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飛鳥俠》為何能擊敗《少年時代》

《飛鳥俠》的故事是好萊塢的自黑,也是自我鼓勵,它對電影和電影明星的江湖位置都有著雙重的作用,既打了響亮的耳光,又撫摸了好幾下。

很多人在擇偶方面會喜新厭舊,同理,奧斯卡評委對於最佳影片的候選者也有類似心態。

第87屆奧斯卡最佳影片,一路都是《少年時代》領跑,最終卻輸給了《飛鳥俠》(直譯是《鳥人》)。這種情況在過去十多年曾屢屢發生,比如《莎翁情史》擊敗《拯救大兵瑞恩》(很多影迷至今仍無法釋懷,而學院成員們估計也有不少後悔的,這從AFI的百大榜評選可以得到旁證),比如《撞車》撞翻《斷背山》,比如《社交網路》敗給《國王的演講》。好萊塢業內觀點是,領跑者風頭太猛,後勁不足,等到真正投票的時候,評委們覺得應該風水輪流轉,把最大榮譽分給了後來居上者。

奧斯卡跟歐洲影展的最大不同是,奧斯卡是六千餘人自顧自評選的,而歐洲影展是十來位評委討論的結果。因此,從得獎結果倒推好萊塢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有時真的不能絕對化,也許兩部熱門影片的票數相差很近,也許喜歡某部影片的評委以為別人都投那部,自己故意選擇一部偏門的以表支持(這種情況在最佳影片類已經不容易發生,因為它的投票方式採用排序而非單一選擇)。總之,像今年這種起碼兩部並駕齊驅的情況,我們最多只能說評委們總體上更偏愛某部,但未必能得出他們不愛另一部的結論。

《少年時代》和《飛鳥俠》是2014年度最具創新意識的英語影片,但兩部從立意到風格南轅北轍。《少年時代》很輕很簡潔,《飛鳥俠》很厚很複雜。前者的最大亮點是連拍12年每年追蹤一兩周的創意,這是很不商業的行為,風險很大,其結果非常純粹,線性敘事,淡化戲劇張力,一切淡淡的,平淡而雋永。但該片的成功除了創意,需要參與者做出商業犧牲,你想,每年的製作費僅20萬美元,輪到幾位主創(他們可都是專業影人,而且都算是明星)能得到多少。因此,這種方式只能偶一為之,不具有大量複製或持續發展的可能(除非所有人跟少年的演員那樣屬於新人),否則這意味著好萊塢大舉自動減薪。

《飛鳥俠》對於多數好萊塢人士,或許有切膚的感受。它表面上講一個過氣明星試圖重整旗鼓的故事,但對於兩天打魚三天曬網的電影業者,今天風光,很可能明天失業,那種不安全感隱隱吞噬者所有人。

影片主角試圖通過一部話劇,恢復自信以及事業。現實中,百老匯已是一個不錯的次優選擇,比如格倫·克洛斯在90年代事業低谷期,便曾主演《日落大道》的音樂劇版,而同樣競爭該角色的70年代著名女星費·唐娜薇卻因為沒有得到那個角色,徹底進入退休狀態。

有人在電影事業不景氣時,轉戰電視,但近年美劇異常紅火,銀幕上的明星未必在屏幕上有優勢或運氣。

而闖蕩百老匯的,越來越多是如日中天的好萊塢巨星,如剛演完《絕命毒師》的克蘭斯頓,屢獲奧斯卡影帝提名的布拉德雷·庫柏。有些電影明星只能在地區劇院演話劇,甚至到賭城拉斯維加斯賺錢。

其實,越是大牌的電影明星,越是放不下架子,往往用不切實際的高片酬把自己的後路全給堵死了。《飛鳥俠》的故事是好萊塢的自黑,也是自我鼓勵,它對電影和電影明星的江湖位置都有著雙重的作用,既打了響亮的耳光,又撫摸了好幾下。這在多數人看來是高級的姿態,能自視弱點,但不氣餒。我曾分析《撞車》獲獎跟它的洛杉磯地理背景有關,同理這個發生在紐約的故事骨子裡非常好萊塢,這是它接地氣的地方,當然它的藝術手法很新穎,連以紐約為基地的邁克·尼可爾斯都認為太冒進。《飛鳥俠》導演在宣傳時放出這類小花絮,意在巧妙提醒評委該片的藝術冒險,而相比之下,《少年時代》確有創新,但說上一兩個月就了無新意了。

誠然,上述邏輯無法解釋為什麼本屆影帝不是主演《飛鳥俠》的邁克爾·基頓。基頓的表演是多層次的,自黑加勵志,而小雀斑的表演卻是最傳統的套路,即刻畫好一個殘疾人,而且是舉世聞名的真人。我一直覺得表演不應該用一個標準,優秀的電影表演中至少可分為「重」和「輕」兩類,所謂「輕」就是毫無表演痕迹,但毋庸諱言,奧斯卡偏愛「重」的表演,用力很猛,但沒有一拳是打錯的,拳拳擊中要害。這種「重」的表演很顯功力,但並不是誰都扛得起,稍一過火,就變成了誇張的鬧劇。在中國,能演得了這種風格的多半是功底非常棒的中老年演員,如《立春》中的蔣雯麗。

縱觀去年好萊塢作品,最得中國影迷心的大約要數《星際穿越》和《消失的愛人》了。前者僅獲得一項技術獎,後者徹底落空。但,這不能否認這兩部都是好電影,而且是美國和美國之外電影觀眾都認可的。為什麼奧斯卡沒有它倆的份兒?那是因為,這兩部都太類型化了,諾蘭和芬奇都以文藝片起家,但轉戰商業片後大獲成功,他們為商業片(或稱類型片)帶去了某種文藝情愫,這是他們的本事,起碼要比邁克爾·貝高明N個檔次。

在所有具有全球影響力的電影獎中,奧斯卡是最兼顧商業和藝術的,但商業和藝術的天平並非一成不變。在1990年代,商業和藝術雙豐收的影片往往是奧斯卡的最大熱門,如《泰坦尼克號》,但近幾年來,學院的口味似乎在往藝術方面傾斜。奧斯卡把最佳影片的提名作品從傳統的五部,擴大到理論上最多十部,其目的也是為了能讓更多賣座影片入圍。但趣味的變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原因非常複雜。《星際穿越》和《消失的愛人》連最佳影片的提名都未能獲得,而獲得提名的影片中,最符合奧斯卡傳統的既賣座又有品相者,是《美國狙擊手》,估計早五年它完全會是強勁對手,它的套路酷似《拆彈部隊》,但擺在今年卻顯得過於主流。今年的奧斯卡主流,似乎是在往歐洲影展靠攏,但這種現象很可能是暫時的,而且也不徹底。

如果學院真的勇敢,就把《爆裂鼓手》選為最佳影片,那麼,聖丹斯就會感到威脅了。

作者:周黎明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文化評論人,以影評著稱,以中西文化解讀見長,著有中英文著作20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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