似乎薇龍的悲劇是梁太太一手導演和操縱的,可是薇龍在充分明了梁太太的動機和用心的情況下,還是像飛蛾一樣撲向了火焰。 這是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張愛玲把一切女性的優秀特質集於薇龍一身後,又讓她走向難以回頭的悲劇。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張對薇龍如此之好,為什麼不能像《傾城之戀》的白流蘇一樣,得到范柳原的愛情和金錢呢?。試想,果真如此,這一爐香怎會點燃張氏的文學之路,怎會讓上海注意到這麼個女子,怎會達到「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定義,怎會讓我不斷的向您解釋呢? 聰明的讀者,不知注意到了嗎?張一開始就已經告訴了你答案——薇龍是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極普通的涵義就是不會因為要成全她,讓一個大都市傾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愛玲自己也在《傾城之戀》里說「傳奇里的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處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薇龍不是,童謠(《茉莉香片》女主角)不是,張愛玲自己亦不是。 小說的最後是悲壯的,愛玲不喜歡壯烈。她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昧,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自己的文章》) 說了半天的薇龍,還沒有講過對她名字的理解。一個具有女性特點的薇,一個帶有陽剛之氣的龍。這正是薇龍的特點:既有女性的美貌,又有男性的理智。絕不僅僅是女性才能在她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張愛玲借薇龍展示了每個人的成熟故事,不諳世事的單純孩子迫於生活壓力,帶上不同的面具,在社會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在生活的重壓下不得不屈於流俗,放棄了兒時的理想。可不想最初的夢想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樣,在物質生活的陽光燦爛的光輝下,慢慢蒸發了,動作是那麼的輕,那麼的靜,難怪他們只顧著奔跑忘記停下來看一眼,等發現時只能無奈的嘆息那青澀的美好早已離自己遠去。可再也回不去了。 我在十年前就讀過這篇小說。當時只是因為這個是張愛玲寫的,就讀了。讀了之後只是覺得很喜歡,說不出原因。一直以來,薇龍好像是我身邊的一個女孩子,親切的如同我的朋友。這麼多年後,再重新讀過,忽然感動的想哭,這時才發現當年喜歡的原因是進梁家前的薇龍就是當年的我,後來的很多年裡,因為種種不同的原因,我一次又一次的放棄了我最初的夢想,像薇龍最終在虛榮和愛情的誘惑下走向沉淪一樣,我在別人限定的生活中我將自己的夢掩蓋,可是我沒預料到,掩蓋的太好了,竟然連自己都忘了。等我發現時,它早就在那年的秋天枯萎了,無法跨越的時空,將我和它殘忍的阻斷。欲哭無淚,畢竟這條路還是我自己一個人走過來的。只能在回憶的長廊中,遙遙相忘。想到這裡,有忽然想笑,張愛玲,就這麼輕易的將我都遺忘的曾經又重新展開在我的面前,不留痕迹,我就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被她戲弄了。不知讀者你,有沒有落入愛玲的這個圈套?如今我又一次提起筆,雖然多年的空白無法彌補,但是我還是在努力用心的寫些東西,讓自己的作家夢慢慢蘇醒,現在我在努力,那麼你呢? 三、她從上海來 張愛玲最初也是為了求學而離開上海到了香港,和薇龍一樣,用上海人的眼光打量著這個新世界。 在張看來,薇龍喜好衣服是順理成章,為求學費而不妨小作犧牲是靈活而不是原則的處事方式。對美麗衣服的渴求也曾是張一段時期的內心狀態,她有過這樣的陳述「對於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袖珍戲劇」(《更衣記》),這是每個女人正常的生理和心理的嚮往,華美的外表既可以掩蓋女人低等的社會地位,又能作為一個未來生活幸福的護身符(當時很多人對女性的幸福定義是嫁個好男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只不過不能讓此欲迷亂了雙眼,忘記了自己的本心,更不能如薇龍一樣,由這個切入點,一絲一絲的將自己的靈魂和肉體賣給了虛榮,最後擁有的只能是眼前瑣碎的東西,「而她的畏懼不安的心只能於此得到暫時的休息」。 上海,之於每個離開她的人,都如家一般,薇龍如是,張如是。 薇龍在病中想回上海的念頭就更加迫切了,「在家裡生了病,房裡不像這麼堆滿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面著來鎮紙的,家裡人給她捏著,冰那火燙的手。扁扁的玻璃球裡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那球抓在手裡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上海在薇龍心目中是人生中最真實可靠厚實的象徵,那裡傳來親切的上海話,飄來家的溫暖,埋葬著她在香港失去的單純和自由。在香港的薇龍,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錦雲朵里的一隻白鳥」(《茉莉香片》)。 對於出生,成長,戀愛,成名於上海的張愛玲,就更不用質疑上海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了吧。她自己曾說:「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查看香港的」(《到底是上海人》)。理所當然的,她的文章要在燈紅酒綠的背景里才能創造,也只能在嘈雜市聲的氛圍中欣賞,或許這就是她和上海的千絲萬縷聯繫的一個體現,也就是這個體現,才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解釋為什麼她離開了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後,作品就失去了往日的魅力,為什麼只要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國際大都市,她的作品能經久不衰。 自從《第一爐香》出爐後,在文學界褒貶不佳。很多人批判到這個貪圖享樂自甘墮落的故事難以入文學的主流,但作者似乎還隱藏了更主要的主題——人的慎獨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而且又相當脆弱,很多情況下,一個人是難以掌控自己命運的。特別是在如今這個物慾縱流的時代,薇龍身上似乎有著每一個人的影子,每一個人同時又是薇龍在不同情境下的重演。(不是說墮落的薇龍,而是難以控制自己命運的薇龍) 略去各家評說,靜靜的點著這一爐香,我得到了以上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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